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无数的基质
凭借刚谈到的那个观念,我们已经在阿那克萨哥拉(Anaxagoras)学说的领域内迈进了一步。是他全力以赴提出了上述两个驳议(即思维的运转以及假象缘何而来的驳议),来驳斥巴门尼德。但是,在基本原理方面,巴门尼德却奴役着他,就象奴役着所有后来的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一样。他们都否认生成和消逝的可能性——不管这是有如民众的头脑所想象的,或是如阿那克西曼德和赫拉克利特所假定的(这两位比民众深思熟虑,但依然不够审慎)。这样一种神话式的无中生有和有化为无,这样一种随心所欲的无变为有,这样一种任意的质的交换和取舍,从此被视为荒谬。不过,出于同样的理由,由一生多,由一种原质产生多种多样的质,总之,按照泰勒斯或赫拉克利特所主张的,由一种基质派生出世界,同样也被视为荒谬。毋宁说,现在已经提出了一个特定的问题:如何把关于不生不灭之存在的学说挪用到这个现有的世界上来,而无须以感官假象说和感官欺骗说为其出路。可是,如果经验世界不应该是假象,如果万物不能从虚无中派生,也不能从某一物中派生,那么,万物本身必定包含着一种真正的存在,其质料和内容必定是绝对实在的,一切变化都仅能关涉到形式,即关涉到这些永恒的、同时存在着的本质的位置、秩序、组合、混合和分离。事情恰如掷色子游戏,始终是同一些色子,但时而这样掷下,时而那样掷下,对于我们就意味着不同的东西。
所有先前的理论都追溯到一种元素,以之为生成的母腹和始因,不管这种元素是水、气、火,还是阿那克西曼德的不确定者。与此相反,现在阿那克萨哥拉主张,从相同的东西中决不能产生不同的东西,变化决不能由一种存在者得到说明。无论人们如何想象稀释或加稠这种假定的质料,都决不可能通过这样的加稠或稀释来获得他们想要说明的东西——质的多样性。但是,如果世界事实上充满最不同的质,那么,它们(如果它们不是假象)必定拥有一种存在,也就是说,它们是永远不生不灭、始终同时存在着的。它们不可能是假象,因为假象从何而来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甚至只有否定的答案。
前代的学者试图简化生成问题,其方法是提出一种基质,它孕育着全部生成的可能性。现在,说法相反了:有无数的基质,但它们决不增多、减少或更新。只是运动在不断重新把它们当作色子摇掷;而阿那克萨哥拉根据我们思维观念的不容置辩的接续交替反驳巴门尼德,证明运动是真理而非假象。总之,巴门尼德的僵硬的、静止的、死灭的存在无论如何是被清除了;如今有许多存在者,同样确凿的是,所有这些存在者(存在、基质)都在运动着。
13.2基质的相互作用
变化是运动——但是运动来自何方?也许,这个运动完全没有触动那些独立的、彼此隔绝的基质的真正本质,因而,按照存在者之最严格概念,它岂非必定是和它们本性相异的?或者,尽管如此,它仍附着于事物本身?我们面临一个重要的决定:依据我们在这一点上所选取的路向,我们将分别进入阿那克萨哥拉的领域,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的领域,或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的领域。
一个费解的问题必然会被提出:如果有许多基质,这些基质都在运动,那么,是什么在推动它们?它们互相推动吗?仅仅是重力在推动它们吗?或者,事物本身包含着魔术般的引力和斥力?或者,运动的诱因是在这些实在的基质之外?换一种更严密的问法:如果二物显示一种交替,一种位置的互变,那么,这是由于它们本身吗?对此应作机械的解说还是魔术的解说?或者,如果情况并非如此,那么,是有第三者在推动它们吗?这是一个糟糕的问题。
巴门尼德也许可以证明,与阿那克萨哥拉的看法相反,即使有许多基质,运动仍然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他可以说:如果举出两种自在地存在着的本质,每一种都具有完全不同的、绝对独立的存在(这样一种本质就是阿那克萨哥拉的基质),那么,正因为如此,它们决不会互相碰撞,决不会互相推动,决不会互相吸引,它们之间没有因果关系,没有桥梁,它们互不触动,它们互不干扰,它们互不相关。因此,碰撞和魔术般的吸引一样都是无法解释的。凡是绝对异类的东西,彼此间不可能发生任何一种作用,因而自己既不可能运动,也不可能使对方运动。巴门尼德甚至还可以补充说:留给你们的唯一出路是把运动归之于事物本身;可是,这么一来,凡是你们称作和看作运动的一切也就只是幻觉,而不是真实的运动,因为,可能属于那种绝对独特的基质的唯一的运动,只是一种排除任何作用的自我运动。而现在你们之所以要假定运动,又恰恰是为了解释交替、位移、变化等作用,简言之,是为了解释事物相互之间的因果性和关系。然而,这些作用并未得到解释,仍象以前一样成问题。所以,实在难以想象为什么一定要假设一种运动,假如它完全不能带来你们向它要求的东西。运动根本不属于事物的本质,它永远异己于事物。
13.3基质相互作用的前提
为了逃脱上述论证,埃利亚派那个“不动的一”的反对者们受到了来自感性的一种偏见的诱惑。这一情形似乎是不容反驳的:每个真正的存在者都是一个占据空间的物体,一团物质,或大或小,不管如何总必在空间中延伸,因而,两团或以上的物质不可能同处一个空间。在此前提下,阿那克萨哥拉就象后来的德谟克利特一样假定:当它们在运动中侵入对方空间时,它们必然互相碰撞;它们会争夺同一个空间;正是这种争夺导致了一切变化。换言之,那些完全隔绝的、彻头彻尾不同的、永远不变的基质,终究没有被想成是绝对不同的;在独一无二的、完全特殊的质之外,它们终究都具有一种完全相同的基础,一块占据空间的物质。在参有物质这一点上,它们都是一样的,因而能互相作用,即互相碰撞。事实上,一切变化完全不依赖于那些基质的异类性质,相反却依赖于它们作为物质的同类性质。
在阿那克萨哥拉的假设中,包含着一个逻辑错误。因为,真正自在的存在者必定是完全无条件的整体,不容许有进一步的假设作为其原因或前提。相反,阿那克萨哥拉的所有那些基质终究是有条件的东西,它们拥有物质,以物质的存在为前提。例如,对于阿那克萨哥拉来说,“红”这种基质不仅仅是自在的红,冥冥中还是一块没有质性的物质。“自在的红”只有凭借这种物质才能作用于别的基质;它不是凭借红色,而是凭借一种非红色的、无色的、完全没有质的规定性的东西。如果红被严格地看作红,看作真正的基质本身,也就是没有那个基础,那么,阿那克萨哥拉想必不敢谈论红对于别的基质的作用——比如这样的说法:“自在的红”在碰撞时传递了一种运动予“自在的肌肤”。
由此显然可见,一个真正的存在者是决不能被推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