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花谢两无情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在这里讲,为了体会得更亲切一点,就借用碧潭这个地方吧!孔子去郊游,他站在碧潭吊桥上,看到下面的流水说:“过去的就像这下面的流水一样,白天晚上都在流。”这两句话的文学气息非常重,全部中,最富于哲学意味的,也就是这两句话。从这里,有几个要点可以了解。
第一,道家思想方面,老子也和孔子这个观念一样,经常用水代表人生哲学。老子教我们效法水,中国有一句老话“人往高处爬,水向低处流。”老子教我们学下流——不是普通所指不高尚的下流,是指水的下流——大海。天下的水都向下流汇归成大海。所谓下流,就是谦下,站在最下面,“人之所弃,我则取之。”人要有容量,像大海一样包罗万象。老子又教我们“上善若水”,最高的品德像水一样。道家形容水很妙,水是绝对干净的,脏的东西到水里,都被水冲洗干净了。让我们
的心境,以及人品的修养,效法水一样,冰清玉洁,不受一点尘埃。虽然容纳了许多废物、污垢,但仍然是水,水的性质没有变,而且永远自强不息。
第二,佛家也说过水,我们看到流水,永远只是一股流水而已。照佛学的分析,人的心理就和流水一样,如说“滚滚长江东逝水”,永远在流,真的吗?错了。等于看到电灯光,说它一直亮着,也错了。当我们看到一个浪头的时候,事实上这个浪头已经过去了,是接上来的另一个新浪头,当在看到这新的第二个浪头时,它又已经过去了。灯光也是一样,当我们刚一打开开关时,所发出的光波已经消失了。我们的思想、感觉、年龄、身体,当一个钟头乃至一分钟前坐在这里的我,与此刻
坐在这里的我,已经不知道经过多少变化了。所以“今我非故我”,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前一分钟的我了。都过去了,像流水一样,不断的向前去。所谓“江水东流去不回”,历史永远不会回头,时间永远不会回头。人生永远像浪头一样,一波又一波地过去了,要想拉回来是做不到的。
这些都是另一面的说法,也可以说是消极的人生,许多宗教家、哲学家,都从这一面看,花落了再不会开了。大家都看过的,中林黛玉葬花。这位小姐病兮兮的,花落了还要去收回来,还要葬下去,情调非常美,文章也作得很好,葬花词名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此之为林黛玉!怎么不生肺病?怎么不那么痴迷的死?你管他谁葬你,死了就死了。说到这里,龚定庵的诗就比林黛玉高明多了,他的诗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刚才说过的某先生,他死后有人问我送什么挽联给他,我说我会另作一副。但送给他的挽联最好是这两句诗,因为,虽然人死了,而其耿耿的忠心仍令人感动,在文学境界上,就是龚定庵的这两句诗。以上这些都是从悲观的角度来看“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但孔子并没有以悲观的态度来说这句话,而很多的意义包括在内,极高明。从另一面,用积极的观点来看人生。人生如流水一样,不断的向前涌进。所以我们要了解,人生就像这股流水一样。孔子所以站在上流告诉学生们:“注意呀!你们看这水,过去的都像这样,向前面去!向前面去!而且是昼夜不断的向前去。”他这话的意义,就是我们经常看到的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是乾卦的卦辞。乾代表了天,中国文化是用乾代表了天体,现在的名词就是宇宙。
《周易》就是文王的思想,也就是孔子所效法的。文王解释宇宙,是永远在转,永远在动,没有一分一秒停止,假使一秒停止,不但地球完了,没有人类了,整个宇宙也垮了,所以宇宙是动态的。这就是中国的哲学了。我们有两位现代的学者是在思想界很有影响力的,他们评论中国文化,属于静态的。我对他们说,老兄,谁告诉你们中国文化是静态的?讲中国文化,第一部书就是,里面就告诉了你“天行健”,宇宙没有静态,永远是动的。中国文化并不主张静态的宇宙。人生也是这样,要不断求进步。静是缓慢的动态,没有真正绝对的静。譬如人坐在椅上好像很静,其实并不静,身上的血液正在分秒不停地循环,各个器官也都各司其职地工作着。“天行健”是永远强健地运行。“君子以自强不息”是教我们效法宇宙一样,即如孔子所说“逝者如斯”,要效法水不断前进,也就是《大学》这部书中引用汤之盘铭说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道理。人生思想、观念,都要不断的进步。满足于今日的成就,即是落伍。
