胡幺鸡同志是我的麻友,他的名字是他自己取的,那是一个冬天,落雪,炉子上面炖着狗肉,我们一边炖狗肉一边打麻将。分队长来了,分队长也是麻坛高手,我就把新麻友介绍给分队长,介绍到胡幺鸡时,刚说到胡……他却和牌了,双手优雅地将牌往前一推,说:和!我和幺鸡!然后,抬头冲分队长一笑,结果就当成了他自报家门,分队长当即就叫他胡幺鸡,分队长年龄大一些,我想胡幺鸡可能是听成了胡跃进,分队长的口音胡跃进跟胡幺鸡差不多,我们就顺着叫胡幺鸡呗。
从此,胡幺鸡同志的本名胡跃进就消失了。
胡幺鸡经常到地质队来打麻将,原因是地质队员有野外补助,收入高,所以牌也打得大,且不怕派出所,我们在一个地方呆几个月就走,谁得罪了我们走的时候就把他的坛坛罐罐砸个稀巴烂。但胡幺鸡总是输钱,一般我们叫总是输钱的人为老送,或者菜鸡。有时候也叫红菜苔绿菜苔,菜苔的意思是脆嫩而任人宰掐。胡幺鸡十打九输,但他性格好,不懒账,不挂账,每次来总带70块钱,输干净了就让位。所以,瘾君子们少不了守在胡幺鸡边上,等着他让位置,每每他又是信心十足地告诉人家:今天我绝对赢,赢定了,你们在我边上白站了。结果话音没有落多久,他的钱就输光了,他下次还这么说,他永远那么自信,又永远那么悲壮地输。胡幺鸡从不抱怨运气不好,或者指责别人耍痞悔牌,他只是站起来挥起拳头说:下次再来!下次再来!他挥的是个空心拳头,可能是他这么挥黑板擦子挥惯了的。
当然,地质队的人就乌七八糟,天南海北各地人等,花样玩得千变万化,钱夹子是汉川人,那地方出人精,俗话说奸黄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汉川,他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子弟,到地质队之前在阿克苏教高中英语。钱夹子就是外号,本名是钱立志,钱夹子就是老赢钱,钱夹子最愿意与胡幺鸡打麻将。我们一般都不喜欢钱夹子,他的手黑,新疆那边的太阳晒的,而且瘦,真的像铁手爪子,他伸手取牌,就像伸来一只战无不胜的铁爪。钱夹子正好与胡幺鸡相反,他是最耍痞耍懒的一个家伙,打下去的牌又收起,摸了牌又吃牌,最令人愤怒的是,他放铳了反悔,比如说他打一个幺鸡,而胡幺鸡说:我和了。说着就推牌,但这时候钱夹子会高喊一声:慢……慢一点,打幺鸡是骗你高兴一下,打九饼才是正宗!他那么一手捉住胡幺鸡推牌的手,一手把快要落地而没有落的幺鸡换成九饼,钱夹子就是这么恶劣。地质队的人都不治他,因为他英语水平好,想考研的家伙指望他给指导复习,不考研的人则喜欢听他讲巴顿,钱夹子第一崇拜巴顿,第二崇拜麦克纳马拉,收集了许多他们的资料,地质队里巴顿迷不少,当时我也是一个巴顿迷。
钱夹子总是赢钱,所以他身上每每只带10块钱,输了就挂帐,有时候挂了三家,弄得人家赢他好几百块都是空头支票,让赢家恨不得掐死他,而人一愤怒,智商就下降,算牌既不灵,看牌也眼花,每每打臭牌,结果完全被钱夹子将本扳回去,这时候天也大亮了,钱夹子一离开麻桌,他马上又非常绅士,就请大家吃早点,给各人买一包香烟,让人觉得挺大方,先头跟他斤斤计较有些过头,简直不应该!这也是大家能够容忍钱夹子的原因之一。不过,钱夹子虽然总也赢钱,却总也没有钱用,好像是借给一个军属了吧。钱夹子也算地质队的奇才之一,他的发明就是到一个地方就打听谁家是军属,然后就租军属的房子住,还帮军属家挑水,我们叫他拥军模范。
与钱夹子的赢钱相反,胡幺鸡仿佛在院子里种了棵摇钱树,他总是有钱,总也输不完,就打听到,他给学生补课赚钱,他是毕业班的的语文老师,有一年高考,他押对一个15分的作文题,轰动一方,因为这个题使他的班里多了5个大学生。县里的官僚,就纷纷把子女送到山里来,在这里只有用学习来驱赶寂寞,根本没有学坏的机会与场所,所以胡幺鸡的学校也被称为学习集中营,在学校里他的外号就叫酋长。胡幺鸡输完工资,就拼命找学生补习,本班的补了补外班的,有时他走在路上见到一个学生拿书在看,就过去问:同学,你要不要补习?他恨不能把天下的学生都拉来补习。
