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总是听到那个声音,日复一日。
那还是三个星期以前,我将头贴在窗子上,在落了雾的窗子上画下 一个个圈儿。那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了起来:没有、没有时间了啊 ……
我回过头去,布谷鸟正从木屋钟里探出来,左右摇摆,整整六下, 然后收起翅膀缩回去。它会有如真正的鸟儿那般昂起头啼叫,先是 自喉咙底处咕噜一声,再缓缓吐出一串高音,在高空打个转儿,好 比搅拌开一杯雪顶咖啡上的鲜奶油。
那样的好听,即使是我,也能听得见。
可是声音在空气中消散后都去了哪儿呢?我拼命想抓住它们,想把 它们藏起来,收在耳朵那个蜗牛形状的机关里。
这样子,我就再也不会被人叫到那个名字了。那两个字唇形是那么 难看——聋子!
可是,这样的我却听到了声音。
这一次,我没有被抛弃。
从此,它就像水底的气泡那样,不定时的、低声地——回响。
慢慢的,我发现,那声音并不依靠空气传播,它像丢进井里的一块 石头,扑通……传来很大的回音。
换句话说,它来自我身体的某个地方。也许,就是心吧。
于是我在《番不列茄百科全书》里找到一个小小的条目:找到莫名 声音的源头,就必须要找到第三公国(注:那是所有未知现象的发 源地),终结你的命运。
2.
命运究竟是什么?从来也没有人告诉我。
即使是游乐园里那个总是笑着的小丑,也没有说。
我是从街心公园那喷水池里进入第三公国的。我向水里投入一小块 石子,数清楚了第三圈涟漪(这也是百科全书上教的,据说涟漪是 另一时空的入口)。
水纹渐次漾开,白光泛去,很冷的样子。可是当人们把那个小丑扔 进河里去的时候,他明明就是微笑着的啊。小丑,想到他的模糊得 起了毛边的笑容,我就忍不住想要吃东西,或许一杯热可可能够让 那笑容存留得久一点儿吧。可是,热可可是什么味道?我……不知 道!
在孤儿院里,在我做工的小小面包工坊里,在我随意一瞥就能望到 闪闪发光杯盘的咖啡店里,都没有尝到过这梦寐以求的东西。只有 一次,当一个穿着白纱裙的女孩子将要端起杯子时,她的目光突然 停留在杯沿上方。我正从那里窥视着她。
她后来说了什么?我怎么也记不得了。因为她的唇形被一道阴影遮 住了。再后来,我被店员扔出了门。一群急着买糖吃的孩子举着风 车从我头顶跑过。
谁来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出生呢?
我深吸一口气,扑通……便跳入了水中。头发漂散开来,阳光浸染 成了一半温暖的黄和一半媚人的绿。
意外的,在水里仿佛被无数只手环抱住般的舒服。我,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有人正在狠狠地踹我。哦,怪不得我梦里有头 冲我亮角撒蹄子的牛呢。
“欢迎来到第三圈公国!”我头顶上,一个不倒翁说道。
“机器人吗?”我心里问,可是嘴巴却自动张了开来,并且,应该 是从那里吧,好像飞出了什么东西。
“啊哇哇……啊哇哇……”我不断用手掌拍打着自己的嘴唇,那东 西,仿佛是一种气流?它们冲出我的身体,却没有丝毫痕迹。难道 是……
“是声音,外地人!”不倒翁瞟了我一眼,用那种看白痴的眼神, “你没有看出来你已经是个健康人了吗?”
我居然……也能听了?
我停下来,足足愣了二十分钟。我用舌头顶住上腭,往外吐气,于 是,耳朵,我那个一直封闭着的通道里,仿佛一下子涌进了风。
我用极快的速度把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在心里念了一遍名字,我决定 要找一样最奇特的东西,组成我嘴巴自由说出的第一句话的主角。 最后,我惊讶地说出了一句:“你是活着的不倒翁啊!”