所以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句话,包括各方面很多意义,可以说孔子的哲学,尤其人生哲学的精华,都集中在这两句话中,它可以从消极的、积极的各方面看,看宇宙、看人生、看一切。我们自己多多去体验它,应该了解很多的东西。在这里所提供大家去研究的意见,还只是其中的一点点。实际上,根据这两句话,可以写很多很多的文章。历史是不能停留的,时代是向前迈进的,宇宙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女人未必皆祸水
这里是另起一节。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这句话里面说的色,包括了女色、物欲、嗜好三重意义。但根据历代的看法,只是偏重在女色这一面,认为这是孔子对卫灵公的感叹。孔子周游列国时,对孔子比较重视的是卫国,但卫国的政权,当时具有较大影响力的,是大臣蘧伯玉,而左右卫君的是美丽妃子——卫灵公嬖好的南子,所以有这句感叹,而成了一句名言。事实上不止卫灵公,从人情世故上看,人都是好德不如好色。如果一定要以最高的
道德要求,世界上很少有合乎标准的人。
像我们看到很有名的唐明皇与杨贵妃这段历史故事,唐明皇这个皇帝的确是不错,少年时代非常好,晚年时因嬖好杨贵妃,致使国家发生了变乱,成为知名的历史故事。在过去的历史,很多人都把这个罪过,推到场贵妃身上去,这也是很难说的。说一个女子对于政治会有如此大的影响,也有可能。就是西方也有这种情形,所谓英雄征服了天下,女人征服了英雄。不过要看哪种女人,真能征服英雄的女人,并不容易。我们看到蜀亡国以后,蜀王妃子花蕊夫人被俘。宋太祖赵匡胤就问她,
你们国家有十几万大军,为什么今天你会到我身边来。这位妃子作了一道诗答复他,大意是说我本在深宫中养尊处优的女子,对国家大事不了解,但这首诗的结论却骂尽了男人,她说:“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这也是历史上,女人关系历史命运的一个故事。再其次,大家都说唐明皇是误在杨贵妃手里,尤其是诗人们都如此说——中国的诗人多半对于历史大事,有谨严的批评——但也有另一面的看法,如袁枚的诗说:“空忆长生殿上盟,江山情重美人轻。华清池水马嵬土,洗玉埋香总一人。”当安禄山造反,兵逼长安,唐明皇出走到长安南面马嵬坡的时候,发生兵变,部队不肯走了。大家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求把杨贵妃杀死。唐明皇没有办法,只好让贵妃自缢死。所以后人评论历史,认为唐明皇不一定是为了杨贵妃而误国的,这首诗就是这个意思。建温泉池给杨贵妃洗澡的,让杨贵妃自杀的,都是唐明皇做的,不要把历史的罪过,推到一个女人身上去。
同样,清代的龚定庵也提了一个反调,他的一首诗说:“少年已自薄汤武,不薄秦皇与汉王。设想英雄迟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他说一个英雄到了晚年没事情做了,不让他住在温柔乡里,又要他干什么?龚定庵这个理论,和现代的心理学、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有点类似。我们要特别注意,性心理学与马克思的理论,严重的影响了近一百年思想。今日除了马克思的影响以外,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对近百年来历史文化转变的影响更大。不过这一方面不像政治理论受重视——如果依据性
心理学的看法,有过分的精力,就有杰出的事业。因此英雄、豪杰、才子,几乎各个行为不检,都是孔子所讲的“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然而孔子所要求的真正圣人的境界,这是非常难的事,一般心理状况,凡是了不起的人,多半精力充沛,所以难免要走上女色这条路子。这是我们就这一点,对历史的看法。扩而充之,“好色”不但是指男女之间的事,凡是物质方面的贪欲,都可以用“色”字来代表。尤其是以佛学的立场看,那就更明显了。照儒家的思想,一个领导人,简直任何嗜好都不应该有。但是人很难做到完全没有嗜好。譬如有些人什么嗜好都没有,就是好读书,这也变成一个嗜好,于是左右的人都是读书人。