胡幺鸡是在地质队打的麻将,学校也不知道,就见他把满校的学生追得鸡飞狗跳,只要能够付起补习费的,他都给人补课。后来,他放宽了政策,可以用鸡鸭鱼肉蛋和大米代替补课费,上星期有个学生连鸡鸭鱼蛋大米也没有了,就把地里的辣椒全摘了,共50斤,当补课费交给胡幺鸡,胡幺鸡拎了45斤卖给地质队食堂,因为有一个副队长的儿子在胡幺鸡的班上借读(地质队的人总有子弟在地方借读)。这不是胡幺鸡最惨的成绩,最惨的是有个学生,从要留级到进入班级前10名,都是胡幺鸡辛勤补课补的。可是,他只能交给胡幺鸡一个隔年的大南瓜,学生搬不动,是他们父子抬来的。可想而知,胡幺鸡的学生一个个成绩突飞猛进,学校的名次在省里屡屡往前排,学校总有人来考察参观,学习先进经验,作为毕业班的班主任,语文老师,胡幺鸡总得介绍经验,陪着喝酒,一喝完酒就跑到地质队来,脸红红的,酒气熏天,高声叫摆麻将。这个时候的胡幺鸡,极易招引来钱夹子,钱夹子都知道,此时胡幺鸡的口袋里可能就有一个红包,不是装的70块,而是300块,可以痛痛快快打一通宵!所有的人都摸清楚了,学校一要胡幺鸡作经验交流,就得发他一份奖金。有时是300块,有时是500块,胡幺鸡多数是采取把它输掉的方法处理了奖金。胡幺鸡除了打麻将脑子不好使,别处都好使,他也不会大白话向人说,学生的成绩好都是他补习的结果,那算什么优秀教师?胡幺鸡总结经验一串串的,比如三前:抓好上课前三分钟,把握下课前三分种,不放过放学前三分钟,意思是给学生一些交待。三勤三补,三高三低,三满三不满,三学加三习……非常多。可以说,胡幺鸡脱口成章,随便一说就是经验,而且都说得人点头称是,常常获得热烈的掌声。特别是胡幺鸡的三学加三习的经验,轰动八方。胡幺鸡说:学而不习,不得至理,习而不学,不知法则!此言一出,将华师白发苍苍的教育学老教授激动得热泪盈眶:孔子再世,定要收其为徒,至圣名言啊!
胡幺鸡可是不管那些赞誉之词,他甚至连自己的经验发言也忘了,他一门心思就是要找到更多的学生补习,然后,等着学生的补习费,一等到手就到地质队来打麻将,又照例把它输掉。丝瓜结瓜的季节到了,那些交不起学费的学生,被胡幺鸡补习一通,为感师恩,就纷纷把家里的丝瓜送来顶补习费,约有5千斤,大家都是往多里给,丝瓜在山里也没有一个价。胡幺鸡照例把丝瓜送到地质队食堂,5分钱一斤或1角钱一斤的就卖了,转身再到麻将桌上去输掉。然而,这次害惨了地质队,一连半个月吧,我们是吃炒丝瓜、煮丝瓜、鸡蛋丝瓜汤、肥肉烧丝瓜、瘦肉烧丝瓜、粉蒸丝瓜、油淋丝瓜、面粉裹丝瓜油炸……总之吧,不是我们要吃丝瓜,而是丝瓜要进攻我们的胃。于是,分队长出面了,说:这样不行,这样下去我们的钻探任务根本完不成,这样下去我的队员都要丝瓜了。
分队长将麻将撤了。
麻将一撤,钱夹子愤怒了,他首先认为,分队长没有人权意识,公民的业余活动神圣不可侵犯。钱夹子说:在工作上,哪怕你说钻机朝天上打把月亮钻个洞,俺们也服从,那是你的管辖权。可是,下班了,俺们干什么你无权过问。撤了麻将摊,钱夹子就没有财源了,他的工资好像没几天就花掉了。当然,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倾向钱夹子的,心里都想,在深山老林里,好歹有个麻将玩玩,这一撤还搞什么搞?碍着分队长的面子,一些人不吱声,另外一些马屁倾向严重的人,就使劲附和分队长:坚决撤掉麻将,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要打好每一口井,做好祖国工业前哨,一定要科教兴国!打麻将不能兴国!