“咱不是你说的那种人造破烂玩意儿,咱是个——人!”那不倒 翁慢悠悠地说道。
可他长的实在不像人——头和脚都是圆滚滚的球儿,分别是两颗一 模一样的头,共用一个身子,倒像扑克里的人。
“咱在你眼里也许只是扑克人造型的不倒翁。但在这个世界里,咱 是和你一样活着的人。”他又说话了。
“你有读心术吗?”
又是一记白眼,“咱可不用你们人类胡瞎八想出来的妖术。咱用的 是心——心”他把胸口拍得嘭嘭响,“谁个要是不懂得聆听别人的 心,谁个就没资格在这儿!”
我早已转过头去,是那个第一次被我听到的声音,又传来了。就在 这里,在这附近,不知道哪一间屋子里。
可是这地方要那么多房间干什么啊?我所站立的这片大厅周围,全 是门,每扇门后的屋子,都有什么呢?我心里想着,就走到一间屋 子前,伸手去推。
没推动。
“啊咳咳,这些地方你可不能去!”那个扑克人拦住我,“欲速则 不达,姑娘。咱们得按程序来。咱收到的指示是,将你送到K公爵 那里。这是士兵4,也就是咱唯一能效劳的了。”
他扬手,像招呼出租那样。结果就不知从哪里跑过来……拐杖?抱 歉我做了这样的联想,他实在太像横过来的拐杖了,只是还长了一 排小脚,个个穿着小红鹿皮靴子。
拐杖自我介绍“俺是J,是个好司机!赶快坐好,要开车了。”
士兵4已经坐上去,跟坐在自行车横梁上似的。我刚一坐稳,就听J 喊一声“一二,齐步跑。”那一排小脚就嚓嚓地小跑起来。
“路程还很长,你可以点一杯饮料带上。”士兵4体贴地建议道。
“不,我不想喝什么……不,如果有热可可的话……”
当热可可暖着我掌心的时候,我却突然在杯子里望见了一抹金黄。 我晃了一下,那光芒便滞缓地流动。
“我加了一点东西进去。”士兵4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哦?一缕阳光?”
他摇摇头,“是回忆引子。”
“回忆引子?”我噗嗤笑了“有回忆酵母吗?你等着拿回忆做面包 啊?”
“在第三公国,没有谁有秘密。你必须把你的记忆奉献出来。”他 顿了一下,“不过,你放心吧,每个人的记忆,只有与他相关的那 个人才可以看到。所以……”
没等他说完,那杯滑腻的饮料已经充满我整个口腔。小丑,我实在 忍不住了,我想再看一看,你的笑容……
3.
我直到四岁时,才知道,原来我还应该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
可孤儿院里第一缺少的,就是爸爸和妈妈。不过幸好我可以出去, 可以看到别的孩子的父母。我所生活的城市是被道路切开来的,一 小条一小条。如果在一万六千米高的蓝天上看下来,就仿佛错布着 一条条发光的带子吧。
带子上会滚动着颗颗溜圆的珠子,那是爸爸妈妈领着孩子的手时, 从孩子手心里突然滑落出来的。微微的白光闪闪烁烁,真的是好看 哪!