南朝梁元帝读书读呆了,敌兵临境,还要文武诸臣戎服听他讲书。最后终于亡了国。他在投降时,放一把火,把收藏的十四万卷图书烧了,他说“文武之道,今夜尽矣。”有人问他为什么烧了书,他说:“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可见读书也很害人,真成呆子。
从此我们了解,上面有一点偏好,下面就偏向了,这就是“物必聚于所好”的道理。我们要看古董,就必须到好古董的人家才看得到。有些人好石头,有些人好怪木,有一些人就是好钞票。某公说,有一个老朋友,每天入睡以前,要一张张点过他铁柜里的钞票以后才能睡着。所以孔子这句话,是一个最高的目标。同时提高我们的警觉,凡是作一个领导人,不但是好色,任何一种嗜好,都会给人乘虚而入的机会,因而影响到事业的失败。所以接着下面引用孔子的话: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一切的进德修业,都是如此。不但是学问的成功、道德的成功、事业的成功,原则都相同:不是进步,就要退步。没有进步,停留在原地,也是退步。尤其对于自己道德的要求,更难!我曾说过,英雄征服了天下,不能征服自己;圣人不想征服天下,而能够征服自己。事实上征服自己比征服天下更难。所谓道德的修养,就是征服自己。上面孔子的话,就是说这个道理。他说譬如我们去挑泥土来堆成一座山,要挑一百担泥土的,已经挑了九十九担,最后“未成一篑”,少了一畚箕泥土。
“止”,停止了,因此便不能登峰造极到顶点。是谁使你停止的?我们一件事没有成功,往往推之于客观的环境、社会的因素,但是孔子在这里说那是不可能的,“吾止也”,还是自己心理的疲劳与退缩,不是客观因素。他又说,譬如填平一块土地,倒一畚箕泥土上去,就看到更高一点,这个进步,也不是外来的因素,而是自己的成功,这里他所强调的,是指一切的作为,其成功或失败,都在于一个人自己,不要推之于外来的因素。外来因素之所以形成,也是自己本身的关系。
到这里为止,结束了孔子上面站在河川上所发的感叹。下面是孔子的教育经验,对于个人的评论。
学而有成之难
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
孔子说在他的学生中,能依照他的教导去做,而不懒惰的,只有颜回这一个学生。这句话好像很普通,但如果在教学上或在领导位置上工作久了,就可以体会到这并不是一句简单的话,我们现在常常发现有些年轻人,吩咐他们去做一件事,譬如去照顾一位老年人,他有这个心,但没有这份热情,他会觉得是老师叫他去做的,而没有感觉到这件事情是他应该去做的,就只差了这么一点。讲理论时,他讲得和大家一样,知道应该爱人,应该尽心,但做起来是另外一回事。我和年轻的同学们
说,许多社会上已经做了的事情,如“张老师”、“生命线”这些,已经有人做了,不要再重复,你们应该去做一些须要做却还没有人做的事。据我的资料,一些老年人很可怜,子女不在身边。可以发动年轻人对老年人服务,绝不接受招待,自己带便当去。青年们都说得头头是道,但我告诉他们,要经得起往后的困难。有些老年人替他服务久了,他会觉得应该。第一次有感谢之意,第二天他觉得差不多,第三次也许你迟到了,他会骂人,那么年轻人还要准备行礼、道歉。由此可知做一件好
事,也有如此的困难。所以理论与事实配合起来,要“语之而不惰”,讲到了就做到,而且非常勤快,又持之以恒地去做,实在是非常难的事。
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论,一个人总有些熟人有事相托,如果做得到的事情就答应了,答应以后有时又觉得烦了,摆在那里两三天,就把事情“惰”下去了。有时候提高警觉,赶快办,办了以后,有没有结果不知道。办不到的也要早告诉人家。否则等于医生替人看病,看不好的,给人家一点平安药吃,好不了也死不了,就是拖,这就是罪过。所以孔子讲颜回的这句话,表面上看很普通,真正体会一下,这种修养实在是不容易的。
下面接着再赞叹颜回:
