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女儿是最高奖赏。谁肯把亲生闺女嫁给劳改犯?孔子。本篇以品评人物为主。孔子所评共24人,孔子的学生占一半,其他人物占一半。
“公冶长”,孔门弟子,生卒不详。“公冶”是复姓,即两个字的家族名,严格讲,其实是氏,而不是姓。他可能是以官为氏。战国工官,常以“公”字表示官营,并称负责铸造铜器或铁器的官员为“冶师”或“冶”。司马迁说他名长,字子长,名、字相同,有点怪。《孔子家语》略有不同,是名苌,字子长。其名,范宁引《家语》讹为芝,《释文》则字子张。他的名到底是什么,有很多不同记载,但对比下面几章,这里的“公冶长”是以字称,没问题。他的字应该是子长,这里省掉子。
“妻”音qì,是动词,指孔子嫁女于公冶长。公冶长蹲大狱,他怎么结婚?古代士婚礼,有所谓六礼: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礼记?内则》说,“聘则为妻”,聘是下聘礼,只到第四步,就可以叫妻。我估计,他只是订婚,还没完婚。孔子把女儿嫁给公冶长,了不起。当然,公冶长是他的学生,孔子知道他没罪。
孔门弟子,有很多是复姓,如提到的漆雕启(字子开)、公西赤(字子华)、巫马施(字子期)、端沐赐(字子贡)、澹台灭明(字子羽)、司马耕(字子牛)、南宫适(字子容),都是复姓。中的对话,弟子称师长,多称字,或尊称某子,孔子称弟子,则直呼其名。这里的“子谓公冶长”和下文的“子谓南容”(下5.2)、“子谓子贱”(下5.3)、“子谓子贡”(下5.9)、“子谓子产”(下5.16)一样,都是称字,但不同点是,他的字前不带“子”,加了复姓。下文和后面的“漆雕开”(5.6)、“巫马期”(《述而》7.31)、“公西华”(《先进》7.34和11.22、11.26、11.34)、“司马牛”(《颜渊》12.3—5)都这么叫。
“缧绁”,音léixiè,捆犯人的绳子。“绁”,今本作絏,古本作绁,絏是唐代避唐太宗(李世民)讳造的新字。“缧绁之中”,指关在牢狱之中。
“子”,古代的子有所谓女子子,女子子是女儿。孔子的女儿叫什么,不知道。
公冶长为什么被抓?孔子为什么说他无辜?不知道。反正孔子喜欢他,不然不会把女儿嫁给他。
中国的师生关系是仿父子关系,老师欣赏学生,会把女儿嫁给他,这是咱们的老传统。
老师选优秀学生当乘龙快婿,或许是好事。但如果不问学生愿意不愿意,女儿愿意不愿意,就成了包办婚姻。“五四”以来,新女性逃婚,往哪儿逃?只有两个去处,一是窑子,二是学校。窑子不能去,只能上学校。〔1〕
过去,才子配佳人,是中国文人特有的幻想(与科学幻想区别,我叫人文幻想),只有妓院,可以圆他们的梦。难怪守旧的老先生要痛骂学校是妓院。新学堂,老师和学生,学生和学生,志同道合,情投意合,乃天作之配,故师生恋和同学恋蔚然成风,很多大文豪和大艺术家(如鲁迅、徐悲鸿)由此结为百年之好,可惜孔子不及见。他老人家不收女学生,一个女儿,一个侄女,嫁完就完了,一点富余都没有。(公冶长)
注:〔1〕鲁迅说,娜拉走后怎样?“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见《娜拉走后怎
样》,《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268—274页。其
实,还有一条路,就是学校。
5.2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孔子把自己的侄女嫁给另一个学生。这个学生和上一个学生正好相反。他不是一个无辜坐牢的人,而是一个明哲保身、善于躲避牢狱之灾的人。公冶长蹲监狱,无罪,不妨碍他仍然是孔子的好学生;南容不蹲监狱,就更是好学生。
