涨潮。
海峡的潮水快速如急流。
风也吹得急。
武藏的小船离开赤问关的海岸之后,拍打着白色的浪花前进。佐助握着桨,感到非常荣幸。连摇动的桨似乎也同感光荣。
“要花一段时间吧?”
武藏凝视前方问道。
他轻松地坐在船中央。
“这点风和潮水算什么,一点也不费事。”
“是吗?”
“虽然如此,时间好像晚了很多。”
“嗯。”
“辰时已经过了。”
“几时会到达船岛?”
“大概是巳时。不,应该会过巳时才到。”
“这样刚好。”
当天——
岩流和武藏所仰望的天空,是一片的蔚蓝。除了长门山上飘浮的白云之外,丝毫不见云的芳踪。
由于天气晴朗,可以清楚地望见门司关的街屋和风师山的山脊。聚集在那一带看热闹的人群,远远看去就像是黑色的蚂蚁。
“佐助。”
“是。”
“这个可以给我吗?”
“什么东西?”
“放在船底的破桨。”
“这东西已经不用了。您拿它做什么?”
“正好派得上用场。”
武藏单手拿桨。眼睛沿着手腕水平地望去,仔细端详。桨上留有几分水气,增加了木质的重量。桨的一端稍有裂痕,才会被弃置不用。
武藏拔出小刀,专心地削着膝上的桨。他看来心无杂念。
佐助仍然担心赤间关海边—平家松附近的情况——因而不断回头张望。眼前这个武藏竟然能够如此潇洒,丝毫不受牵绊。
难道去比武的人都是这种心情吗?以佐助商人的眼光来看,甚至觉得武藏太过于冷漠。
武藏削完桨,拍去膝上的木屑。
“佐助。”
他又叫了一次。
“你有没有其他的衣服?蓑衣也行。”
“您会冷吗?”
“不,水花一直溅上来。我想披在肩上。”
“我站的甲板下有一件棉袄。”
“是吗?借用一下。”
武藏拿出佐助的棉袄披在肩上。
船岛仍然在一片霞雾当中。
武藏取出怀纸,开始搓成条状。搓了几十条之后,又把它接成两条,量了长度交叉挂在肩上当做肩带。
常听人说纸搓肩带很困难,但佐助看武藏搓来轻松自如,而且手法干净利落,感到非常惊讶。
武藏为了避免潮水打湿肩带,又重新披上棉袄。
“那就是船岛吗?”
武藏指着最近的岛屿问道。
“不,那是彦岛。是这群岛的母岛。船岛必须再过去一点才能看到。它离彦岛东北方约五六百米,地面平坦像一片沙洲。”
“是吗?这附近共有几个岛?”
“六连岛、蓝岛、白岛等等——其中船岛是最小的。它位于伊崎、彦岛之间,这里又称为音渡岬。”
“西边是丰前的大里海岸吗?”
“是的。”
“我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在元历年间,这一带的海岸和岛屿是九郎判官和平家的知盛卿作战的遗址。”
谈这话题到底吉不吉利?佐助摇着桨,从刚才便直起鸡皮疙瘩,心中不断受到冲击。
虽然他极力告诉自己,比武的不是自己,仍是紧张万分。
今天的比武是一场生死决斗。现在,他载着这个人前往,是否也能平安无事地载他回去?也许只是载一具尸骸回去也说不定。
佐助无法了解武藏为何如此地洒脱。
这叶扁舟——
犹如空中的一片白云。
佐助一直感到纳闷。而武藏搭船赴目的地的这段时间,的确没有思考任何事。
以往,在他的生活中未曾感到无聊,今天在船上却开始感到无聊起来。
桨削过了,纸也搓过了。其他没有任何想做的事。
武藏从船舷望着蓝色海水的浪纹,感到海水深不见底。
水是活的,蕴藏着无穷的生命。然而它却没有固定的模式。由于人受制于固定的模式,反而无法拥有无穷的生命。因此,生命的有无在于人类的形体消失之后,才会存在。
迫在眼前的生死问题,犹如海水中的泡沫。武藏虽然抱着超然的态度,但此念头一掠过脑际,全身上下不觉毛骨悚然。
这并不是因为冰冷的波涛打在他身上的缘故。
心灵已经脱离生死,肉体却有预感。他肌肉紧绷,身心无法合为一体。
当肌肉和皮肤上的毛穴不再感受生与死的时候,武藏的脑海里只剩下水光和云影。
“看见了。”
“嗯,终于到了。”