钱夹子是在阿克图呆过的人,他怕谁?听见那种高调拧紧眉头,眼睛冒火,他说:谁他妈不前哨了?还不前哨?还不科教?麻将是祖国传统文化,我们要记住时刻弘扬!钱夹子一反击,又有许多人附和:就是,麻将是国粹,我们一定要打好麻将,到2008年北京奥运会上去为国争光!总之,吵得一塌糊涂。这都是丝瓜引起的,胡幺鸡过来一看,就说:老哥们,实在对不起,我再也不收丝瓜这种学费了,从今以后,我只收辣椒!但这话一说,把一帮子怕辣椒的家伙吓得脸色苍白:天哪,要是有5千斤辣椒运到食堂,我们岂不辣死?
撤不撤麻将成了分队的一个大问题,连续几天争吵,其后果是生产任务受到了影响,有一个班在钻进时,就使劲加进度,这样就导致岩芯的采取率降到30%,这是不许可的,等于要补采,是废井。分队长急了,就又开会,问麻将撤不撤?钱夹子跳出来说:不是该不该撤,而是你没有权力撤!
分队长也生气了,这样顶他不给他留面子。就说:麻将应该不应该撤?听到拥护他的声音占了大多数,分队长转身对着钱夹子说:是你说的要民主是吧?你还要人权?那我们就全体投票,看应不应该撤麻将!分队长说着,又抬手一挥,非常豪放的样子,说:我还要告诉你,我也喜欢打麻将,我不是为了我,我是为了大家,为了工作,我还要投一票不撤麻将,我也做一回我的反对派,投票以后你就不能骂我专制了。
分队长说罢,就分头准备了,我是负责做选票,钱夹子和分队长都去做动员工作,他们各自都想拉到足够多的选票,以争取胜利,样子就像真的,都说得眉飞色舞。对此,我是觉得好笑的,因为就是真的撤了麻将,分队的人都拥到分队长的宿舍去呆着不走,不用求他,他自己要告饶,这是有先例的。
我到分队长办公室去拿了一张大纸,这是棒纸,描图用的,非常好,我认为裁开它来做选票可惜,不如搁在我的蚊帐上面挡灰尘更有益一些,于是我把纸放到自己宿舍,然后转到转到食堂,我有主意了:辣椒。我拿了一个小筐,将大筐里的红辣椒和绿辣椒各拿一半,然后顺手拎了一个小口的圆坛子,是装涪陵榨菜的,外面还有篾片编织的包装。到了会场,我宣布:无记名投票,各人只许投一个辣椒,多投无效。红辣椒呢,表示赞同玩麻将,绿辣椒呢,表示要撤掉麻将,如果大家同意这种方法,就可以投票了。说罢,我做了一个试验,即从筐里抓几个辣椒,有红有绿,旁人看不出我要投哪个,握住一个将手伸进坛子的口里投入辣椒,这样投票还是处于保密状态的。
分队长觉得可行,就宣布民主投票,为了不食言,就当众拿了一个红辣椒投进坛子。他说:我说话算数,我还是投赞成玩麻将的票,如果开票最终民主决定不玩麻将,你们就没有什么好说了。
大家依次去抓了一把辣椒,在手中飞快地转来转去,然后闪电般将手插进坛子,扔了手中的辣椒。我呢?我扔进去一个红辣椒,我认为在地质队没有麻将玩太残酷了。
投票结束,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坛子。我发现民主确实是有味道,它更像一种很刺激的游戏,现在谜底还没有出来,是最具悬念的吊人胃口的时刻。我就叫了两个比较中立的班长,让他们来唱票,也就是一个人从我手中接过辣椒,然后说红辣椒或绿辣椒,另一个就蹲在地上画正字。开始了,我从坛子里掏出一个辣椒,班长乙接过:红……辣……椒。班长甲在地上狠狠画了一横。我又掏出一个,班长乙念:红……辣……椒。班长甲再次狠狠在地上画了一竖。
