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的繁华,这印象无论如何也磨灭不去,就如长江的壮阔一样,只要见识过一次,那就会伴随终生。长安街也像一条长江,但流淌的是人流和车流,永远地浩浩荡荡,川流不息。我心中的长安街,也就是我心中的一条江,而我更是这条江的一滴水,在它的波澜里,在它不息的流淌中。
永远地流淌的长安街,我却有一次独特的穿越体验。那是一个冬天,天下了好大的雪,街旁都是白的雪,自行车道上,结起一层坎坷而光滑的冰层,这是被车轮碾溶而又凝固起来的冰,它呈现出不洁的颜色。经由橙黄色的街灯照耀,闪烁着一种冰寒的光,在某些光滑的冰层上,这光芒却又如同一束束小小的火焰,在自行车的行进中,我看到它们不住地向前跳跃。业已是深夜了,深夜的长安街,人流已经消失,车流也大幅度地退潮,一些黑色的林肯、奥迪如夜行乌般悄然地前行。街两旁的商店,全部打烊了,只有稀落的霓虹灯仍在有气无力媚俗地闪烁,大街几近成为无声世界,只听得到我的自行车轮在冰面上行进时发出些微吱吱声响,打破这无声世界的清寂。没有风,冰天雪地的京城就没有让我感到特别的寒冷,或者也是才将喝过半斤二锅头酒的缘故,心里似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自行车也略约有些扭秧歌的姿态。
我是到东城的朋友那里送稿并喝了酒的,要回到城西南的丰台去,必须要骑上两个小时车,而这番醉状,想来没有三个小时是无论如何回不去的。好在我不急,我只要自行车在行进,它总能够载我回家。我悠悠地骑着自行车,哼着一支街头上流行的歌,鱼一样的在长安街上游着。然而,我没想到的是,自行车的胎要命地扑哧一声破了,行进的速度立即慢了下来,蹬一圈,它就往前走一圈,若不蹬,它也就立即停下。没有了气的缓冲,自行车在行进的时候,就如一匹瘸马乱蹦乱跳,颠得腹中的酒也一劲地往上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我万分沮丧,酒刹时醒了不少,我停下来检查一遍自行车,发现没有修理好的可能,而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补车胎的人。
在有冰雪的长安街上推着自行车行走,夜的寂寞,夜的漫长,忽然一下子全部注入我的心中。我不知道这样推着一辆自行车行走二三十公里需要多长时间,这或许要走到天亮罢,在雪夜里走到天亮,真是没有想过的事情,而且我心里是多么想眼下就躺到床上去。在街上行走得久,身上的暖劲已过,越走越凉,脚和手就渐渐地麻木而失去了知觉,脸上也被卷土重来的北风用刀子精心地切割着,割得疼痛。那一刹,我是多么怀念白天的长安街,更怀念起八月的长安街,那川流不息人流车流浩浩荡荡的长安街,那热烈的景况是多么的美妙。现在,我独自在雪的清寂的长安街上前行,只有我的自行车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只有橙黄的街灯把我的身影拖得长长,只有我一颗心在冷夜默默地跳动……我多么希望我是一只鸟,有一双翅膀刹那就能飞回去,进入那小小的不很温暖的巢……
我忽然想起一次在大戈壁滩的夜里行走的体验。那一次我独自行走在夜的大戈壁滩上,有小小的风吹拂着我,有一勾残月悬在浩渺的天空上,我离世界非常之远,我在夜里没有旅伴,也没有方向,走哇走哇,我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心跳声,以及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情况不明且十分虚渺的声音。我的心忽然凉下去,凉下去……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我到底是谁?这样的行走,忽然让我发出这样的疑问,这种疑问没有人回答,我只有不停地走。
我不知道我在雪的夜里行走在长安街上,竟然也产生这样的疑问了:我为什么要握别温暖的南方?我为什么要在这样的雪地里独自一人踽踽地行走?问罢,我的心头一刹那间充满失落和沮丧,以至想任性地扔掉自行车,坐在街旁的雪地上,我不要走了,我不想走了,我就躺在这里!然而,尚存的一点理智告诉我,必须走下去,必须回到自己的巢里去,而且在今后的人生中,还可能遇到一千次一万次这样的遭遇。我消解了些许心头的郁结,在东方渐白的时候,我把自行车往我住所的楼梯口一扔,万分疲惫地哈了一阵麻木的手,笨拙地掏出钥匙开门,使足力气甩掉脚上结满冰渣的皮鞋,狗熊般钻进床上的被子里面,所有的疲惫和所有的悲凉随我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