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钟丽思 本章: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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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妹说:“我正是想到共产主义才难过哩!刚上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共产主义20年后能实现,现在才刚刚过去一年。老师说过中国人平均寿命不到50岁。爸爸今年49岁,妈妈今年36岁,不知他们活不活得到共严主义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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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升上五年级,生活倾刻之间变得热闹起来,热闹得……嘿!都鼎鼎沸沸了——

    首先,校会成了个向共产主义进军的誓师大会:我们依仁小学那位行止儒雅的老校长,忽然在台上有了幅度很大的动作。他右拳紧握不断齐耳高往下砸,说:“……党中央和毛主席对全国6亿人民总动员了!我们一定要在15年内超过英国赶上美国!”说为了在国际上打赢这场翻身大仗,最重要的是粮要增产,钢要增产,要在1958年剩下的几个月内使钢产量比1957年翻一番,达到1070万吨……校长要我们每个人课余去找烂铜烂铁交来学校。他将长长的手臂那么整条儿斩钉截铁地一挥,当场就有了点英武的气势……

    图画老师们调好石灰水抓了木桶扫把,将校园的土墙砖墙内内外外刷满标语,放眼望去都是“一天等于20年!”“让钢铁元帅升帐!”“超英赶美,提早实现共产主义!”我们教室有侧外墙刷的是一首诗,是“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这诗当时脍炙人口,每一读,就自觉从骨了里透出一股威风来……

    有几位平日习惯倒背双手踱步的老师开学后变得甩手挺胸脚底生风,若行军的兵士……

    看着平日在自己眼中如圣贤般宝相庄严的各级师长居然连过程也没有,就突兀一下变得如孩子般雀跃灵动,我们这些当学生的就更是兴奋莫名。越是低年级的学生越兴奋,因为他们觉得,虽然自己不能在各门学科一天等于20年地大跃进,但起码,在图画和音乐课方面,已和六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处于同一水平;开学那周,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图画都是《想象画——大跃进来了!》

    从前一年级的第一支歌是“找呀扰呀找呀找,找到一个朋友,敬个礼呀点点头,笑嘻嘻来握握手,大家一起大家一起跳舞。再会!”我刚升四年级时,彭老师教的是《秋天》,词曲都很细腻:“乌云遮住阳光大地暗淡了,西风阵阵吹来细雨丝丝飘,小河流水滚滚不断起波涛,鸟儿怕冷南飞准备过冬了。”唱起来,心里很平静,没有什么跃跃欲试的冲动;可这1958年9月,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学的新歌都是一模一样的,唱的都是“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的歌,听话要听党的话!”不但学生唱老师唱,工人唱农民唱,便是机关兵营横街窄巷都一样响起这首歌。歌词言简意赅形象鲜明,一下子就深入头脑,尤其是短曲中那几个休止半拍的切分音符,使一唱起人就变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那时满街遇见个谁,就见谁个都面上春意浓浓脚下步履匆匆。对面来人,也不管男女老少熟悉陌生,自然就点头挥手老友似地打招呼,然后擦身而过,谁也不用问谁准备去干什么——似乎人人胸有成竹;反正不管对方从以前的哪里来,如今也必是与自已同心协力,去为1070万吨钢铁奋斗的……

    大跃进的号召像是在红房子点了一把火,将家属们烘得心热脸热嘴皮子热,她们七嘴八舌衣袖高卷,在每一级楼梯上挤着拥着,轰轰烈烈地,将用来压地毯的铜片铜条通统卸下,又抓又抱弄去大院。

    院里停了好几辆手推车。每辆车插了面三角小红旗,旗上以金黄色的丝线绣着“请钢铁元帅开帐”的字样。

    家属们叮叮当当装满车,就唱起“戴花要戴大红花”的歌子,挥着旗护着车要上路。

    我们1幢的刘婆婆煮好醪糟蛋,小脚尖尖追媳妇没追上,就端了碗在大门门立了慨叹,道:“哎呀瞧这阵仗,比当初朱、毛闹红还热闹呀!”刘婆婆是江西老根据地的人,总记得闹红的事,我有一次还听她哼哼“一送(哩格)红军,(介子个)下了山……”还说要是早点闹红,她就可以早点解了裹脚布,今日就会有双大脚跟了媳妇们炼钢去。

