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纯理性的抽象
如果说,赫拉克利特的每句话都宣示了真理的骄傲和庄严,但那是用直觉把握的真理,而不是靠逻辑的引线攀援的真理,如果说,他在西比尔式的迷狂中观照而非窥望,领悟而非谋虑,那么,在他的同时代人巴门尼德(Parmenides)身上,则有一个相反的形象和他比肩而立,同样也是真理先知类型的人,不过仿佛是用冰而不是用火造就,向周围闪射着刺人的寒光。
也许在他年事甚高时,巴门尼德曾经有过一个时刻,陷入了最纯粹的、不被任何现实污染的、完全没有血肉的抽象。在古希腊那两个世纪的悲剧时代中,没有一个时刻象这个时刻那样更具有非希腊的性质。它的产品是关于存在的学说。这个时刻成了他本人生活的分界石,把它分成了两个时期。然而,这个时刻同时也把前苏格拉底(Pre-Socratic)思想分成了两半,前一半可以称作阿那克西曼德时期,后一半可以直接称作巴门尼德时期。巴门尼德本人的早期哲学活动也还带有阿那克西曼德时期的面貌,他提出了一个连贯的哲学物理学体系,来回答阿那克西曼德的问题。后来,当他被那个抽象之寒栗控制住,提出关于存在与非存在的最简单命题时,他本人先前的体系也就成了废物堆里的陈旧学说之一。不过,他好象没有完全丧失对他的青年时代这个强健的宁馨儿的慈父般关怀,所以,他要说:“虽然正确的路只有一条,但是,如果人们想要走上另一条路,那么,就其品质和一致性来说,恐怕只有我的早期观点才是正确的。”他用这样的态度自卫,就是在那首论自然的伟大诗篇中,他也给了他早期的物理学体系以相当崇高的地位和颇为宽裕的篇幅,而这首诗本来是要宣布一个新观点作为通往真理的唯一路标的。这种慈父般的关怀,尽管它或许只是不知不觉中造成的差错,但在一个完全被刻板逻辑弄得僵化了的、几乎变成了一架思维机器的天性中,却是仅剩的人的感觉。
9.2纯理性的正反抽象
在我看来,巴门尼德与阿那克西曼德之间的个人交往不是不可信的,而他之源出于阿那克西曼德学说则不但是可信的,并且是显而易见的。所以,他不相信一个存在的世界与一个生成的世界的严格划分。赫拉克利特同样不相信这种划分,这导致他根本否认存在。两位哲学家都寻求一条出路,以摆脱一种二元世界秩序互相对峙或不协调的关系。阿那克西曼德向不确定者、不可确定者跳跃,借此一劳永逸地避开了生成领域及其在经验中给予的质。对于象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这样独特的头脑来说,作此跳跃并不容易。所以,他们试图尽其所能地步行,而仅仅在双脚不再找得到支撑点,必须跳跃才能避免跌倒的地方,他们才为自己保留跳跃的权利。
两位哲学家一再直观到的世界,正是阿那克西曼德如此伤感地责备并且解释为犯罪地点和生成之非公义的涤罪场所的那个世界。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在其直观中,赫拉克利特发现,一切生成显示了多么可惊的合规律性和可靠性的秩序。他由此推论,生成本身决不可能是有罪的和非公义的。
巴门尼德的看法完全不同。他们各种质加以比较,相信自己发现了所有这些质并非相同的,而是必须被归纳为两类。例如,他比较了明和暗,后一种质显然只是前一种质的反面。因此,他区分了正面的质和反面的质,认真致力于寻索并记录整个自然界中的这种基本矛盾。在这样做时,他的方法如下:他举出一对一对的矛盾,例如轻与重,薄与厚,能动与受动,然后按照明与暗的矛盾模式来理解它们。凡与明相一致的,便是正面属性,凡与暗相一致的,便是反面属性。如果他举出了重与轻,则轻就归于明一边,重就归于暗一边。于是,重只被看作轻的反面,而轻则被看作一种正面属性。这种方法本身就已经产生出一种抗拒、排斥感官提示的能力,即抽象逻辑程序的能力。对于感官来说,重似乎相当有说服力地显示为正面的质,但这一点并不能阻止巴门尼德把它列为反面的质。同样,他把与火相对立的土,与热相对立的冷,与薄相对立的厚,与阳相对立的阴,与能动相对立的受动,都只视作反面的质,于是,在他眼里,我们的经验世界就分成了两个互相隔离的部分,即正面属性的部分(具有明、火、热、轻、薄、能动和阳刚的性质)和反面属性的部分。后者实质上只表明了前者即正面属性的不具备和缺乏。因此,他把缺少正面属性的这个部分描述为暗、土、冷、重、厚——总之,阴柔和被动的性质。
取代“正面”和“反面”这样的表述,他使用了绝对的术语“存在”与“不存在”,由之而得出一条原理,就是:和阿那西曼德的看法相反,我们这个世界本身包含着某种存在着的东西,当然,也包含着某种不存在的东西。我们不应该在世界之外,仿佛到我们的地平线那一边,去寻找存在着的东西。相反,就在我们眼前,随时随地,在一切生成中,都包含了某种存在着的东西,并且在发生着作用。
9.3超越理性的“爱神”
然而,在这里,他还剩有一个任务,就是具体回答“什么是生成”的问题。这正是他为了不跌倒就必须跳跃的时刻,尽管对于巴门尼德这样的天性来说,也许一切跳跃本身都会被看作跌落。只管这样说吧:我们将要堕入迷雾,堕入“隐秘的质”(qualitatesoccultae)的秘教,甚至有点儿堕入神话之中。
巴门尼德象赫拉克利特那样直观普遍的生成和变易,只能把消逝解释为不存在者的失误。因为,存在者怎么能对消逝负责呢!但是,生成同样也必须借助于不存在者才得以成立,因为,既然存在者始终存在着,就不可能是从自身中产生出来的,它解释不了生成。因此,无论生成还是消逝,都是由反面属性造成的。不过,生成之拥有一个内容,消逝之失掉一个内容,其前提是正面属性(即上述那个内容)也都参与了这两种过程。简言之,可得出以下原理:“无论存在者还是不存在者,对于生成都是必需的;当它们共同作用时,就有了生成。”
可是,正面属性与反面属性如何互相接近呢?作为对立面,它们岂不永远会互相躲避,使得一切生成都不可能?巴门尼德在这里诉诸一种“隐秘的性质”,一种对立面之间互相靠近和吸引的神秘倾向,而且,他用爱神阿佛洛狄忒之名,用日常熟知的阴阳两性的关系,作为这对立面的象征。阿佛洛狄忒的能力在于,她撮合了对立面,撮合了存在者和不存在者。一种情欲引导彼此冲突和排斥的因素结合起来,其结果就是生成。如果情欲得到了满足,仇恨和内在冲突又促使存在者和不存在者重新分离——这时候,人们就说:“此物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