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蛋九郎的脑袋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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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也许是因为没有赶上《野犬九郎》和《冒险诞吉》流行的时期,所以没有体会到新漫画的乐趣,或者也可以说,那时的社会、时代的整体氛围与漫画很不相宜,就连搞到一本漫画书本身都很容易。
早一点出版的,比如刚才说《野犬九郎》和《冒险诞吉》那样的漫画书,封面是硬壳布面的,做得非常结实,和现在出版的漫画书相比,也算早档次的了。我要进国民学校之前拥有的,是妈妈费了好大力气才给我弄到的《坦克.蛋九郎》。另外还有一种是从外国报纸和杂志中剪下来放在箱子中。那是名为《猫的菲利克斯》和《阿尔法老爷爷》的两套系列连载——这些算不上是一本,它们为什么会在我们家,我不知道。
战后很长时间,载有《猫的菲利克斯》漫画的新的外国杂志,我还真看到过,我还发现了印着那漫画图像的t恤衫。也偶尔从电视中见过《阿尔法爷爷》的画面,但那和我记忆中的多少有些不同,它让我觉得陌生。
后来我曾在位于加利福尼亚的一所叫柏克莱的大学工作,从那里坐地铁就可以到旧金山的一家旧书店。说是旧书店,其实是很大的建筑物,在二楼的内部有专门收集珍本的房间。在那间旧书店,我非常幸运地发现了一直念念不忘的《猫的菲利克斯》是将战前部分及其附录都收集成册的版本。
我之所以常常去旧书店,是为了收集诗人兼版画家威廉.布莱克的资料,因为这方面的新书已经很难搞到手了。这本漫画书和同一天碰到的有布莱克精美版画插图的书是同一价格。我想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买了布莱克。店里的年轻人背着店主为我复印了一张菲利克斯的画,我想,那是因为他看到了我为不知该买哪一本而怎样地犹豫不决。
那本《坦克.蛋九郎》,我为它包了书皮,读得很认真。教我包书皮的是母亲。我现在仍然用日本点心的包装纸、旧挂历什么的以同样的方法包书皮。给书包上皮儿后再开始阅读,这种做法已经持续了五十年。
坦克.蛋九郎的身体是开着几个洞的黑铁球,从那些洞中伸出的,是梳着武士发髫睁着又大又丑的眼睛的脸,穿着长靴的腿和胳膊什么的。不仅如此,飞机机翼一样的翅膀和螺旋桨也是从那里伸出来的。
蛋九郎为什么要带着各种武器的东西呢?这是因为蛋九郎要在战场上和叫做K公的猴子一起和敌军作战。这猴子与其说是他的部下,更应该说是他的朋友。
创作坦克.蛋九郎的漫画家是阪本牙城,因此我在这书的书皮上画民口中长出两颗长牙的男人。有一天爸爸看到了,告诉我说牙城是古时大将军树立军旗的阵地。我们还没进小学就开始玩战争游戏了,所以爸爸的话我一听就明白。
长大后,我关于坦克.蛋九郎的回忆,后来收到了作者家属寄来的信和署有“雅城”签名的《南画画集》。那是用从中国传来的墨和淡彩以纤柔的技法画出来的画。我在原想可能是他把具有战争时代感觉的名字改成了“优美的城”的意思。不料原来“雅城”才是本名。可是,不管怎么说,我却固执地认为“牙城”比“雅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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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稍换一下话题。不久前,中国的朱镕基总理来日本访问。他会见了许多政治家和实业家,并且通过电视和日本的市民进行了对话。因为是一国总理和上百位市民对话,我想那天虽然出席了但没能发言的人一定很多。即便如此,我也还是认为安排这种对话方式的集会非常好。
早在这之前,我出席过中国来的级别很高的领导人的欢迎宴会。因为我参加了一个促进日本与中国文化交流的协会,很想听一下有关这方面的发言才买票参加的。
我想这是前来表示欢迎的日本方面设计的——宴会的程序被安排为领导人要和所有参加者在入场口握手问候。谁都不得不排进长队中。这长队前移的速度比我想的要快。快轮到我的时候,我看到那位政治家已经是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了。
他在和排在我前边、像是从事日中贸易的人握手的时候,视线已经挪到了我这边。这过程中旁边的翻译把握手人的公司名字什么的一一翻译着。但我想他不会听得那么仔细。到和我握手的时候,政治家已经在看着下一位客人了。
