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汤
(1)
我背着她的包袱,跟着她走,不晓得往哪里去,只知道包袱很重。
我不认识她。之前,我正在离医院不远的小路边,专心地踢一颗浑身棱角的小石头。
她追上来说:“姑娘,能帮我拿一下包袱吗?”我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它被头发遮住大半,但我看到了她的微笑。
没有弄清楚自己是否拒绝,我已经跟在她身后。她说:“呵,姑娘,你看起来好可爱。”
“真的吗?”我调皮地甩甩脑袋,让两根乌油油的麻花辫摆呀摆。
“不过,脸色不太好呢。”
“嗯。”我说。
她“吁”地冲着我的脚底吹一口气,吹动她的头发一起飘飞。我的身体便在空气里浮起来,然后,迅速往前冲去。
最后停在了一片枣树林里。这里,有的枣树抽着芽,有的枣树开着花,有的枣树结着果,有的枣树则在风里抖落一颗两颗红艳艳的枣子。
她说:“姑娘,到了。”眼前奇异的景色,耳边幽幽的声音,我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脊背撞在一棵歪斜的树上。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用修长的手指把遮住脸的长发塞到耳后,显露出枯黄的脸和布满皱纹的额头。随着她手指的放下,那头发又重新覆盖在她脸上。
“难道,你是,女鬼?”
“没错,我是鬼,一个枣林的女鬼。”她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摸我的辫子,它们搭在我的胸前,娇俏又可爱。
虽然她丑了一点,但是算不上可怕。我暗自思忖。
“你的辫子真好看。”她的手抓着我的辫子不放。
我抽回辫子,再往后退,又撞在一棵枣树上,后脑勺轻微地“咚”了一下。
她并不理会,挨着枣树坐下,说:“我也要这样的辫子。”边说边歪过脑袋,双手抓起一把头发,“打辫子,打辫子……”嘴里嘟嘟囔囔的,折腾了许久,那些头发被她折腾成一捧鸟窝。
看着她那傻傻的样子,我的笑声差点从紧闭的唇间冲出去。
她“忽”地蹦起,逼近我说:“从明天开始,你每天都来这里给我打辫子。”
“如果我不来呢?”
“你不可以拒绝我,你知道拒绝我的下场吗?”她两手在我面前一抓,“嚓嚓嚓”几声,每一根手指瞬间闪出尖利的指甲,她把脑袋一甩,头发从脸上抖开,两颗长长的牙齿“哧哧哧”从嘴里冒出来。
我惊恐地捂住面孔,尖利地哭泣。
“你胆子也太小了,只是吓唬你呀。”她笑得露出所有的牙齿,笑声把许多枣子震落,一颗一颗打在我身上,落在地上就不见踪影。
我依旧哭泣。
她说:“哎呀,这多没意思,走吧,走吧。”往我脚底吹一口气,我整个身体瞬间变轻了,像一片羽毛,却有闪电一样的速度。后面有她的声音追来:“你的辫子真好看——”
她的声音还没有落定在尘埃里,我的双脚已经踏在来时的小路上。
(2)
其实从医院里偷偷溜出来,算不上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哦,医生的眼睛和妈妈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可是凭着我的小聪明,我每天都能溜出来一会儿。溜到这条小路上,踢踢小石子,亲一亲野花的小脸。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几只蚱蜢上上下下地跳,它们统统都是尖尖的脑袋灰灰的袍子。
还有不知从哪个方向飘来的浓郁的枣花香味。没错,肯定是枣花的。我乡下外婆家门口的枣树,开的花就是这股味道。只是外婆去世已经很多年,我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去看过那棵枣树。那枣树结的果是被谁摘了去呢,可惜我病了。