    天上艳阳高照,照得旗上的丝字亮闪闪,照得铜条铜片亮闪闪,照得家属们的眼睛亮闪闪汗珠儿亮闪闪。孩子们高高低低站了一院,兴味盎然,看着这支豪情万丈的妈妈队亮闪闪地出发去。

    因为常得军人父亲的薰陶,大院孩子相互之间最爱以英雄自诩,又爱以英雄诩人,大孩小孩都绝不放过那些可以充当好汉的机会。眼下见家属们突然舍下锅碗瓢盆,大男人一样跑去炼钢铁,便不约而同表现得气度恢宏,将红房子留给家属慢慢拆,自行跑到野外捡破铜烂铁去。

    重庆山势险峻,有许多一夫当关万夫莫过的隘口,所以进可攻,退则可守,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自远古时巴国王子率众迁徙,到50年解放军攻进城内,历朝历代,不知建起来又摧毁去多少幢房舍?不知熄灭了又燃起过几多次烽烟?凡刀兵相接,总不免这里那里遗下些金属残骸,由它们在风里雨里水里日渐一日年渐一年,沤得黝黝黑黑。小孩有时碰巧拾得一块,就赶紧往石上磨,磨不出黄色,便说:“不是铜的。”就地又扔了;倘磨出一点黄色,便叫声“嘿,铜的!”就可以拿去换麻糖吃。那时重庆街头常转悠着一种小贩,挑担竹篾扁筛。装了凝成一大饼的麻糖,使锤使凿一块一块敲下来跟小孩换铜。大炼钢铁开始后无论捡了铜捡了铁,就谁都弄去喂土高炉了。

    学校并没有给每个学生分配破铜烂铁的斤两定额,甚至任何战绩报表也无暇设立。正如少先队总辅导员说的那样:“现在已不是个人与个人、班级与班级之间的竞赛,而是整个中国在和英国美国竞赛!”她又叫我申请加入少先队。中队长以同一个任务考验所有的申请者:多交破铜烂铁。

    我就拼命去钻那废弃了的防空洞,去从前枪毙人的刑场找子弹壳—一还带了我妹妹去。每天,两人都弄得脏脏的才回家。自从大炼钢铁开始,反正人人都去饭堂吃,我家也就不用保姆了。父亲经常去很远的地方开会,不常回家,弟弟住在幼儿园。家中老是只剩我和妹妹。妹妹功课好得很,总是全年级第一名。我那时就已经很奇怪她为什么总能在教室安安静静地坐着。她就一直到如今,也搞不清楚我为什么小时候上课非捣乱不可。

    红房子的饭堂设在4幢底层。早午晚三餐,总是蜿蜒着几溜长队,全是端着碗的小孩在等饭菜……突然间没了大人管束的孩子,显得特别自信特别乖,晚饭后胡乱冲冲澡,就兄弟姐妹围了一桌做功课。

    从前灯火辉煌的红房子,自9月起一律停电。电流全截去炼那1070万吨钢了。每家分得两个并联的干电池——曾见部队的手摇电话分机就用这种——上面接个手电筒的小灯泡,6v,叫做空气电池灯。光色柔淡如菊,映着作业本,映着作业本上方那一双一双明亮的、孩子的眼睛。

    学校的作业对我们两姐妹来说易如反掌,所以晚上,很多时间可以用来看小说。很多小说都能让我妹妹眼圈红红。

    这晚她又眼圈红了,起初我并不在意。后来,见她竟合了书唏嘘,我赶紧瞟书名,是《野火春风斗古城》,想必是刚读完金环就义一节,就说:“妹妹不必太伤心。金环死是死了,可她的死保护了地下组织的安全;我还巴不得有机会死得如她这般壮烈英勇哩!”说完又觉得这种理由不足安慰妹妹,因为对于那些仁人志士的就义场面,我俩总有不同感受:我一读,马上就想象书中角色怎么才能够在这种情况下死得更壮烈,但每次都想不出,就也很满意作者的构想,就自己也想那样死,想想就很兴奋;妹妹不然,她首先设想如何能使那角色不死,也每次都想不出,就不得不接受作者的构想,便为死者难过,想想,便更为他所有健在的亲朋戚友难过……我就又对妹妹说:“发扬前仆后继的精神,我们早点建成共产主义,也就可以告慰烈士英魂了!别哭,啊?”妹妹说:“我正是想到共产主义才难过哩!刚上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共产主义20年后能实现,现在才刚刚过去一年。老师说过中国人平均寿命不到50岁。爸爸今年49岁,妈妈今年36岁,不知他们活不活得到共产主义来临……”说着,就趴在桌上抽泣起来。