如果你们的父亲带着你去参加这样的会,你们一定会认为这不可思议——大人们怎么走这么没意义的形式呢?我是个大人,可也有这样的感觉,所以那之后决定不再参加外国政要的欢迎会了。实际上,朱镕基总理访问日本队时,我也得到了一张很大的宴会招待券,但我没有去参加。而我之所以认为他通过电视和一般市民们进行对话这种形式非常好,理由也正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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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只读报纸的报道报导会感到一问一答都是较着劲的。
我感触最深的是朱镕基总理下述的回答:“1995年,当时的日本队首相村山富市笼统地对亚洲人民表示过歉意,除此之外,在所有正式文献中日本对侵华战争的道歉一次也没有。”
我一直对日本政府的所谓高官们去外国,告别是去亚洲国家时所使用的用美丽的语言包装起来、但内容暧昧的致辞非常在意。包装虽然做得很好,但打开看时,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却什么都没有,对这样的客人的礼物,谁都会从心底里觉得不舒服。这样的经验我想大家都有过。
我想中国总理的回答是实实在在、言之有物的,而不是只说一些想让对方听起来舒服的客气话。参加那次讨论的人,以及看过电视的年轻人,对此一定记忆犹新。
本来朱镕基总理的这句话,是对日本方面参加讨论的“中国什么时候才不会永远要求日本队道歉?”朱镕基总理还说:“我想中国不会永远要求日本道歉,道歉不道歉是日本人自己的问题。我希望大家好好想一想。”
这也是实实在在言之有物的回答。这本来就是日本人的问题。而如果问到我们自己为什么该下决心道歉,为什么有必要道歉,我会回答说:那是为自己的尊严。
日本人侵入了中国,对女性施暴,杀害了很多人。其中包括孩子在内。南京大屠杀只是其中之一。从你们的立场,你们可以说这是你们爷爷那一辈、或者还要更长一辈的日本人干的,所以,和我们没有关系。但只要你们有一份尊严,我想是说不出这种话的。
如果你到现在为止境还不知道那段历史的话,那么你可以去学习。学了的话,你们照理是不会反对日本人以国家正式文献的形式为自己发动的侵略战争道歉的。你们伙伴之间,如果有谁对弱小的伙伴做了过分欺负的事情,如果他永远也不道歉的话,你们不会认为那个人没有做人的勇气而对他加以蔑视吗?
而且是从你们出生之前到现在,一直有人在讲要写出新的历史教科书,有这样一些与我同龄的老人,他们说这是为了日本的孩子,也就是为了你们能够拥有一份尊严。怎么写呢?就是从历史教科书上,抹掉所有关于侵略以中国为首的亚洲国家的文字。
我想,你们中间很多人人会感到这话是不是说反了。甚至有人会为这事感到愤怒,会认为如果真为了我们,希望不要说这种话。即便从初中到高中所有的历史教科书中,彻底地删掉全部日本人对亚洲名各国做的坏事情,日本周边国家的孩子们也会知道这一切的。而且,你们将来是要和他们对话、工作,要和他们共同创造新世界的。
我所担心的倒是,中国人说“我们已经不要求日本人道歉了”的那一天。不用说,如果那是日本政府堂堂正正地以正式文献道歉以后的话,当然是令人高兴的;但如果不是那样,如果中国人、特别是年轻人已经开始这样讲的话,那么,将来他们和你们能真正地维持良好的关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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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们再回到坦克.蛋九郎上来。蛋九郎因为K公的粗心而被狮子咬住,原本藏在洞中的梳着武士发髫的头被叨了出来。头被拽着,他的脖子被拉长,像一条蛇。头就这样被叨走了。K公担心地看着,因为沉重而留在原地的铁球身体中,蛋九郎的头神气十足地伸了出来。那伪装成脑袋形状的实际上是炸弹。蛋九郎就这样以长长地伸展向原野的脖子为导火线,用这炸弹烽死了狮子。
那里我虽然还是尚未入学的孩子,却仍然感到在被描绘成敌军的队伍中,有被当时大人们叫做“支那人”的中国人。当时对于从未见边面的中国人,我们被培养出这么一种印象,我和K公一起担心,一起为蛋九郎的计谋大为高兴。因为在我们的童心中,是为参加侵略中国的日本军队做打算的。
我和K公一起揪着心,因为蛋九郎已经被逼到了危险的境地,已经没救了。这担心后来却因为蛋九郎的精彩表现而消失得无影无踪。至于挨炸的被假想为敌军的中国人的生命等等,那时我什么也没有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