他们总是不知道,一个不经意间,就能洒落美好的东西。
我用铅笔在纸上画画,一张又一张,只画我的爸爸,只画我的妈妈 。他们是什么样子?笑起来唇会弯成多少度,会有几根头发落在额 上,等着风呼啦一下掠过去。
我把画贴满了整整一面墙壁。就在游乐园的对面,在小丑的眉心正 前方。
我每贴出一张画,就会用眼角瞥着小丑。他一定是在看着我的,还 有我的画,于是我心里就像春日里涨满水的小河一样,充实而微暖 。
虽然小丑也不会说话,可是我认为那无关紧要。因为我总是能知道 他想对我说什么,他画着油彩的脸就是表情。如果我先看到他那个 大红鼻子,那就证明他有一点点不满意我的画。如果我先看到他失 落的眼睛,那一定是因为我好久没有来看他了。如果是白色油彩先 闯入我的眼睫,那只证明,他依然是我最忠实的等候者。
我把声音丢失了,可是我却依然拥有整个世界。因为,一定有人只 看着我,只为等候着我而站在那雨里风里日光里虫鸣里,一动也不 动……是的,机器人小丑。不会动,只会笑的小丑。
但是,为什么要把小丑也夺走呢?他们把他拆卸开,螺丝、铁臂、 滑稽的鼻子,甚至钢珠眼球……一股脑儿地扔进河里,水花溅起来 ,在我的眼睛里,还有脸上。
河面上的渔船突然拉响了马达,向海和天的尽头驶去、驶去……在 被雾吞没时,还听得到那声音——
呜,呜呜呜……
那之后,已经过了9年了吧……
我恍惚地抬起头来,司机J正在拐弯。
从一条窄窄的青石板巷子里,随风涌出一大团柳絮,直扑上我的长 发。再向前十步,路右旁的樱花瓣落如雨,两片三片,悠悠一个旋 转……我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天哪,为什么刚才还在怒放的 樱花转瞬变成了花苞?
我想触摸这真实的幻象,伸出手去,在空中停顿了三秒中,然后 是一声惊叫。我诧然地看着士兵4,他刚才这一声吼无比凄厉。
“你你你,缩水了!”他指着我。
这时,我也发现了,我比原来缩小了一块。
“你以前是M号,现在是S号!”
汗,我是一件衣服吗?不过,天啊!我也发现了,我……真的缩小 了!
4.
K公爵可真是胖啊。脖子被卡在一圈类似手风琴风箱似的东西里, 以至于他每说一句话脖子就会被梗一下。但我知道那是欧洲中世纪 最流行的打扮。
“我的孩子,首先恭喜你找到了这里。”K公爵说得极快,好似倒 水,“只有被第三公国认可的人才能找到这里。第三公国,对你可 能有点陌生,但它顾名思义,就是从第三圈涟漪进入的意思。不过 ,遗憾的是,你受到了这里的影响。这——时间逆流的影响。”
他举起我因为“缩水”而长出来的袖管,“由于时间逆流,你正在 以每小时缩小60毫米的速度奔向你的幼年。你可以轻易算出,10小 时之后,你将会回到婴儿状态。”
“对不起,我最讨厌数学了。”我皱着眉答道。
他打出一个制止的手势,“这没有关系。关键是,你既然来到这里 ,就一定想要在变成婴儿状态之前回去,对吗?也就是说,你要在 10小时内找到你所听到的声音的来源,并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对吗 ?”
我点点头,“那当然!可是,你们是谁?这里为什么时间逆流?你 们自己也会缩小吗?”
K公爵张开口——
“不好啦!公爵!”门突然被撞开了,涌进来了一大群人,他们全 是一个模样,全跟士兵4长得一样。
如果一定要区分,那就只有帽子了,他们有的帽子上绣着黑桃,有 的帽子是红心。显然,他们都是士兵,这会正一齐慌张地喊道:“ 这次轮到彩色小丑了!”
K公爵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的眼先是忽地瞪大了一下,紧接着移 动他那厚重的身体跟着士兵们倏就跑了出去。
5.
在风里,我的裙角翻飞。有遥远的歌声从我的裙角每一道褶和每一 个罅隙里飞出,向我扑来。
是如此苍凉而沙哑的歌哟,在空中婉转地回荡,好像、好像白鸟的 翅梢掠过——不知道从哪里走出两个扑克士兵,在长长的路上,那 坚硬而洁净的大理石上,铺上一条猩红的毯子。
那歌声于是就又近了些,是个极老的妇人,她闭着双眼,踏上红地 毯,紧跟着的,是一个身穿彩色马戏服的小丑。不知怎么的,我觉 得那个身影就像一只触手,拍打着我内心的某个地方。
他们一步一步走得坚定而缓慢。所有的人就在地毯两侧默默注视, 那哀伤的眼神仿佛几条锻带,摇摆在彩色小丑身后,直到来到一扇 黑漆大门前,并传来一声沉闷的“砰”声后,这才收回。
而彩色小丑,一个人消失在那巨大的门后。
悄无声息。
坐在K公爵那洒满淡金色流光的藤椅里,我听到了关于这个奇妙世 界的一切谜团,最后,我扬起手来,轻轻遮住使我的瞳孔变得白茫 茫一片的阳光。
“您的意思是说,第三公国的时间始终逆流是因为你们原本都是没 有生命的人?这时间只是你们心中的期待凝聚起来的?”