喂,算了吧,搬起坛子倒出来。分队长对班长乙的拖腔唱票很不满意,其实班长乙的唱票蛮专业的,以前他当过农村的民兵连长,喊过军事口令。我听过他喊“握……子……上子弹!前面两字拖,后面三个字干脆利落,非常有韵味。我问他,为什么要叫握子上子弹?班长乙憋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什么原因,反正军事教官都这么喊的,这个口令是我后来看《军事操令》一书明白的,原来是“卧姿上子弹”,搞得那么文皱皱的,难道叫趴下上子弹不好么?俺一直以为是握子上子弹呢。
那就倒出来吧。分队长这个命令却是让我有些不满,我认为,分队长到现在还没有了解民主,民主不是他投一个与自己决策相反的票,也不是把选票从坛子里倒出来看结果,民主是满足一定的程序,就是一些过程,比如这唱票,它是不能省略的。但我肯定不能违抗分队长,我还要在上班的时候去打猎呢。我让班长乙扣着坛子的一边,我扣着另一边,再伸手搬起坛底往上一抬,坛子里的辣椒包括还有三砣剩下的榨菜都出来了,所有的眼睛都盯在地上,盯在地上的辣椒堆上。
随着两声轻轻的感叹,忽然轰的一声,人们都发出一阵狂笑:倒出来的一堆辣椒全部是红的,没有一个是绿的!因为分队长也是投的红辣椒,现在是赞同玩麻将的人达到100%!分队长一下子脸色铁青,他的眼珠像两团即要喷火的黑炭,他刚才动员的几位答应投麻将的反对票家伙嘻嘻地看着他,分队长握了握拳,愤怒地扬了扬眉,然后围着辣椒堆转起来。他越转越快,如入无人之境。忽然,分队长一个跨步弓身抡臂一拳,“哗”的一声,将刚才装辣椒的坛子击成碎片。
分队长真的发火了,人都惊讶地盯着他,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何必要当真呢?分队的人都是有这样的想法,当真总是不明智的,当真总是不得人心的。分队长显然用力过度,他的手忽然滴血了,大滴大滴地往下滴血。钱夹子冲上去,很深情的样子,说:分队长,您负伤了?
轻伤不下火线!分队长不耐烦地甩甩手,这些都是先进事迹材料里的套话,分队长说着用左手托起右手,蛮像个英雄样子。
啊,分队长,你还是包扎去吧,这里有我们顶着。钱夹子挺象回事的。
不。你们下去吧,打麻将去吧,就这出息!分队长拿出火柴盒,撕下擦火的药皮,“啪”的往伤口上一贴,就扬长而去。
终于坚守住玩麻将的权力,但好像连钱夹子在内,都对麻将感到索然无味,大家好像突然明白在大山里工作是多么的枯燥,甚至荒诞得很。就都开始请假,没有假的就请事假,有的学会装病,把香烟盒的锡纸剪成不规则状贴在衬衣上,然后到镇卫生院去透视,就得出胸部有异物的结果,这差不多可以开出半个月的病假。可以说,能够回城的都回城了,留在山里的也没人好好干。钱夹子因为对军属说话有意图不轨之嫌,受到村长的警告,吓得分队把他调到别的分队去了,这是地质队的一个保护人的方法,如果他跟这里人打了架,也可以调别的分队去,反之别的分队的人就调过来。
一天, 胡幺鸡来了,他好像变了一个人,这些时大家都没有心情认真玩麻将,胡幺鸡还屡有斩获,我的印象中,他差不多扳回800多块钱去,他赢了钱,却没有了过去输钱的神采,他有些像盛夏阳光下的丝瓜叶子,软软的耷下来了。而且据说,他也不像过去,为了麻将钱天天去给学生补习,除了一些有钱的学生已经预支了补习费,其他的学生找上门他也懒得给人补习,学生的成绩有一些滑坡,来学习取经的兄弟单位也少了。胡幺鸡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想请大家去吃餐饭。胡幺鸡请客绝对是新闻,过去没有过的事情,胡幺鸡的夫人是前村长的女儿,他相当是驸马了,夫人高他一个头不止。所以,生气的时候就毫不客气地打他,甚至不避外人。因此,胡幺鸡从不带我们去他家的。
我说:好啊,到府上去还是去八豆山镇呀?