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这并不是对颜回本人说的话,是他对学生们说颜回的。颜回不是只活了三十二岁就死了吗?孔子说可惜得很,我只看到他的进步,没有看到他的成就。有进步应该有很大的成就,可惜短命死了,所以成就没有看出来。因此孔子有下面对人的感慨: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所谓苗就是根苗。有些植物,种籽种下去,发出的芽非常好,应该前途无量,但结果却长不大,枝叶并不茂盛,这是“苗而不秀”。也就是说有许多人,小时了了,大时糊涂。尤其在教育界更看得到,有些年轻人非常好,眼看他慢慢变,变到最后不成器。再更进一步是“秀而不实”,虽然花叶扶疏,但没有结出果实来。如果我们把这两句话,回转来看看自己的人生,大多可以说是“秀而不实”的。在这个非常时代里,年轻时,想如何如何。结果到了现在,得了结论,晓得自己是“起不了”。而这个重点,就是孔子上面所讲的“止,吾止也。进,吾往也。”在乎自己,不关他人,尤其作学问更是如此。我们常看到年轻人文章写得好,有许多人寄以厚望,我说不见得,这就是“苗而不秀,秀而不实。”真正文章写得好,能称得上是一个文学家的,以整个人类文化历史看,古今中外不到两三百人。这仅就文章这一行而言,写了许多书的人,能流传的又有几本?这都是“秀而不实”。
所以文学也好,学问也好,无论哪方面,能够做到历史上有成就的,很不容易。这也就是孔子对人物的感叹。有许多人,聪明而进取,有前途,但最后并没有结论。许多人的事业、道德、学问,都在这两句话的范围中。
勿轻后学
因此孔子又对学生们讲到对年轻人的观感: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这句“后生可畏”是孔子的名言,切不要轻视后一代的年轻人。从古至今,对年轻的后一代都非常重视。孔子说后来的年轻人可畏,并不是怕他,而是说值得用心培养,值得重视。“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千万不要轻视后一代,不要以为未来的不如现在的。这一点我们不要冤枉孔子了,我们学术界经常都把孔子描写成非常古板、保守的。实际上孔子的思想最前进,他不轻视后一代,更不轻视后来的历史,认为未来的社会不比现在差。所以他说你何以知道将来就不及我们?以人来说也是如此。不过一个人到了四十、五十,还没有成就的话,那也就算了,再没有什么可观的了,这也是事实。
前面说过,我个人的看法,人类文化永远是年轻的,到现在为止,永远都在幼稚的阶段,还没有成熟,假使真正成熟,在文化的立场来看,此时人类的生活就永远安定了。这个理论是最麻烦的历史哲学问题,在此我们不去多讨论它。这一段也是孔子在鼓励青年们努力,我们过去有一句格言:“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就是这个道理。
下面还是他对于学生们的鼓励:
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边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这固然是他对学生的鼓励,也是我们一生作人做事值得效法的地方。“法语”,就是我们现在普通说的“格言”。古人的名言,古时也称“法言”,有颠扑不破的哲理。我经常告诉来学中国文化的外国人,不要走冤枉路,最直捷的方法是先去读“三百千千”,就是、、、《千字文》四本书,努力一点,三个月的时间,对中国文化基本上就懂了。三字一句的,把一部中国文化简要地介绍完了。历史、政治、文学、作人、做事等等,都包括在内。尤其是《千字文》,一千个字,认识了这一千个字以后,对中国文化就有基本的概念。中国真正了不起的文人学者,认识了三千个中国字,就了不起了。假如你考我,要我坐下来默写三千个中国字来,我还要花好几天的时间,慢慢地去想。一般脑子里记下来一千多个字的,已经了不起了。有些还要翻翻字典,经常用的不过几百个字。所以《千字文》这本书,只一千个字,把中国文化的哲学、政治、经济等等,都说进去了,而且没有一个字重复的。这本书是梁武帝的时候,一个大臣名叫周兴嗣,据说他犯了错误,梁武帝就处罚他,要他一夜之间写一千个不同的字,而且要
构成一篇文章,如果作不出来就问罪,作得出来就放了他。结果他以一日一夜的时间写成了《千字文》,头发都白了。即“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四个字一句的韵文,从宇宙天文,一直说下来,说到作人做事,所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不要以为千字文简单,现代人,能够马上把《千字文》讲得很好的,恐怕不多。至于格言,也有一本书《增广昔时贤文》,是一种民间的格言。过去读旧书的时候,等于一种课外的读本,个个都会念,包括作人做事的道理在内。当然里面也有一些要不得的话,如“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的作用。但有很多好的东西,都被收进去了。到了台湾以后,发现市面上发行的《昔时贤文》,又把闽南语的一些民间格言也放进了。