    我怔在了妹妹对面。这可是第一次触及因老而死的问题,且与我自己的父母有关!别说死,我甚至从没想象过他们会老,我连父母生病的样子都没见过。我曾有一两次隐隐约约想过,即使有朝一日我当了将军战功赫赫同时又做错了不知什么事,我爸会照样关起门来打我屁股……此刻猛然想到我的父母也会变老,老得死去,就心中难受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睡觉时,我的泪水就禁不住一串一串地流,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很爱我的爸爸妈妈,很爱。

    从此,对共产主义的盼望就更热烈,对破铜烂铁的寻找就更急切,只要见到闪亮的东西,就巴不得那是点儿什么金属残骸,因为对于是否能看到共产主义的问题,除了担心父母,我还担心陈书剑和李老师。李老师的肺出了毛病,退休了。陈书剑照样不定时来给我上历史课,我的挚友,论起历史人物来往往鞭辟入里,可丝毫洞察不了他这入室弟子的忧患。见他评及古人容颜大恸时,我常常怕他会在共产主义来临之前撒手西归,心里就会突然伤痛。

    可我的陈世伯,似乎并不热心炼什么钢,看我连小皮鞋上的扣眼都剪了交出,他说:“将现成的东西拿去熔了算是新产量,再从新炼的产量中分些出来造鞋扣眼造锅勺,何苦来?”我说:“哎呀世伯,这是为了1070,可不是为了什么鞋扣眼儿锅儿勺儿!”他说:“那1070是炼来造什么的?”我说:“当然是炼来造飞机大炮机关枪嘛!”世伯大骇,连须也忘了捋:“你说造……造什么来着?”

    其实我平日虽然疯找破铜烂铁,倒真没想过将来是造什么用的,老师没说,爸爸的《时事手册》上也没写。老师说到时每人每年会有1500斤粮食、100斤猪肉、20斤菜油和20斤棉花。不过我私下向往的,是首先坐飞机到莫斯科看我的苏联朋友沃洛加,然后到全世界,一个一个国家轮着玩去。反正我知道共产主义社会十分美好,而要实现共产主义就要炼出1070万吨钢才行。这时就想当然对陈书剑说:“不说是为了超英赴美么?造了精良武器,超过和赶上他们的,狠狠打一仗!”见他有些愕然,我赶紧安慰道;“至于鞋扣眼……那鞋扣眼什么的,打完过,到共产主义再慢慢造也不迟的。”

    良久,世伯才捋须子,长长叹息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啊,书剑老了,老了!”我一阵惶怵,扯了他衣袖喊;“不老不老,陈书剑,我不准你老!”然后为了安慰自己也安慰他,就说眼下在农业上已经离共产主义不远了,就脑子乱转,把从学校听来、报上读来的例证—一举出,说某某县的早稻亩产是30000多斤,某某县的小麦亩产是7300多斤……陈书剑缓缓摇头截住我的话,问:“你见过了么?”我当然没见过,但有的是人见过哩。比如说,在毛主席的故乡湖南就有许多高产卫星田,光那个嵖岈山公社1958年7-9月就每天有3000人去参观卫星田。3个月当有30来万人亲眼见到的。

    陈世伯的眼角泛起一抹苦笑,说他踏遍中华,都年逾古稀了,却从未见到能如此高产的稻麦。还问我:“那般密植,又如何施肥?如何除草?如何解决光照问题呢?”什么密植?什么施肥光照?我听得如坠五里云雾。陈书剑就告诉我,稻麦如人,需要阳光空气,要吃要喝若是亩产达7300多斤,铺在田里的麦粒儿就该足有十寸厚,透不进阳光通不了气,会活活憋死。再说那么重,叫麦杆儿如何承受?