K公爵努力挤出一朵苦笑,“是的。谁能想到一副扑克在另一个空 间组成了一个国家?我们本来只是作为一样‘东西’在你们的世界 里存在过,我们只是你们那个世界的一个过客,而不是参与者。你 可能明白,我们也希望有一颗心,渴望情感,期待爱与被爱?那心 情,你能体会?”
“是不是仿佛一个孤儿向往家的灯光?那实在是个让人心疼的期待 。不过,时间可以理解为向前无限延伸的,可是向后呢?它是否有 一个起点?如果时间倒流到了起点,那这个世界不就自动消失了吗 ?”
“你见过海边的沙子吗?如果你能把它吹开,那么它就会飘散到天 边。吹开一层,又是一层。”K公爵说,“这个国家就是沙子般的 幻影。时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有不同的长度。如你所说,当一个人 的时间逆流到了起点,那么他就会像死去一般消失。而当第三公国 那个拥有最长时间的人也走到他时间的起点时,第三公国将不复存 在!”
“可是我只看到了你们的花朵从怒放急速地回到花蕾,还有我,我 正在奔向我的幼年。你们呢?你们却没有一个人有变化啊!你们根 本不受时间逆流的影响。”
“不!”K公爵激动地站起来,他身后的椅子在地上划出长长的刺 音,“不,这正是第三公国最痛苦的地方。为了缓住时间逆流带来 的影响,我们必须定时选出一个人去做‘针’。也就是一个人去抵 挡所有人逆流的时间。只有这样,其他人才可以活得更久些。你刚 才看到的,就是‘献针仪式’。”
我恍然,原来初见K公爵时被士兵闯进打断的事情就是这个。说起 来,当时那士兵好像的确说了句什么“这次轮到彩色小丑了”。
K公爵又仿佛想到什么烦恼般,颓然坐下,抱住自己的头,“已经 轮到彩色小丑了!完了,接下去是我,再接下去……也许就是国王 了!”
“国王?”我的眼一亮,“你们的国王是怎样的人呢?”我突然觉 得,追寻着一个声音来到这里的我,似乎并不是受到这里一个普通 人的召唤呢。
“国王?谁都没有见过他。”K公爵自言自语,“我们只知道他在 等待着谁,所以才这样执着地要人们去做‘针’,以延长等待的时 间。”他的声音开始哽咽,“可是谁心中没有等待呢?当我还闷在 扑克牌盒子里的时候,我只希望能看到颜色,听到声音。可是我每 次出来时,又总是被甩来甩去,我又希望可以有一双温暖的手捧着 我。啊,直到现在,一直等到现在。难道渴望一点点关怀竟然就这 么难吗?我来到第三公国,做了有生命的人,却……仍然没有被谁 用心对待过。”
我来到他面前,伸长手臂,尽我所能达到的最大怀抱,紧紧地拥抱 了K公爵,在他耳边说:“你说得不对,被关怀一点都不难。只要 ,只要你肯等待。”
K公爵他,竟然哭了……
在他抽噎和断续的讲述中,我终于明白,我必须要找到国王才能知 道那声音究竟是来自哪里,我又怎样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我害怕 自己真的变成一个婴儿)。可是,在这个没有一个子民见过国王面 目的国家中,就只有一个虚无的办法能让他现形。
说它虚无,是因为这只是一个传说——去向‘针’询问。只有成为 ‘针’的那一刻才有权利知道国王在哪(这权利几乎无用,因为‘ 针’最后的命运将只是孤独地死去)。
倘若‘针’肯告诉你的话……
6.