讲中国文化,除四书五经以外,不要轻视了这几本小书,更不要轻视那些传奇小说。真说中国文化的流传与影响,这几本小书和一些小说发生的力量很大。四书五经,除了为考功名以外,平常研究起来又麻烦,就很少人去研究。而这几部书,浅近明白,把中国文化的精华都表达出来了。这是说到“法语”而引出来格言的道理。
孔子说历代的格言,构成了“法语之言”,“能无从乎?”能够说不信从它吗?譬如我们看到了很好的名言,一定因欣赏而背诵下来,默记在心。“改之为贵”,仅仅欣赏也没有用,要把它当成一面镜子一样,照照自己,反省反省,发现自己的毛病,然后彻底改正,这样读书,才是学以致用。“巽与之言”就是顺从的话,顺着你的意思的话。有人编了一则笑话,说有一位侨领之流,年纪也大了,人家请他在一家豪华饭店吃饭,坐在首席。这位老先生经常放屁,联珠直响以后,他道歉说:“对不住!”旁边有人说:“没关系,不臭。”这位放屁的老先生说:“真的吗?那就糟了,听人家说老年人放屁不臭,命就不长了。”此话一出,那位说“不臭”的朋友愣住了,其他的人也很尴尬,过了不到一分钟,又有人用鼻子嗅嗅说:“唔,现在有一点点味道。”这也就是巽言的刻薄形容。还有一位朋友告诉我,他出国前找到一幅祝枝山的画送给一位朋友,这位桥商展开画,看了祝枝山的名字后说:“啊!他画的,我认识他的,他为什么不写我的名字?”这位朋友听了,不好意思说穿是明代古书,只好说“巽与之言”:“那恐怕他忘记了,我回去要他替你加上好了。”
高帽压人低
这位朋友说的笑话,虽然非常刻薄,但他的经验阅历非常多,对事情看得非常透。人的经验阅历多了,也容易变成尖酸刻薄。我现在老了,有资格对年轻学生们说,他们骂我们老年人老奸巨滑,我绝对承认,而且认为是恭维的话。老奸不是巨滑,因为年龄越增加,经验越多,讲话就只好保留一点,这也是一种修养的工夫。如果年龄增加,人情经过多了,把人事看透了,而转来对自己的朋友,非常厚道,宁可你不对,我不挖苦你,不刻薄你,仍诚恳对你,这是道德,这是学问。各位要注意,假使作领导人,自然有好听的话要来的。孔子说,顺耳的话,听了难道会不高兴吗?捧两句总比骂两句听来舒服,明知道那两句捧的话是假的,可是总舒服点。清代才子袁枚有名的故事,他二三十岁就名满天下,出来作县长,赴任之前,去向老师——乾隆时的名臣尹文端辞行请训,老师问他年纪轻轻去做县长,有些什么准备?他说什么都没有,就是准备了一百顶高帽子。老师说年轻人怎么搞这一套?袁枚说社会上人人都喜欢戴,有几人像老师这样不要戴的。老师听了也觉得他说的有理。当袁枚出来,同学们问他与老师谈得如何?他说已送出了一顶。这就是孔子说的“巽与之言,能无说乎?”好听的话谁不愿听?
所以我们要注意“绎之为贵”,绎就是演绎,要反省、研究、推敲、分析一下。“说而不绎”,光喜欢好听的话,自己不加反省、推敲。“从而不改”,对于好的格言,只是欣赏,而不依格言去改自己的毛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孔子说对于这种人,我也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了。这也是说知识分子讲理论,告诉人家如何如何很容易,要做到就很难,如果做不到,也没有办法。孔子的学问是讲实际行谊的,能够做到,才是真的学问。
子曰: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这句话是重复的,前面说过,不再讲了。重心在“无友不如己者”,千万不要依古人的解释,认为交朋友一定选比自己好的,那就错了。要尊敬每个人,认为所有的朋友,不可能不如自己的。
意气凌云