那并非船岛,而是彦岛的勒使待海岸。
约有三四十名武士聚集在港边,张望着海上。
这些人都是佐佐木岩流的门人,其中半数以上是细川家的家士。
当告示牌贴在小仓城边的那一天,这些人便乘船到达此岛。
万一师父岩流败北,绝不能让武藏活着离开小岛。
这些人秘密地结盟,无视于藩里的公告,在两日前已经到岛上部署。
然而今天早上,长冈佐渡和岩间角兵卫两位大臣以及警备的藩士一上岸便发现这些人,立刻给予严厉的斥责,并将他们赶到船岛旁边的彦岛勒使待海岸。
藩里明令禁止比武时有人围观,所以才会处置这些人。但藩士当中有八成的人希望同藩的岩流能够获胜,因此,在心底也很同情这些拥护师父的门人。
总之——
按照命令将这些人赶出船岛,移到旁边的彦岛之后,便不再追问此事。
何况,比武结束之后——
万一岩流败北,门人想在船岛报仇是有点困难。不如等武藏离开船岛之后,再集体行动为师父岩流雪仇——这些官员暗地里如此盘算。
岩流的门人被赶到彦岛之后,立刻聚集渔村的小船约十二三艘,在勒使待海岸待命。
然后派人到山上去看比武的情形,一有结果,立刻报知其他人。万一岩流落败,三四十人立刻分乘小舟到海上截断武藏的归路,并将他逼到陆地狙杀,或者翻覆他的船只,让他葬身海底。
“那是武藏吗?”
“果然是武藏。”
大家互相走告,并爬上小山丘,以手遮阳,望着反射阳光的海面。
“今天早上已经禁止船只往来,那一定是武藏的船。”
“一个人吗?”
“好像是一个人。”
“他肩上披着衣服,坐在船中央。”
“脚上有没有穿护胫套。”
“别看了,快点准备吧!”
“有没有人在山上察视?”
“有。已经上去了,没问题。”
“那么,我们赶紧上船。”
只要放开缆绳,船只随时可以出港。三四十名门人陆陆续续地躲到船上。
每艘船上都有一把长枪。比起岩流和武藏,这些人的准备更为周到。
“看见武藏了!”
声音不只从这里发出,同时,也传到了船岛。
在船岛上。
只听到波涛、松涛以及杂木林随风飘动的声音,整个岛上今早静肃得如无人之地。
在这种气氛下,这些喊叫声听起来特别萧瑟。从长门领山延伸过来的白云,刚好遮住正午的太阳。阳光一被遮住,岛上的树林顿时昏暗下来。全岛的树林也都笼罩在一片昏暗中,一会儿云消雾散,阳光普照。
即使近看,这座岛屿仍是极其狭窄。
北边有一座高丘,松树很多。南边则是一片平地浅滩,直伸到海面。
从丘陵到平地的海边,便是今天比武的场地。
离沙滩不远的地方,奉行以下的官员以及部属们在树与树之间围上布幕,屏息以待。岩流有藩籍,武藏没有靠山,因此才围上布幕,以免吓到对方。
离约定的时辰已过了一刻钟。
藩里已经派了两次快艇前去催促,原本静肃的气氛,现在也有点焦躁和不安。
“看到武藏了!”
站在海岸观察的藩士大叫一声,向围着布幕的地方跑去。
“来了吗?”
岩间角兵卫立刻从座位上站起。
今天他与长冈佐渡都是见证人,并非来对付武藏。
然而,语气中流露的敌意却是自然的。
在他身旁的随从,也都抱着相同的心情。
“嗯!是那艘船。”
全体都站起来。
角兵卫是藩里的官员,必须保持公正的立场,他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肃静。”
他警告周围的人。
然后,坐下来静静望着岩流的方向。
岩流尚未出现。只看到四五棵桃树之间挂着一面龙纹围幕。
围幕的旁边有一个新的水桶,里面放着青竹柄的水勺。提早到达的岩流,因为对手来迟了,便在这里喝水休息,此刻却不见踪影。
隔着布幕,在斜坡的另一端是长冈佐渡的休息场。
他的身边围着一群警卫、仆人和他的随从伊织。
刚才有人大喊“看见武藏了!”随着这个叫声,有一人从海边跑进警备的阵营中。伊织听到,脸色顿时发白。
佐渡正视前方,盔帽动也不动。他侧着脸低声说:
“伊织!”
