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玉是妈妈揣在心头的一块玉,冰冷得让人疼痛。但暖玉知道妈妈还是会紧紧把她揣好,任由心久久疼着,痛着,直至停止跳动。
暖玉终日卧病在床,犹如还残余着几分气息的布娃娃。妈妈老了,啰嗦着的身影一天比一天缩小,仿佛将要隐没到一处生灵无法触及的地方。她们晓得绝望之手早已伸向自己,却仍抓紧对方当作唯一的希望。
这间简陋小屋,住着暖玉、妈妈,以及四只从河边捡到的约成人巴掌大小的小乌龟。妈妈整天绕着暖玉打转,乌龟们则爱尾随着妈妈,打起脚拍子来:吧嗒吧嗒。暖玉一听到这种像是宣示生命力的声音,便有点反感那四只正屁颠屁颠跟在妈妈背后的小乌龟。她恐慌地想到,妈妈会让乌龟们成为她的子女取代她吗?!这种假想很荒诞,可谁叫她的生命力连只乌龟都比不上呢。
暖玉的假想似乎成真了。越多的时光里,妈妈和四只小乌龟越来亲近。白天阳光温和时,妈妈不坐到床榻跟暖玉说说话儿了,她领着乌龟们,到屋后打扫、喂鸡——“喏,一定要这样撒呀撒谷子,它们快快长大,咱才有好吃的呀!”屋里的暖玉总听见妈妈温柔地对小乌龟交代着。然后妈妈又带乌龟们爬上小山坡,采回一篮子水灵灵的蘑菇,没多久就炖上一锅香喷喷的蘑菇鸡汤。妈妈盛好第一碗汤,把乌龟们都抱上桌,掬起一勺子一勺子汤,用嘴吹凉了一边喂给乌龟一边喃喃:“喏,记得我们爬哪个山坡才采到新鲜蘑菇的吗?炖鸡汤依我刚才的调调,慢慢熬才熬出这个味儿哦,这些得记住哪!”暖玉想起妈妈的第一碗汤先前是属于她的,而这些细软的念叨她也不曾听过。夜晚不再起风时,妈妈也不坐到床榻安抚暖玉入梦了,她打开自个床边的木头箱,取来叠放床上的破布,一针一线地缝起衣服。“看到吗?这里一针,这里也一针,这里这里……”妈妈一面舞动着针线一面给床上四只小乌龟讲解着:“喏,就这么着!好好学,学好了就能用箱里的料子缝新衣。”妈妈指指木头箱里满满的漂亮料子,那是她年轻出嫁时的嫁妆,多年来舍不得用,她说最美好的东西就留到最美好的时候享用……妈妈老糊涂了吧?居然指望那四只只会吧嗒吧嗒的家伙学会喂鸡、采蘑菇、炖汤甚至缝衣服?!尽管自己做不到……暖玉紧抿着嘴,闭上了眼。
四只小乌龟吧一直嗒吧嗒地跟着妈妈。为暖玉捶骨时妈妈就朝乌龟说:“力道不轻不重,她才能舒服地松松筋骨。”抱暖玉上厕所或到门前晒太阳时妈妈朝乌龟说:“运用好全身力气才抱她,不然摔下可糟糕!”给暖玉梳头洗脸时妈妈又朝乌龟说:“缠成一团的头发得轻轻用手梳开才行,洗脸用软毛巾微微使力才把脸擦干净。”暖玉把那些话当成是妈妈终于觉得她是个麻烦,便对乌龟们诉的苦。
妈妈的身影缩得更小,就近望去开始朦胧了。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漫长时间,妈妈……她的身影不再出现在暖玉的视线,她果真隐没到那处生灵无法触及的地方去……那天,家里过来一群亲戚为暖玉善后了些事。暖玉麻木地坐在床榻,眼眶里的水滴也麻木了。奇怪的是,妈妈消失后,四只小乌龟也同时不见踪影!暖玉猜想是妈妈把它们带走了,带着她的希望走了。
待亲戚们陆续离去,却留下四个体型特小的陌生人。“我们是你妈妈拜托来照顾你的远房亲戚。”他们这么对暖玉说道。往后的每天,四个陌生人为暖玉梳头洗脸,喂她喝蘑菇鸡汤,给她捶骨抱她上厕所、晒太阳,过年时他们把木头箱的料子缝成新衣为暖玉穿上。暖玉被陌生人照顾着,他们照顾她的方式使她想起妈妈,可妈妈走路时又不会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对,陌生人另外的特别之处,就走起路来老是吧嗒吧嗒响不停!
吧嗒吧嗒……床榻上的暖玉猛然一惊,望着屋里四个正为她忙活的身影,眼前走动的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妈妈……就此,暖玉泪流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