下面是讲学问之道,除了知识以外,要注意气节的培养。气节是人格的中心。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这是说一个人中心思想的养成。这个问题,也是我们讨论过的,佛家、儒家都主张作人要作到无我,这无我是对个人道德修养而言。处理事情则要有我,要有正确的意志思想,用现代话说,便是主义的中心思想。“三军可夺帅也”,古代作战,如果把对方主帅抓住了,三军失去了领导人,就整个崩溃了。对人而言,“匹夫不可夺志也”,任何一个人真有气节,立定了志向,怎么样也不会动摇。我们看到抗战时,许多朋友,为国家牺牲,很多人值得钦佩的,他们可歌可泣、有气节的事太多了,无论受到怎样的折磨,始终志向不屈,气节不变,就是说个人的思想与意志,是很难征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西方人对于思想、文化侵略的严重,还不大了解。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每一个国家对于这一点都懂了,在战略上先侵夺对方的意志,先把敌人的思想意志变更。在人类文化的战争史上来说,到这几十年来,他们才真正懂得运用这个道理。拿中国历史来说,我们中国自南北朝以迄清代,经过好几次的外族入侵,为什么中华民族始终站得住,外来的民族结果都被我们的文
化所同化,就因为文化力量的伟大。有个哈佛大学的教授来问我,全世界的国家亡了就亡了,永远站不起来,唯有中国经过好几次的大亡国,但永远打不垮,永远站得起来,理由在什么地方?我答复他说,关键在一个很简单的名词“统一”,文化 的统一,思想、文字的统一。现代的欧洲,和我们春秋战国的时候一样,交通不统一,经济不统一,言语也不统一。我们中国言语,到现在也还没有统一过,广东话、福建话,各省各地都有他的方言。但秦汉文化统一以后,不但是整个中国,即使整
个亚洲,包括日本、东南亚各国,都是中国文字。最近东南亚曾经先后想改,不用中国字,结果没有办法,改不了。越南在变,变到现在还是没有办法;马来西亚也在变,有从那里回来的学生告诉我,他们把“窗”字变成“”,去掉中间的两点,但学生还是写“窗”字,老师就说那是以前的窗,现在新来的不必要中间的两点,新式的不用那两个螺丝钉了,可是学生说字典上窗还是有螺丝钉。据说这一类的趣事很多,所以统一的文化非常重要。因此文化不能亡,不能挖根。我们有些国人,自己去做文化挖根的工作,这是自取灭亡的事情。
因此孔子讲到个人“匹夫不可夺志也”的志节,表现于日常生活上的情形: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减?
这是孔子描画出的子路。如果现在遇见子路这样的人,是很有味道的;有侠气,讲话直,有点像中的张飞、中的李逵,没什么心机,宋江想打一个鬼主意,就往往被李逵叫开了。孔子弟子中,子路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人。当然,子路有学问,他并不像张飞、李逵的粗鲁,但个性豪迈,慷慨尚义。孔子说他,穿着破旧的袍子,与富贵中人穿了皮袍的——大陆北方冬季严寒,非穿皮袍不可,至少穿羊皮,高级的穿狐皮,貂皮、灰鼠,相当贵的——站在一起。“而不耻者”,他没有自卑感,丝毫不觉得不如别人,这种气魄不容易养成。通常穿一件蹩脚的衣服,到一个豪华的场所,心理上立即会觉得自己扁了。这就要有真正学问的气度,即使穿一件破香港衫,到一个华丽的地方,和那些西装笔挺的人站在一起,内心中能真正的满不在乎,不觉得人家富贵自己穷,实在要有真正的修养。孔子说这种气度,这种修养,只有子路做到。如孟子所说“说大人则藐之”,见到了不起的人,也看得很平凡,很普通。下面孔子引用《诗经·邶风·雄雉章》中两句诗称
赞子路“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也告诉我们为什么子路能够做到,凭四个字“不忮不求”。“不求”,大家都知道,你官大,我不想作官;你钱多,我并不以为钱是了不起的东西,我并没有觉得穷是悲哀,对你无所求嘛! 什么是“不忮”?以现代观念解释,就是心中很正常、坦荡,你地位高,有钱,但你是人,我也是人,并没有把功名富贵与贫贱之间分等,都一样看得很平淡。对人不企求、不寄希望,自己心里非常恬淡、平静。如此作人做事,“何用不臧”?哪里还行不通?有此心理,自然就气度高华。所以说培养气质,不是衣服装饰可以培养得出来的,要在内心上具有这种修养,风度、气质自然就出来了。子路听了老师用这两句奖励他,就“终身诵之”。孔子又说他,我说你好,你就得意起来了。我讲你对,这不过是学问的过程,而学问永无止境,以此到处炫耀,你就 已经不行了。因此孔子的结论: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
天气冷了,所有的草木都凋零,只有松树与柏树永远是碧绿的——台湾的气候看不出来,大陆上四季分明,就看得很清楚——这是孔子的感叹。人生要在最后看结论,人要在艰难困苦中才看得到他的人格,平常看不出来。如文天祥就是一个例子,国家无事时,他是一个风流才子,谁看得出他后来竟是一个如此坚贞而正气凛然的人。所以古人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大风来了,所有的草都倒下去,只有山顶上有一种草,可以作药用的,台湾也可看到,名叫“独活”,在海拔很高