伊织手伏地面。
“是。”
他抬头望着佐渡盔帽下的脸,浑身颤抖不止。
“伊织——”
佐渡直盯着伊织的眼睛,说:
佐渡直盯着伊织的眼睛,说:
“你要仔细地看。可别错过机会。武藏搏此一命,对你是最好的武艺示范。你今天一定要好好地看。”
“……”
伊织点点头。
他遵从指示,有如炬火般的眼光直盯着海边。
离海岸约一百米左右,白色的浪花清楚地映人眼帘。但远处的人影非常渺小。比武时的实际动作、呼吸无法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佐渡并非要伊织看这些技巧。而是要他仔细观察人与天地在瞬间合而为一的微妙光景。另外,面临这种场面的心理准备,也可让这些后辈引为借鉴。
花草随风摇曳,青色的小虫跳上跳下。蝴蝶舞着艳丽的翅膀,在草丛中飞来飞去。
“啊!来了。”
慢慢靠近海岸的小船,也映人伊织的眼帘。现在的时间比规定的时刻晚了约一刻钟——也就是巳时的下刻(十一点)左右。
寂静无声的岛上,只有正午的阳光照耀着。
此时,有人从休息场后的山丘上走了下来。那是佐佐木岩流。刚才岩流等得不耐烦才爬上山丘,独自坐在上面。
岩流向坐在左右两边的见证人行礼之后,踏着草地,静静走向岸边。
日正当中。
小船进入沙滩时,波浪变得细碎,蓝色的浅滩清澈见底。
“要停在哪里?”
佐助放慢划桨速度,环视海岸问道。
岸上没有半个人影。
武藏脱去披在肩上的棉袄。
“直直走——”
船舷直直前进,然而佐助划桨的动作却非常的小。寂静无声,空无一人的岛上,只听见小鸟清脆的啼叫声。
“佐助。”
“在。”
“这附近水真浅。”
“是个浅滩。”
“不必勉强把船划进来。如果卡到礁石就不好了。况且潮水也快退了。”
“……”
佐助忘了回答,他正注意岛内的草原。
看到松树了。是一棵瘦长的松树。他也瞥见了松树下猩红无袖背心随风翻转的衣角。
已经来了!在那里等待。
岩流在那里。
佐助正要用手指,发现武藏的眼睛早已注意到了。
武藏取出腰带上的手巾,折成四折,抚平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扎成一束。
小刀带在身上,大刀则放在船上。为了防止飞沫打湿,上面盖着草席。
武藏右手握着刚才用船桨削好的木剑,从船上站起来。
“可以了。”
他对佐助说。
然而——
离水面沙滩仍有三十五米左右的距离。佐助听武藏这么一说,立刻用力划了两三桨。
船只突然急速前进,船底似乎卡上了浅滩,咯的一声发出巨响。
武藏拉高裤管,轻轻地跳人海水中。
噗的一声,飞沫不溅,海水仅及脚踝。
刷!
刷!
刷……
武藏快速走向沙滩。
握在手上的船桨木剑,随着他脚上的白色水花也划破水面。
五步。
还有十步。
佐助放开船桨,出神地望着武藏的背影。从头到脚他感到一股寒气,不住发抖。
佐助几乎要窒息了。远处的松树下,仿佛飘过来一面红色的旗子。原来是岩流跑了过来。长长的刀鞘反射出阳光,犹如一道银狐的尾巴。
刷、刷、刷……
武藏仍然走在海水中。
快一点!
佐助的期待落空了。因为武藏尚未走到沙滩上,岩流已经跑到了海边。
“糟了——”佐助心中暗叫一声,他已经看不下去了。就好像自己被砍成两段一样,他赶紧俯趴在船舱底。
“武藏吗?”
岩流先开口。
他抢得先机,已经站在水面上。
他已经占领大地,一步也不让给敌人。
武藏踩在海水中,微笑着回答:
“你就是小次郎吗?”
船桨木剑的尖端浸在浪花中。
任由水溅,任由风吹,武藏手中只有一支木剑。
然而——
武藏因手巾紧紧绑住头发而眼尾上扬,不像平常的他。
武藏的目光并未流露杀气,却有一股吸引力,就像深邃的湖水,吸住敌人的生命。
岩流的眼光则杀气腾腾,不仅在他双眸中燃烧着,并射向对手武藏。
眼睛是灵魂之窗。一个人的内涵直接表现在眼神当中,岩流和武藏的眼神迥然不同。
“武藏。”
“……”
“武藏!”