胡幺鸡说:啊啊,就在你们这里弄吧,我的一个学生,他交补习费送了一些菜来,我觉得有愧大家,相识一场也不容易,应该醉它一下。胡幺鸡有些语无伦次,我看他的眼睛,里面充满血丝,胡幺鸡是一个性情中人,才华横溢,像“学而不习,不得至理,习而不学,不知法则”这样的教育总结,可真不是一般的人可以想到并总结出来的,而胡幺鸡居然脱口即出。
胡幺鸡转身到门口拖进来一个筐子,里面沙沙响,我接过一看,里面有一个大王八!这个王八成仙了,估计足有五斤重!另外,筐子上还吊着一只野兔,猎枪打的,有一只耳朵已削去半边。这两个菜好,真好。我欢喜地说。
好吧?我这个学生有希望进重点大学,他们家穷,这次是发动了亲戚十几个,上山的打兔子,下水的摸鳖,于是就有了这个机会啦。说着,胡幺鸡从背包里摸出两瓶五粮液,说:酒呢,我也带来了。
到食堂再配了一些配菜,我的干劲来了,把野兔子剥去皮,炖胡萝卜,佐贵州老干妈豆豉,王八呢,太大了,一半我给它红烧,另半清炖,叫做一鱼两吃。王八杀好,砍碎,我找出它的胆,把胆捏碎拌在王八块里,这样做出来的王八味道就鲜。切了二斤五花肉,在锅里狂炸一阵,出油了,搁进王八去红烧,然后搁红绿辣椒,一些姜丝和蒜蓉,淋上晒制酱油,焖一下,香极了。清炖的那一部分,我是用的山药,山药炖王八,乳白的汤,雾气缭绕,如华清温池,洗却凝脂乳气升……文一把。
可惜,钱夹子走了,实际上钱夹子这人挺真诚的,他讲利益是明里讲,不是心里面想着要,嘴上又假惺惺地说不要,有一次他捕了一对斑鸠,我们都说打平伙,他说不,他要把它送给大队长,拍拍马屁,给他批一吨水泥给家里的危房修理一下。他这么一说,我们都觉得他这个马屁完全应该拍,而且应该及时拍,狠狠拍,假如我们旁边人手上还有斑鸠,也会交给他加重他拍马的份量。钱夹子打麻将赢钱,他也是这么说:不赢钱我来干什么?难道睡觉就那么难受吗?他这句话在我们分队挺流行,举凡有人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就有人说:难道睡觉就那么难受吗?钱夹子不在,我把分队长请来了,然后呢,又把副机长请来了,副机长一来就说,这酒应该由他来出,但他一看,是五粮液,就抓抓头皮,喉头咕咚咕咚地响了,据说那里有一个酒阀,酒瘾一来,阀门球就一上一下,发出声响。另外一个是班长乙,他是一个屁和大师。
就开始喝。气氛挺低沉,压抑,大家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共鸣的话题。三杯过后,还是说麻将。分队长精神有一些憔悴,他说:没想到啊,玩一个麻将,影响这么大,民主了一下,过场了一下,还是可以玩,怎么都走人了呢?这话不大好接,分队长好像也没有指望谁接他的话,他又对着胡幺鸡说:你也是怪得很,你以前输得个尽光,还那么精神,跑回去哗啦哗啦给学生补课,补到钱就来输,不亦乐乎,现在看你大把大把赢钱,你却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说说是什么道理?
输钱赢精神。胡幺鸡咬着一大块王八的裙边说。你说我输了钱吗?我没有输,我有什么?我在玩一个游戏,这个游戏是我找学生要游戏的资本,然后,我再到麻将桌上来,我过了一把赢,我得到了,我不用面对墙壁而精神苦闷了,你们呢?从我这里赢了一些叫做钱的印刷品,你们也高兴。我的学生呢?我天天逼着他们补习,我这么优秀的毕业班主任给他们补习,对他们的人生前途影响有多么大?这个时候是决定他们一生穿皮鞋还是穿草鞋的时候,他们交那么一点补习费算什么?他们太穷,不穷的话,交一万块钱都愿意,你们信不信?不信?把你们的孩子送来,我保他考上北大清华,你愿不愿意交一万块钱?
那谁不愿意呀!副机长马上站起来,他的孩子成绩大有长进呢,他举杯道:今天大家作证,胡幺鸡……哦,对不起,我要叫胡老师,只要我的儿子考上重点大学,我交一万块钱,不交天打五雷轰!说罢,副机长一饮而尽,胡幺鸡站起来拦都没有拦住。
胡幺鸡说:你的钱我不会要。然后转变话题,说:喝酒不要谈正事,喝酒一谈正事就不好玩了。
分队长说:胡幺鸡,你的肚子里还是有一点东西,你那个话说得就是,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要得到什么?以前看你输钱输得乐嗬嗬的,心里觉得怪,现在想来,输也是一种获取。
对了!胡幺鸡举杯站起来说:你就没有明白这一点,所以你搞什么投票,投票以后你输了你还不乐意,告诉你吧,人生难得几回输啊!你能持久的输,输得起,你不为赢而急功近利,你能够解悟人生好多东西,来,干杯!