的地方,所有草都不生长,只有这种草生长,所以叫“独活”,就是劲草,大风都吹不倒。时代的大风浪来临时,人格还是挺然不动摇,不受物质环境影响,不因社会时代不同而变动。国家一乱,就看到了忠臣,也就是孔子说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
三达德的重心
下面孔子说到人格修养的三个重点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孔子告诉我们,一个人要达成完美的人格修养,重要的有三点,缺一不可。智慧,我们要注意,“知”在东方文化里并不是知识。书读得好,知识渊博,这是知识。智慧不是知识,也不是聪明。研究佛学,就看出来了。照梵文的音译,“般若”这两个字,中文来解释,相当于智慧。当时我们翻译佛学经典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其中的“波罗蜜多”、“般若”都是梵文译音。“般若”的解释是智慧,为什么不译成《金刚智慧波罗蜜多经》呢?因为中国过去翻译有“五不翻”,外文有此意义而中文无此意义的不翻,为“五不翻”中的一种。现在对外国学生上课,就常有这种情形。譬如“境界”一词,外文里就没有这个字,勉强翻成“现象”,但并不完全是境界的意义。“现象”是科学上的名词,“境界”是文学上的名词。 譬如说有人常引宋代辛稼轩有名的词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就是境界,若隐若现。再说诗的境界,如“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好境界!如改作“飞机轰轰对愁眠”那是噪音
不是诗了。李后主词的名句“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若是“月如团,红烧鸭子一大盘。”那就没有境界了。这是讲文学的境界。如把境界翻成现象,就只有“月如团,红烧鸭子一大盘”,才是现象。又如中国文字的“气”如何翻译?西方文字不同,氧气、氢气、瓦斯气,究竟用哪一种起来代表?中国字就不同了,一个“电”字,就有许多的妙用。在外文就不得了,现在外文有十几万字,真正常用的几千字而已。外文系的学生可不得了,新字一年年增加,我看照这
种情形下去,七八十年以后,谁知道要增加到多少字,将来非毁弃不可。而中国只要一个“电”字就够了,发亮的是电灯,播音的是电唱机,可以烧饭的是电锅、电炉,还有电影、电视、电熨斗,只要两个一拼就成了,谁都懂。外文可不行,电灯是电灯的单字,电话是电话的单字,所以他们的物质越进步,文字越增加,增加到最后,人的脑子要爆炸的。所以现在中文翻外文,就是采音译的方法,然后加注解。我们过去的翻译,不像现在,尤其南北朝佛学进来的时候,政府组织几千个第一流
的学者,在一起讨论,一个句子原文念过以后,然后负责中文的人,翻译出来,经过几千人讨论,往往为了一个字,几个月还不能解决。古人对翻译就是那么慎重,所以佛法能变成中国文化的一部分。现在的人学了三年英文,就中翻英、英翻中,谁知道他翻的什么东西?所以翻来覆去,我们的文化,就是这样给他们搞翻了。当时“般若”为什么不翻成“智”?因为中国人解释“智”往往与“聪明”混在一起,所谓“聪明”是头脑好,耳聪目明,反应很快就是聪明,是后天的;而智慧是先天
的,不靠后天的反应,天分中本自具有的灵明,这就叫智慧。他们考虑梵文中这个字有五种意义,智慧不能完全代表出来,所以干脆不翻,音译过来成“般若”。这里孔子说的“知者不惑”的“知”,也等于佛学中智慧的“智”,而不是聪明。真正有智慧的人,什么事情一到手上,就清楚了,不会迷惑。“仁者不忧”,真正有仁心的人,不会受环境动摇,没有忧烦。“勇者不惧”,真正大勇的人,没有什么可怕的。但真正的仁和勇,都与大智慧并存的。