有时候我会拉住一个路人,问他:“您能辨别出枣花的味道来自哪个方向吗?”他们总会煞有介事地抽动鼻子闻一闻,然后说:“没有枣花的味道啊,什么味道都没有。”
难道这一股浓郁的枣花香,只有我一个人闻到吗?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当然,当我遇见枣林的女鬼以后,这就不算奇怪的事情了。我所好奇的是,这片枣林是处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还是就在这附近,只是谁也看不见呢。
不管怎样,能够遇到一个会说“这多没意思”的鬼,的确是件刺激又愉快的事情。
遇见女鬼后的第二天,我又溜到这条小路上,薄薄的晨雾飘飘悠悠,路上静得很。没走几步,我的身体便毫无准备地浮了起来,然后稳稳地往某一个方向冲去,最后落在一片枣树林里。
“姑娘,你的辫子真好看。”
我四处张望,抬头看见她坐在一根细细的枝条上摇晃。右手拿一把梳子,一下一下梳着头发。
“谢谢。”我很有礼貌地回答。
接着听到她一声轻微的叹息:“唉——我就是不会梳辫子。”
“那你可以逼我帮你梳呀。”
“那多没有意思啊。”她又叹口气。
其实从这一刻开始,只要她开口,我是愿意给她梳辫子的。给一个鬼梳辫子,这难道不算一件好玩的事情吗?我在医院里都快住了两年,每天都是打针、吃药、睡觉、挂瓶,铺天盖地的白色和几百年挥之不去的福尔马林味道……
可她就是不开口,那我也不好意思主动要求了。
“我可以在枣林里随便逛逛吗?”我问。
“当然不可以。”伴随着她干脆利落的回答,我双脚腾空,一瞬间回到了医院。
我的来去都不受自己控制,这多少让人有些懊恼。
当然我决定不把女鬼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是我和她的缘分。而且,我害怕,一旦泄漏风声,我就再也去不了那片枣林,那该是多大的损失。因为藏着这个秘密,我差不多忘记了自己的病痛。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我走在小路上,就会在某一个时间突然浮起来,然后来到那片枣林。她总是坐在细细的枣枝上摇晃,然后叹着气告诉我她不会梳辫子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她竟然哭了。
她的泪水从高高的枣树上飘落,晶莹剔透,落在树脚一个小小的花苞上。我说:“下来吧,我帮你梳。”
“是你要给我梳辫子哦,不是我逼的。”
她从地上摘一朵野花,吹口气,变出一把淡紫色梳子,然后递到我手上。
她坐着,我在她身后蹲下。她的头发又细又软,又黑又亮。梳辫子是我的拿手好戏,所以,只一会儿工夫,两条十分漂亮的辫子就搭在了她的肩上。
“好啦,女鬼!”
她慢慢转过脸来,天呀,我看到了什么?
(3)
我看到了一张十分美丽的少女的脸!皮肤是那样红润,额头是那样光洁,嘴角的微笑可以和上弦月比美。她像一个标准的淑女那样慢慢起身,枣花扑簌扑簌落下,落在她的辫子上,也落在她的裙上。那裙在一瞬间开满了小小的、金黄色的枣花。
“啊,我的裙子多漂亮!”她咯咯咯笑着旋转飞舞。几颗深红的枣子“咚咚”敲在她脑袋上,她越发笑得欢快了。
好久才停下旋转的步子,她两手拉着辫梢,略低着头,微笑着看我。脸红扑扑的,额头汗津津的。然后她一把拉过我的手,开始飞奔,裙子在枝叶间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带我来到林中的溪涧旁。
她蹲下来,水面倒影着美丽的脸庞。她久久地望着,好像在发呆,又好像在微笑。
而我则陷在深度惊诧里半天还张着嘴巴。
“你,是刚才的那个女鬼吗?”我一开口,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是呀。”
“可是——”
“可是变美了对吗?枣林的女鬼只要梳了辫子就会美丽,可怜我一直都学不会。”
“真的?”