他又叫了一次。
拍岸的潮水发出巨响。两人的脚都泡在海里。岩流看对方不回答,更是气焰高升。
“你怕了吗?还是你另有计谋?无论如何,你是懦夫。你竟然迟到一刻钟。岩流我可未违约,老早就在此等待。”
“你在一乘寺下松以及三十三间堂时,都故意迟到,对敌人趁隙攻击,这可能是你惯用的手法。可是,我岩流可不吃你这一套。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光荣地死去,免得遗臭万年。来吧!武藏。”
说完,岩流抬高肩膀拔出腰边的大刀“晒衣竿”,同时将左手上的刀鞘投入海中。
武藏充耳不闻。等对方说完,又等海浪退去之后,一针见血地说道:
“小次郎,你输了。”
“什么?”
“今天的比武胜负已分。你输了。”
“住口!你凭什么?”
“如果你胜券在握,为何丢弃刀鞘?丢弃刀鞘等于丢弃你的生命。”
“哼!胡说八道。”
“可惜啊!小次郎,你气数已尽。”
“过——过来。”
“好!”
武藏回答。
武藏的脚边响起水声。
岩流也踩人浅滩,拿着晒衣竿直指武藏,摆好架势。
武藏在水面下划出一道白色的泡沫,刷刷刷——他踢着海水,很快跑到岩流左边的海岸。
岩流看武藏斜跑着上了岸,立刻沿着沙滩追上去。
武藏的脚才踩上沙地——
“喝!”
岩流的大刀已像只飞鱼般咬向敌人的身体。
脚刚离开海水,比较沉重。那一瞬间武藏尚未进入备战状态。当他感到晒衣竿即将打中自己头上的那一刻,自己才刚跑出水面,因而身体有点向前倾。
然而——
武藏已用两手将船桨削成的木剑从右边腋下推向背部,横挡住身体。
“哼!”
武藏无声的气势随风扑向岩流脸上。
岩流几乎砍中武藏头顶的大刀,只从武藏头上掠过,落在武藏前方约九尺之处,迫使岩流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随刀横闪过去。
这不可能。
武藏的身体俨然如一块岩石。
“……”
“……”
然而双方已经改变列峙的位置。
武藏留在原地。
他从水中走了两三步,站在海边,背对大海,面向岩流。
岩流面对武藏也面对着大海,双手高举爱刀晒衣竿。
“……”
“……”
两人的生命完全进入作战状态。
武藏心无杂念。
岩流亦无他思。
战斗的场面处于真空状态。
除了波涛声之外——
草原那边的休息场——
有无数的人屏气凝神,正注视静止中的两个生命。
岩流有无数拥护、信任他的情魂和祈祷。
武藏这一方也有支持他的人。
在这岛上有伊织和佐渡,赤间关的海边有阿通和阿杉婆以及权之助。
小仓的松丘上还有又八和朱实。
虽然他们看不见这里,却都对着天默默祈祷。
这个地点,这些人的祈祷和泪水根本毫无用处。这里无侥幸也无神助,有的只是公正无私的蓝天。
当心灵有如蓝天般清澈时,才能进入无念无思的境界。凡有生命形体要达到这种境界实在不容易,何况处于白刃对白刃的决斗之际。
“……”
“……”
武藏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临阵对敌,全身的毛细孔像针一样竖立。
筋、肉、爪、毛发——所有生命的附属物,连睫毛也全都昂扬,一面攻一面守。这种情况下,心灵想与天地共澄净,有如在暴风雨中希望池塘里的月影不因之紊乱一般困难。
时间感觉很长——事实上却非常短暂——但只是海浪来去五六回之间。
一声巨响终于划破一切。
那是岩流发出来的声音。几乎在同时,武藏的身体也发出了声音。
就像拍打岩岸的怒涛般,两人的声息与精神的飞沫合而为一之际,长刀晒衣竿的刀尖斩落天上的太阳般,从高处划了一道细细的彩虹,直逼武藏。
刀对准武藏的左肩——
武藏蹲下闪躲。上半身倾斜的同时,右脚往后退了一步。接着,武藏手上的木剑扬起一阵风,这与岩流的长刀对着武藏眉头切下来的动作,几乎同一个时间发生。
“……”
“……”
瞬间一过,两人的呼吸变得比波浪还要澎湃。
武藏离开水边约十步左右,侧立在海边,并沿着举在眼前的船桨望着奔过来的敌人。
武藏的木剑直指着正前方,而岩流的晒衣竿则高高举着。
两人的间隔在相搏的一瞬间,拉远开来。现在,即使两支长枪对峙也无法攻击到对方。
岩流在最初的攻击时,未伤到武藏半根毛发,却占了地利之便。
武藏一直背对着海,不移动位置是有原因的。因为正午的阳光会反射在水面上,而岩流面对海面,处于相当不利的地势。如果一直在这个位置与武藏对峙,他的精神和眼睛一定会比武藏更容易疲倦。
好——
岩流心中暗自叫好,因为他认为占领陆地就破了武藏的前卫。
岩流小步移动。
他在寻找敌人的破绽,同时又要坚挺自己的金刚之身,所以采取这种小步伐前进。
武藏也慢慢移步向前。
他举着船桨木剑,犹如要刺向岩流眼睛般直逼过去。
岩流见武藏的动作如此轻松,心中一惊,不觉停下脚步,眼前突然不见武藏的踪影。
只见船桨木剑飞向空中。武藏六尺的身子随之缩成四尺。原来他已双脚离地,翻滚在空中。
“——啊!”