圣人之道与才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这是作人做事最要注意的事。讲到这种人生的经验,孔子真是圣者,实在了不起。他说有些人可以同学,年轻做朋友蛮好,但没有办法和他同走一条道路,不一定能共事业。假如有一个事业,认为是好朋友,拉在一起做,往往后来朋友变成冤家,真不划算,如不共事业,还是好朋友,多圆满!朋友是难得,结果变成冤家,等于离婚一样,该多痛苦?所以汉光武找严子陵,而严子陵始终不干,始终和皇帝是好朋友,多舒服!如果他作了汉光武的官,最后历史的记载,两人有没有这光荣史迹,就不知道了。“可与适道,未可与立。”有些人可以共赴事业,但是没有办法共同建立一个东西,无法创业。我们经历了几十年的人生,再回过来看这节书,真感到孔子的了不起。明太祖朱元璋。最初尊孔子,反对孟子,把圣庙里孟子的牌位丢掉,说孟子没什么了不起。后来观念转变,翻开孟子一看,读到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那一段,他又立即认为孟子真是圣人,恢复了孟子在圣庙的牌位。这就是说明要人生的经验多了,才体会得出圣贤之言的可贵。“可与立,未可与权。”有些人可以共同创业,但不能给他权力,无法和他共同权变。这在历史上很多故事中可以看到,有些人学问、道德都不错,作别人的高级干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错,但权力一集中到他手里,他自己会害了自己,就坏了。譬如现代史中的袁世凯,和曹操差不多,是乱世奸雄,治世未必能。如果一个人大权在手,又有道德学问的修养,把权力看成非常平淡,那就高明了。
赞元禅师与王安石
再说,由“可与共学”到“未可与权”这三句话,我们可以借用宋代蒋山赞元禅师对王安石说的话,作为更进一层的了解。王安石与赞元禅师交情犹如兄弟,一个出家当了和尚,一个作了宰相,王安石每个月都要写信给赞元,而赞元始终不打开来看。有一天王安石问他能不能学道,赞元禅师说:“你只有一个条件可以学道。但有三个障碍永远去不了,只好再等一世,来生再说学道的事吧!”王安石听了很不痛快,要他说明。他便说,你“秉气刚大,世缘深。”你的气大,又热心于人世
的功名事业,成功与失败,没有绝对的把握,你心里永远不会平静,哪里能够学道呢?并且你脾气大,又容易发怒。作学问,重理解,对学道来说,是“所知障”,你有这三个大毛病,怎么可以学道?不过,不大重视名利,而且生活习惯很淡泊, 很像一个苦行僧,只有这一点比较近道而已。所以说你可以先研究修道的理论,等来生再说吧!我们看了这一段对话,再研究一下王安石的一生与宋神宗时代历史上的成败得失,便可以了解孔子所说的这三句话的份量了。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孔子所引用这四句古诗,用得很妙。“唐棣”是一种植物,像栗子一样,台湾也有栗子,五月间开白色的花。这诗上说到看见唐棣开的花朵,好像是反偏在一面的情形,因此引起一时的感想,了解任何一件事物,都有正反两面。有些事所以一时看不清楚,都是因为它太亲近,反而使自己受到蒙蔽,其实,道理就在你的面前,就像在你家里一样,只要多多精思,就可以知道是自家本有的。所谓“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便是此意。唐棣之花的四句诗,它包含有两个意思。第
一是说前面有一朵花,真是好看,可惜偏向了一点。第二是映射偏差的过失,是由自己不注意去深思所致。作事业或作人,最容易出错的地方,就是不太注意最浅近之处和偏信最亲近的人。由人生的经验以至历史上的教训,我们便可知道,一个人的失败,整垮你的不是敌人,往往是你左右最亲信的人。也不是左右的人有意整垮你,而是他无意犯一个错误或太多的错误,结果却帮忙你拆垮了台。所以人最不容易看清楚的,是自己同室的人和最亲近的事。好像我们戴眼镜,可以看见外面的事,
往往忘记了自己的眼镜,把镜片撞破了,也把眼睛伤害了。四句话连起来就是说,我们有爱好,就有偏私,有了偏私,往往就看事情不清楚,越亲近的事物越看不清楚。这要特别注意。
“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这是孔子的结论,他说实际上都是自己不肯用心去深思,才看不清楚。其实,最高远的道理,就是最平凡、最浅近的。我们往往把摆在面前的事情看得漫不经心,不屑去考虑,才种下失败的种子。 一般把二十篇分成上下两部分,上面十篇为上论。上半部的最后一篇,也就是上论第十篇《乡党》,因为这一篇多半是记录孔子日常作人处世的态度,比较枯燥一点。事实上以现在的观点来说,也就是孔子日常生活的素描。本其中,可以看出他的思想和为人处世的一方面,等于研究孔子的一个结论,我们暂时把它保留。上论到此就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