“千真万确!你可不可以每天都来帮我打辫子呢?”她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梳的辫子竟然可以让一个女鬼如此美丽,我怎么会拒绝呢,我当然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她折一根枣枝送我,告诉我,只要默念“女鬼的枣林”,就马上可以来到这里。她吹一口气,枣树上落下一颗红红的枣子,恰巧落在我掌心:“吃下去吧,算我谢你的。”
是一种神秘的滋味,比甘甜更美好。
“我以后叫你什么呢?”她问。
“小墨,那我叫你什么呢,叫你‘女鬼’不太好听。”
“枣林、枣花、枣枝、枣子、枣树……你喜欢哪个就叫哪个吧。”
“那我叫你枣子吧。”
枣子笑着答应,天哪,她白皙而红润的脸上竟还嵌着一对枣样的酒窝,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美丽的女子。
我对着枣枝默念一声“医院”,我的身体像羽毛一样轻巧,只一眨眼,我已经坐在病床上。
(4)
是的,从那以后,我必须天天到枣林里给她梳辫子。
有什么办法呢,她的辫子呀,只要过一个晚上,就散得乱七八糟,她的容貌就恢复到丑陋可怕。
当然,我十分十分心甘情愿。
“你是我的救星。”她总是这样对我说。
作为回报,每次离开,她都要看着我吃下一颗圆溜溜的红枣。那红枣的神秘滋味,我一辈子都说不清楚。
更让人愉快的是,枣子说她收到了枣林里一个男鬼送来的野花。
“知道吗?他是枣林里唯一一个男鬼哦,因为我太丑,他吓得从来不敢给我送花呢。你看,你看,这是他昨天送我的。”枣子不断地亲吻着那束缤纷的野花,“你梳的辫子使我好看,他终于肯送花给我了。我简直太幸福了。”
是的,从那以后,枣子天天能收到一束野花。
她看起来真是太幸福了,有时候幸福得让我嫉妒。唉,我恐怕是来不及收到男孩子的花了。
我对那个男鬼充满了好奇。
经不住我的软磨硬缠,枣子终于同意带我见一见那个爱送野花的男鬼。
可是那个男鬼总是在跑啊,在枣林间,我只看到一阵蓝色的风。
枣子说:“嘿——蓝鬼——请停一停吧。”
“不,我很忙啊——我要摘下每一朵刚刚绽放的花——送给你——我哪有时间停下来呢——我一停下,花就老啦——”
就是这样,我只能看见一阵蓝色的风,他长得到底有多帅气,只能从枣子的描述中想象。
我能见到的就是枣子每天幸福的微笑,还有那一束束野花。
有一天,因为治疗的缘故,我没能从医院里溜出来。
没有想到枣子披散着头发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当我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衣裙都被泪水浸湿了。
她哽咽着:“昨天我没有收到蓝鬼的花,因为我的样子把他吓坏了,他逃跑的速度比闪电快1001倍。”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满心内疚,赶紧给她打起麻花辫。
“以后,以后,请一定每天都要来呀。”
那一天,我嚼着她送给我的红枣,满心惆怅地离开。
(5)
以后,以后,请一定每天都要来呀。
如果可以,我当然每天都会来,可是……
我决定要教会枣子梳辫子。
“枣子,我教你梳辫子吧。”
“为什么要教我呢,你不是每天都会给我梳吗?”她一边抚摸着一条已经梳好的乌油油滑溜溜的麻花辫,一边反问道。
“因为……”哎,我该怎么说呢。
“反正你一定要学会,没有理由。”我装作生气的样子。
她调皮地把脑袋一歪:“我就是不学。”
“你如果不学,我就再也不来这里。”我真的有些生气了。
“你知道我是一个鬼,我总是有办法叫你来的。”
我松开梳了一半的另一条辫子,背过身坐着。
她“倏”地移过来,面对我坐着,一半脸儿枯黄,一半脸儿红润,我几乎不忍心多看一眼。
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一个人和一个鬼面对面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枣子沉不住气了:“好吧,我学。”我几乎要蹦跳起来。
但是我高兴得太早了。我真的没有想到一个鬼竟然能够笨到这样的地步。无论我怎样教她,她都听不懂。她的手比木勺还笨,头发一抓在手里就乱蓬蓬的。
但是我必须教会她。
因为我不会有那么多日子陪着她的。等到我永远来不了的那天,不会梳辫子的枣子怎么办呢。
我一次一次从医院溜到枣林,把一个简单的动作重复100遍,1000遍,但是,她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她每时每刻苦着一张脸,满眼内疚地看我。
“我真的学不会呀,我的手根本就不听使唤。”
终于有一天我绝望了。
彻底绝望。
我只祈求上帝能多给我些日子,能让她多美丽几天,能多收到几束蓝鬼的野花。或者,她能够再遇上一个不惧怕她,并愿意为她打麻花辫的女孩。
(6)
这一天早上醒来,风正拂动墙上的假发,两条乌油油的麻花辫,随风曼舞。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顶假发了,原本属于我自己的头发和麻花辫,早就跟着这场病慢慢消逝,寻不见踪影。
我下意识地去摸摸光脑袋,脑袋上似乎有一层毛茸茸的东西,是什么呢。
“呀,你长出了新头发!”端着药的护士姐姐一推门就叫了起来。
……
一系列的化验,一系列的检查,最后他们告诉我,我的病好了。
好了?