又喝了一些,酒一喝开,情绪都上来了。然后,又开始划拳。胡幺鸡跟分队长划了几把,居然全是胡幺鸡赢,分队长吃了一惊,说:胡幺鸡,看你不出这方面还有一手?给我说说,我这个人存在什么毛病?按说我的学历、资历和能力,上到县团级应该是时候了,可是,你看我可能要戴着副科级的帽子退休。
你还有上的希望吧?胡幺鸡乐。
我知道,没有。你说说,就你的直观印象,我的问题在哪里?
一定要说?
不说不足以兄弟。
那好,我说了。这里都是麻友,也不见外,将来你们回城,我呢,进城去遇到谁就到谁家喝口水,可以吧?
可以可以。我们说。
实际上,钱夹子的话正好相反,钱夹子这个人,聪明,有正义感,心地很纯洁,他是赢钱,他不是赢别人的灵魂和人格,这很好。胡幺鸡顿了一些,吃了块胡萝卜,他这句话有一些狠,分队长脸上僵了一下。钱夹子学英语的人,是西式思维,所以,他一劲地批评中国人的劣根性。实际上麻将桌上的中国人,要守住上家,卡住下家,盯着对家,还要把握自家。这……是真正的麻将之道,是麻将这个事物给人真正的启迪,可惜很多人玩麻将玩了一生都没有开悟,你在官场,你在事业上,随时都必须守住上家,卡住下家,盯住对家,把握自家……否则,你一事无成。我,你们叫我胡幺鸡,好,我就胡幺鸡,这跟胡九饼也没有什么区别。我的毛病也在这里,打牌的时候,我既没有卡下家,也没有盯对家,上家守不守无所谓,自家是没有把握好的。所以,我场场输钱。我想试一试,我用一种无为的方式可不可以赢钱,就是概率的关系,结果证明,无为的方式不能赢钱,社会……尤其是工业社会,它是侵略型的社会,这是至关重要的,我们所以输,就是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老是在意一张牌的得失,他们是在进程当中预先改变了程序,这很可怕,比如塞翁失马,这个典故是他受了伤,却保全了命。但现实却是,如果你先发制人,你永远都是统治者,比如白种人之于美洲,如果美洲人先镇压白种人,那么白种人也是二等民族,相信他们那时候还是农业社会,把白种人打趴在农业社会定格,他们还能够像后来这样吗?
那么,你后来为什么又赢钱呢?分队长说。
这个钱我赢来,对于我的存在没有什么改变,我们家已经做成了生态农业,这个进程在城市恐怕不到2060年达不到。所以,我提前到达了,我赢是一方面你们精神不振,二方面是我大赢你们的钱以后,我看见你们的精神开始转向了,准备反击了。
那你还输不输?分队长的酒上脸了。
我不会再打麻将了。胡幺鸡说。他的话音一落,我们大骇,这怎么可能?但是,只见胡幺鸡的泪一点一点地流下来,一会儿就泪流满面了。
我出家了。胡幺鸡哽咽着说。
出家了?分队长伸手摘下胡幺鸡帽子,果然他已经受戒了。可是,他为什么还吃肉呢?我刚想问,分队长一挥手阻止住了,分队长扭头向外望去,只见村长领着他的女儿,胡幺鸡夫人和孩子过来了,胡夫人泪汪汪的,牵着一对儿女“扑嗵”一跪,两个孩子就说:爸爸,你不要出家啊!
胡幺鸡额角的青筋暴了一暴,他往屋里面扭头。然而这并没有用的,只见学校几个年级的学生、家长和其他老师一起拥来了,学生们站得黑鸦鸦一片,他们大声说:胡老师,你
不能出家!声音之大,震得屋檐纷纷落土,屋后大樟树上雀巢里的一只猫头鹰也惊飞了。
干什么呀,这是!分队长忽然站起来,狠狠地将帽子一甩,说:不干活了,全分队打三天三夜的麻将,不打麻将扣工资奖金!
村长于是也站过来,说:全村是个活口都要来打三天三夜麻将,二五八门前清全频道和牌。
这是我人生中所见的空前的麻将大赛,方圆数公里都能听见这边打麻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