“南容”,南宫适(亦作南宫括),字子容,也是孔门弟子。南宫是复姓,本来是以所居宫室而名,西周就有这类氏名。古代除南宫氏,还有东宫氏、西宫氏和北宫氏。这里,南容是以字称,他的生卒也不详。周武王有“乱臣十人”(《泰伯》8.20),其中就有南宫适,同名同氏。南容这个人,好像比较滑。国家有道,他保官;国家无道,他保命。但孔子喜欢,不然不会把侄女嫁给他。孔子的这个侄女,是他哥哥孟皮的女儿。孔子为什么喜欢南容,这跟他的生活哲学有关,他是不主张玩命的。孔子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当儿女的有义务保管好这批礼物,自己死了、残废了,不要紧,让父母难过伤心,不得了,那是有悖于孝道的。(南容)5.3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子贱”,宓不齐,字子贱,孔门二期的学生。孔子品评人物,有圣人、仁人、君子三等。他是君子这一等。孔子说,如果鲁国真的没有君子,他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呢?答案很清楚,他是从鲁国的君子特别是孔子学来的呀!(子贱)5.4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汝),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瑚琏”,音húliǎn,是一种贵重的食器,但重要性不如簋。这两个字在古书中不太常见。“瑚”是什么,比较清楚,据出土发现,是一种从西周晚期出现,一直沿用到战国晚期,与盨类似,上下扣合,自名为“”的器物。这种器物,宋人叫“簠”,一直沿用,1980年代才被纠正,但考古界叫惯了,不肯改,还是叫“簠”。“琏”是什么,目前还不太清楚。《礼记?明堂位》说,“有虞氏之两敦,夏后氏之四连,殷之六瑚,周之八簋”;包咸说,“黍稷之器,夏曰瑚,商曰琏,周曰簠簋”。我们只知道,它是和簋、瑚、敦、簠同类的器物,用来盛饭,是个吃饭的家伙。孔子说“君子不器”(《为政》2.12),即君子不以技能为目标,而以道德为目标。孔门四科,德行(道德)、言语(外交)、政事(内政)、文学(人文学术),孔子认为,德行最重要,言语其次,政事又其次,文学最后。没有道德或道德不高,只能算“器”,还没达到“道”的标准。子贡很能干,长于言语,擅长外交和经商,他问孔子,我怎么样,想得到夸奖,孔子说你只是器,子贡问什么器,孔子说瑚琏呗。瑚琏是重器,但不是最重要的器。(子贡)5.5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雍”,冉雍,字仲弓,孔门二期的学生,孔门十哲之一。冉雍是政事之材,但在孔门四科中却属于德行科,原因之一,是他不爱说话。德行科的人都不爱说话。他是接替子路当季氏宰。孔子喜欢老实巴交、不爱说话的人。仲弓符合这一标准。有人说,仲弓已经达到仁,但不太会说话。孔子说,干吗非得会说话,靠说话和人打交道,常遭人讨厌;冉雍算不算达到仁,我不知道,干吗非得会说话。“佞”是会说话。子贡会说话,仲弓不会说话。孔子说,“刚、毅、木、讷,近仁”(《子路》13.27),不佞就是讷,它和仁,不但不矛盾,还很接近。“不知”,是孔子表示不满和否定的一种说法。看来,即使仲弓,也还达不到“仁”的标准。(冉雍)5.6子使漆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悦)。“漆彫开”,是以漆彫为氏,名启,字子开,孔门一期的学生。彫同雕,指在漆器上刻画。战国齐陶文有“桼(漆)彫里”,是制作漆器的工匠聚居的里名。此人是鲁人,鲁国也有这类居住区。孔门弟子中,以漆雕为氏,还有漆雕哆和漆雕徒父,也是鲁人,当与之同里。古代制造业经常使用劳改犯。此人受过刑,是残疾人(《墨子?非儒下》)。孔门弟子有手工业者、劳改犯和残疾人。古代歧视工商,工商不能做官,孔子让漆彫开做官,比较值得注意。漆彫开说,“吾斯之未能信”,大概仍有自卑感,信心不足,孔子觉得他谦虚自抑,很高兴。(漆彫开)
5.7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欤)?”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桴”,音fú,是小木筏。