我停留在这道门后,那个被献去做‘针’的彩色小丑就在这里。
起初,到处都是黑乎乎的,一种奇异的喀、喀声有规律地响着, 仿佛摩擦着的齿轮。慢慢的,四周亮了起来。我看到——钟,很多 很多的钟,摆满了屋子。都是些需要上发条的机械钟。它们指向的 时间全不一样,不过,却都被拆去了秒针。那么,是哪儿在响呢?
喀啦,喀啦……
又扫了一眼那些钟,突然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它们的指针全部都偏 向了右半边呢?从我站着的角度看过去,仿佛一只只手臂一齐指向 前方。
一条诡异的路标。
沿着它向前走,直到撞上了一个巨大的表盘。桃花木上还有年轮扩 散的形状,中心轴上钉着两枚尖长的铜针——时针和分针,而那个 浑身涂满油彩的小丑也钉在中心轴上,一格一格慢慢移动着。发出 那喀喀的沙哑的声音。天哪,‘针’原来就是在这个大表盘上做秒 针?
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请不要相信我的微笑!”彩色小丑向我微笑着说。
我的心突然被揪紧了,为什么即使是这样痛苦,你依然可以微笑呢 ?
那笑意分毫未减,“对不起,该上油了,这声音不好听……”
“你……你不疼吗?”
那笑容愣了片刻,“啊,多久、多久没有听到这句话了?9年前, 也有一个孩子这样问过我。傻问题,傻孩子。”
他低垂着头,仿佛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直到我搬起凳子, 爬上去,起劲儿地想拆下那个大表,差点连墙壁都掀起来,他才回 过神来,很不解地看着我,“地震了吗?”
“怎么放你下来?机关在哪儿?”
彩色小丑的眼神摹地温柔了,“为什么要问我疼不疼?”
“什么为什么啊!”我气他的慢条斯理,说着,我又去拆那块表盘 。
“这个表是没有什么机关的。生命其实就是一段时间,我将在这个 表上耗去我最后的时间,然后,我就会重新回到没有生命的状态, 也可以说是死亡。”彩色小丑还是微笑着,“‘针’不能停止,只 有当他坏掉的那一刻才会从木轴上脱落。而我,我还有一段时间才 能坏掉呢。”
我惊愕地站着,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孩子,靠得近一点,对,再近一点。你让我想起一个孩子……你 去过游乐园吗?”
“嗯。”我点头,“在一个很小很小的游乐园里,会有自动吹气球 赠送给孩子的机器人。我经常去那里。”
“啊,赠送气球的机器人吗?”他眯起眼,完全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
“他也是一个小丑机器人。我喜欢他的紫色气球。但是,有一天, 他却被扔进了跑得停不下来的河里。我跑去问孤儿院里的妈妈,他 在被扔进河里后,会去到哪里。”
“哦?那妈妈怎么答呢?”
“妈妈什么都没有说,她也许觉得我的问题很傻吧。”
小丑不接话,却将话题一转,“我给你看看我的回忆吧。”
“不是只有与你相关的人才能看得到吗?”
“只要回忆拥有者允许,也是可以给任何人看的。”他不由分说, 将手臂伸开,仿佛那里有个星球在咕噜咕噜地转动。而实际上,除 了空气,我什么也没看到。“来,把头低下来,埋在我的臂弯中。 ”
我疑惑着把头低下来,刹那间,一片垂着云幕的天空缓缓开了。我 看到了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布景——
有一个女孩,站在离小丑远远的地方,看着他,却从来不上前去像 其他孩子那样要气球。那一天,她犹豫了很久才来排队,她排在那 最后边。但是,当她来到小丑面前时,却一个气球都没有了。
为那画面讲解着的小丑的声音落下去一点点,仿佛一只纸飞机飘落 到山谷凹处。
女孩抱着小丑的腿哭了很久很久,把眼泪弄到了他的演出服上。
“她为什么那么伤心呢?我多想能够安慰她,可是我却不能说话, 也不能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膀。甚至,连一个气球都不能给她。”小 丑的声音终于低到成了一种喃喃自语。
我一下一下抹着脸,好多咸的水流到手背上,混进嘴巴里,很咸很 咸。我抬起头,望着他说:“原来你在这里!我一直记得,记得你 !我就是那个小女孩儿……”
“真不礼貌啊,对一个快死的人做出这种表情。”他伸出手来,抹 去我眼角的泪……
7.