医生们的震惊远远大于我的,我的主治医生因为过度激动,眼镜从他的鼻梁上摔了下去。他们热血沸腾地研究我的病例,兴奋地寻找着到底是哪一剂药方起了作用。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不关他们的事。
我独自回到病房,拿出那根枣枝,默念一声:“女鬼的枣林。”等了一会儿,我依然站在病房里。
“女鬼的枣林……女鬼的枣林……”我默念了许多次,但始终没有离开病房半步。
后来我跑到小路上,站在第一次相遇枣子的地方,我对着枣枝大声说:“女鬼的枣林——”直到嗓子喊哑了,我的身体依旧待在原地。
后来爸爸妈妈欢天喜地把我带回家去。
再后来我的枣枝慢慢干枯,当最后一片树叶也枯萎,凋零的时候,我捧着光秃秃的枣枝,嚎啕大哭。
再后来,我的头发长了,麻花辫重新梳起了。我一个人去了乡下的外婆家,不为别的,只想看看外婆家的枣树好不好。
外婆家的老屋门口,枣树正开着花,细细的,碎碎的,黄黄的花瓣,香味把附近的空气都浸透了。走进老屋,一眼就看到了我亲爱的外婆,黑白照片,挂在墙上,静谧地笑。小时候,我在她边上长大,她总夸我的头发好,又黑又柔,她教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怎样梳麻花辫。相框下是一张掉了红漆的方桌,方桌两侧有四个抽屉。我无意识地拉开其中一个,有张发黄的照片飞了出来。捡在手中一看,是年轻时的外婆呀,梳着麻花辫,长辫子搭在胸前,少女时代的外婆,是这样美丽的呀。看着,看着,我笑了,看着,看着,我的眼前出现了梳着麻花辫的枣子。
外婆?枣子?
“小墨——”
是有人在唤我吗,声音好像来自门外。
“小墨——”
跑到门外,我差点和枣树撞一满怀。细细的枝条上,枣子坐在那上面轻轻摇晃。
我的泪就滚落在脸颊上了。
“小墨,别哭啊。”枣子说。
“我就是想哭。”我很不争气地说道。
“小墨,你自己的辫子更好看哦。”
“你知道我以前戴的是假发?”
“当然,因为我是鬼啊。”她微笑的唇角比上弦月还美丽。
“小墨,我梳的麻花辫好看吗?”
是,枣子是梳着麻花辫的。
“你学会梳辫子了?”
“其实我一直都会。”枣子微红着脸。
一直都会?那么以前的不会都是装的吗?一时间我有些困惑……
“为什么那么久,那么久,你都不见我?”
枣子在细细的枝条上摇晃。
“小墨,鬼的世界有鬼的规矩,一个鬼和一个人见面的次数不能超过100次……”细细的枝条还在摇动,那上面已经没有了枣子的身影。
“蓝鬼每天都给你送花吗?”我对着空气喊道。
“是的——小墨,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带你来枣林,等着我——”
枣子的声音悠悠远去。
我大声地对着空气喊道:“我等着——”
是,我会等着,我一定会等着。我要和枣子一起在枣林里旋转、飞奔,要让长长的裙子在枝叶间“沙沙”作响,要让细细而金黄的枣花落在我们的宽大的裙摆上,也停留在我们乌油油的,麻花辫上。
如果枣子和蓝鬼结婚,我还要做他们美丽的伴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