孔子绝望于世,也不是没有远离政治的想法。他叹气说,我的主张行不通呀,真想找个小木筏,漂流大海上,跟我走的,准是子路吧?子路听说,很得意。子路和孔子的关系,好像李逵和宋江。孔子上哪儿,他上哪儿。孔子的话,只是发泄,子路不解,还以为老师真的要航海。但孔子说,你勇气可嘉,超过我,但造船的材料没处找。“无所取材”,只是遁词,他内心的想法,还是不忍离去。
孔子明白“道不行”,可能在他周游列国的途中(前497—前484年)或他返回鲁国之后(前484—前479年)。在这以前,他不会说这些话。(子路)
5.8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孟武伯”,见《为政》2.6。他问孔子,你的学生,仲由、冉求和公西赤,他们哪个够得上称仁。
“子路”,是仲由的字。他是孔门一期的学生,年龄比孟武伯大,这里称字。
“冉求”,字子有,是孔门二期的学生,这里称名。
“公西赤”,字子华,是孔门三期的学生,也是称名。
同时提到这三个学生,还有两处,都在《先进》篇,一是《先进》11.22,二是《先进》11.26,可以对照着看。
孔子对仲由、冉求和公西赤的看法是:
仲由年龄最大,本事最大,志气也最大。孔子说他,“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他的特长,是为大国敛财理财,富国强兵,是治国用兵的人材。“赋”是征发粮秣、车马、兵甲和兵役的制度,即军赋制度。《周礼》说,治赋是太宰的事。孔子的意思是,仲由有这么大的能耐。但子路只当过季桓子的宰,没当过鲁君的宰,浑身的本事,还有很多没使出来。孔子曾问他志向如何,子路口气很大。他说,“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先进》11.26),他的行政才能和军事才能非常突出,当季氏宰,是委屈他。
冉求的年龄小一点,为人比较低调。“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是为鲁君当邑宰(公邑的长官),或为卿大夫当家臣(私邑的长官),不是治一国,而是治一邑。仲由之后,冉雍之后,他也当过季氏宰,为季氏管家。孔子曾问冉求的志向,冉求说,“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先进》11.26)。“足民”二字,可以说明,他的才能是表现在理财方面。当季氏宰,对他正好。
公西赤的特长是言语应对,“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孔子曾问他志向如何,公西赤说,“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先进》11.26)。他想当的是“小相”,负责主持仪式、接待客人。公西赤曾奉命出使齐国(《雍也》6.4),也是参加外交活动。他在三子中年龄最小,比仲由、冉求更低调。
仲由、冉求长于政事,公西赤长于言语,都是行动型的人材。孔子对他们的评价都是“不知其仁”,和仲弓一样。(仲由、冉求、公西赤)
5.9子谓子贡曰:“女(汝)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汝),弗如也。”
孔子反对记问之学,强调学生要有悟性。颜回悟性高,孔子喜欢他,超过所有学生。此章和上文的几位是对比。
“女(汝)与回也孰愈”,你和颜回谁更强。孔子是明知故问。子贡说,我当然比不上颜回(注意,他对同辈的颜回也是称名),他是闻一知十,我是闻一知二,差远了。
“吾与女(汝),弗如也”,有两种读法:一种是以“与”为赞同,即我完全同意你的自我评价,你不如他;另一种是以“与”为连词,即我和你,咱俩谁都比不上颜回。后一种评价,更高。这是老师夸学生夸到头了。老师都这么说,别人还在话下吗?
我们读这一段,自然会问,颜回这么高明,他算是仁者吗?孔子没说,不便推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他都不是,孔门之中,也就没人是了。(端沐赐、颜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