有时候,在相逢的那一瞬。几秒钟比一生还要长久。
那时,彩色小丑已经偶尔会漏走一格,时而闭上眼睛,那是“针” 损坏的迹象。我不止一次把他摇醒。我害怕一个人被甩在这里。
他再一次醒来时,告诉了我第三公国最初的形成原因,“这里每一 个人都有一个简单的愿望。我发起,大家就聚集在了一起。我们为 了各自的愿望而活,为那个愿望呼吸。拼命想在这个世界留下些什 么,所以即使痛苦也好,艰难也好,我们都忍耐着,等到那个愿望 达成的那天。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拥有的时间是那么少。 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你的期待那么多,却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 一切就都要结束了。”
“那么,你的愿望又是什么呢?”
“我的愿望啊……”他顿了一顿,“就是……再看你一眼!还记得 吗?9年前,你还只是拖着脏脏的围裙,扎着乱七八糟小辫子的女 孩儿……”
我记得与小丑初次相遇的那天,一直在下雨。几个男孩儿一边踹着 机器人彩色小丑,一边把污水浇到他那始终微微张开的嘴里。
“你那时将我挡在你身后,使劲拿眼睛瞪着那些男孩子,自己却被 那些男孩子吐了一脸唾沫。你还记得吗?你的伞被打掉了,湿透的 衣服上全是泥点儿……后来,在所有排队来要气球的孩子里,我最 希望你来,可是,当我终于将你等到时,我却没有气球了。”
“我不介意的!”
“可是我介意!我想要为你做些什么,一直、一直……在……在我 左边的衣兜里,有一个气球是留给你的,是……紫色的。”他费力 地伸进口袋去掏出一个瘪瘪的气球,放在嘴边,噗,深深吹出一口 气。
我一把打掉了他的气球,“我要的不是气球!我要的是朋友,一个 你这样的朋友!”
“朋……友?”他仿佛不能理解似的,“你能再说一次吗?”
“我想要你做我的朋友,可以吗?”
一滴眼泪在他画满油彩的脸上流下来。
“啊,真丢人呢。我总是忍不住要哭。”
“你不想做我的朋友吗?”
“啊,不不!”又是一行泪流下来,“你刚刚给了我永恒的时间。 ”
“永恒的……时间?”
“嗯!从现在开始,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了,我有一个朋友了,我被 一颗心深深记得,再也不会担心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如果有一个 人肯为你在心里空出一个角落的话,那你就获得了无穷无尽的时间 。”
“那就是永恒的时间?”
“也可以说是心灵的时间。现在……我要走了,孩子。”彩色小丑 用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不行!”我立刻就明白了“走”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没有人会永远活着的。你总要像一小股烟那样,噗,飞 散了……”
“不,我不许!”
仿佛在应答我似的,他身体里传来断裂的声音……轰然从木轴上脱 落。
“你能……抱我一下吗?像一个真正的朋友那样?”
我扑上去,紧紧地拥抱了他。
“气……球……”他费力地举起那个紫色的气球,拽住我的衣袖, “这个……给你……对不起……不能陪你了。”
……
他就那样闭上了眼睛,再也没能睁开。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我再次落在没有一点声音响起的日子里时,总 不断地回味第三公国与现实之间的门扉启动前,彩色小丑说的最后 一句话:“其实,我就是那个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