    我曾经去江北的农田扯过几根麦杆回红房子,分给人家比赛吹肥皂泡,知道麦杆儿的确壁薄中空绝非坚韧如铁;想想,觉得陈书剑的话也有道理。但报上白纸黑字写的东西难道还有假?我告诉陈书剑,我在好几份报刊上还见过一张新闻照片,是一块等待收割的麦田,麦上坐个小孩,想来世上总有些硬朗异常的麦杆儿……

    陈书剑盯了我好长时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呀你,你这钟家上好的一个小孩!你最好过几年去当一阵子农民,亲自种些东西吃吃,就再不轻信、不人云亦云了!”居然就是被他言中:我几年后果真开始当农民,且一当好一阵,8年。彻底搞清了陈书剑有理,还是报刊杂志有理——不过当时,见他笑,我就也笑,还感到自己对他有一种长者般的宽容,忖度着管他信与不信。反正早建成共产主义早好,总要让他看到点儿那个理想社会才是。

    然而破铜烂铁越来越难发现。比如在红房子,家属们继铜片铜条等大件被拆尽后,就搜罗小的,最后连锅、盆、勺、铲、锁、钥、门扣……通统一扫而光,像刘婆婆说的那样;“这搞得比打日本那会儿的坚壁清野还干净!”我和妹妹常常出门寻得火眼金睛也只是空手而回,只恨自己学不得民间故事里那个有点金术的国王,好伸指头点点戳戳将桌椅板凳乃至花草树木全变了金去……

    终于有一天,1070万吨钢铁给炼出来了!那个晚上,人们点燃或凳腿椅脚或天知道从什么家具拆下来的什么。高擎着,跑出大街庆祝游行。我记得那晚设呼多少口号,重庆人兴奋得嗷嗷乱叫,每一张被炉火和希望煎熬得又黑又瘦的脸都在笑,大笑,笑得那么自信那么自豪。男女老少欣喜若狂互相朝着不知谁的肩上背上乱拍一气,扯了不知谁的手就乱握乱摇。许多大汉顺手抓往一个跟在身边屁额屁颠的小孩朝天上扔了接、接了又扔,将夜幕撤得星星点点都是嫩嫩的尖叫、嫩嫩的笑……就有人唱歌,唱的是“锣鼓响来传捷报呀,锣鼓响来传捷报呀,1070攻下了。你欢呼来我拍手呀我欢呼来你拍手呀,六亿人民齐欢笑。红旗当头飘我们劲头高,红旗当头飘我们劲头高,嘿,1070攻下了,1070攻下了!”就有人跟了哼,哼着哼着就唱,唱着唱着就吼。歌声如潮,汹涌澎湃,渐逐渐高……凡火把经过的房子就有人跑出来加入,那队伍竟是越走越长越长越壮。到枇把山公园岭头往下看去,队伍已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上岭而来,又下岭而去,像一条巨龙在山城欢跃翻滚,火炬熊熊,如金鳞闪闪,好壮观……

    身边几条中年汉子挺胸叉腰,满脸壮烈,吼着叹出一句“格老子!到底把你个狗日的1070给炼出来了!”我大为所动,也学了去挺胸叉腰吼叹一句;“格老子到底把你个狗日的1070给炼出来了!”

    妹妹大惊,忙来扯我胳膊说:“姐!你讲脏话!”

    唉唉,那时山风烈烈,松涛嗬嗬,将人唤得豪气干云,虽是已经笑了,唱了,烧了凳脚,爬了山了,还是不足以宣泄生命的激动。我想哭。我的身体在颤抖,我觉得灵魂也在颤抖,觉得跟这片土地有一种血亲,觉得自己的命就是生来献给共产主义理想的,我愿意为了我的祖国去死。我猛然悟到诸葛孔明为什么会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境界,也懂得了为什么父亲曾说“读出师表不哭不忠”的道理。我牵了妹妹的手,高唱着歌子下山去。

    回到家,就伏在空气电池灯写了封长长的信给我的苏联朋友沃洛加,告诉他今晚的游行盛况。说共产主义很快就要来中国了,等共产主义一到,可以各取所需时,我就立即飞往莫斯科看他。

    我好久没给沃洛加写信了,因为自从开始大炼钢铁,柴天惠的身影就极少在红房子出现,就没人帮我译俄文。我就一笔一划以仿宋体写这封信,希望沃洛加能找个留学苏联的中国学生译出。我在信里还介绍了妹妹。还叫妹妹也伸出手掌,以铅笔勾了形在纸上。信寄出后我们就开始天天盼:盼着沃洛加的回音。盼着共产主义的来临。

    ……就盼了好久好久,沃洛加的信都没有来,共产主义也没有来;可是饥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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