岩流赶紧将头上的长刀大大地划向空中。
敌人武藏头上的红色手巾,被他的刀尖切成两段,飞了出去。
在岩流眼中,竟误认为那红手巾是武藏的头颅,血淋淋地从自己刀尖飞向空中。
岩流眼中带着笑意。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岩流的头顶被木剑击中,头骨碎成了小沙粒。
岩流仆倒在沙滩和草原的边际,脸上并无败迹。他一定认为自己已经将武藏的头砍落海中,所以不断地渗出鲜血的嘴角仍带着一抹微笑。
“啊!啊!”
“岩流师父……”
休息场引起一阵骚动。
大家几乎忘我。
岩间角兵卫也起身,周围的人个个脸色隆白,也站了起来。但是角兵卫却望见旁边的长冈佐渡和伊织,以及其他人都神色自若,他赶紧强作镇定,并努力安抚周围的人不要骚动。
虽然如此,相信岩流会获胜的人无法掩饰脸上失望的表情和悲伤的气氛。
“……?”
这些人即使亲眼目睹事实,仍怀疑自己的眼光。他们吞着口水,茫然了好一阵子。
岛上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只有无心的松涛和随风摇曳的野草,似乎在慨叹人间的无常。
武藏望见一朵白云。他看了一眼,这才回过神来。
看到白云,才真正恢复自我意识。最后,踏上不归路的是敌人岩流佐佐木小次郎。
小次郎就躺在离他约十步远的沙滩上。他的脸横卧在下,紧握长刀的手上,仍有一分执着的力量。但他的表情一点也不痛苦。因为他已全力应战,心满意足了。全力应战、鞠躬尽瘁的人都是死而无感的。脸上没有一丝遗感。
武藏看到被砍断而掉在地上的红手巾,不禁背脊一阵凉意。
“在我这一生当中,能否再遇上这样的敌手?”
武藏这么一想,突然对小次郎心存感激和尊敬。
同时他认为这是敌人给自己的恩泽。小次郎握剑时坚强的态度——以一个武士来说,小次郎毋宁是位勇者,比自己高强。现在自己能够打败比自己强的敌人,这是一种恩泽。
然而,面对如此高强的敌人,自己是如何获胜的?
是技巧?还是上天的保佑?
武藏可以立刻否定,但他也搞不清楚。
大致来说,小次郎的剑法凭着技巧与力量,武藏却相信剑的精神。两者只有这点差别。
“……”
武藏默默地走了十步左右,屈膝跪在小次郎身边。
他用左手试探小次郎的鼻息,发现还有一丝气息,立刻松了眉头。
“也许还救得活。”
他在小次郎身上看到一缕生命之光。这位令人惋惜的对手不因这次比赛而失去性命,武藏心中非常欣慰。
“再见了!”
对着小次郎,也对着休息场的方向。
武藏双手伏地行了一礼,最后提着滴血米染的木剑,快步跑往北岸,跳人在那里等待的小船。
最后小船不知驶向何方。
本来在彦岛戒备的岩流门人,终究无法拦下武藏为师父报仇。
人生在世,总免不了受他人的憎恶与善爱。
即使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感情的波涛仍然不断扩散。在武藏有生之年,对他不满意的人,仍然在批评他当时的行为。
“那时候武藏仓皇逃跑,狼狈至极。本来应该给岩流补上一刀,他却忘了。可见他是多么的胆小懦弱啊!”
动荡骚乱乃世之常。
在人世的波涛中,常混有善于随波逐流的杂鱼,在水中歌唱,在水中跳跃。但是,又有谁知道百尺下的水心和水的深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