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风满袖,月侵衣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王国维在中品评姜夔的词时说: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初甚不为意,后再四复读,细细品味之,方有所悟。白石道人此二句境界高超、寓意深远,不愧是词中高手,他人难以企及。
王老先生所说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他有一个精辟独到的诗说叫 “意境”。所谓“意”大概就是说把人的感觉经验形而上化之后,达到“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地步。简单地说就是要善于用几句话,把你的感觉用文字凝结起来,然后再用技巧突然释放这种感觉。让读者看到你的文字被突然冲击一下,心中的感觉一下被激活了,和作者瞬间产生了强烈的共鸣,领会了作者的感觉,你自己的经验被强化,被提炼达到了一个新的层次。这时“境”也就具备了。这个过程就叫做“有意境”。
王国维总结自己的意境理论说“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言有尽而意无穷,正所谓得意已忘言。就比如修炼武功,最上乘的功夫绝对不是金刚罩铁布衫这些蠢笨的硬功夫,而是无招无式,四两拨千斤的内功心法。
回来再看看王国维老先生对姜白石的品评:“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这是批评姜夔沉迷于花架子,不修炼内功,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就像跟人比武,打着打着,紧要关头,姜白石突然含而不发。出来的拳头软绵绵。内力不能如江水滔滔一泻千里,不爽。
故,王国维审判姜白石为花拳绣腿,武功下乘。
总而言之,姜白石的词隔着皮鞋挠痒痒,一辈子憋出一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无敌于天下。
我无语了。喜欢大笔一挥,横扫寰宇的壮士王国维先生的高论保留。我继续喜欢姜白石的隐忍。
这首《踏莎行》不算是姜词中最好的,而“淮南”一句也确是其中最最出色的。我珍惜的是他文字后面的真心。
他用自己一生的遗憾酿制的十几首情词怎么也不会被我们几句话轻易地化解开的。
燕燕、莺莺也好,绿萼、红萼也好。现实中已经见不到了,他现在拥有的就是梦。分明又向华胥见。“华胥”是个典故,就是梦的意思。(《列子·黄帝》:华胥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华胥之梦是个美好的故事,里面的人没有忧愁,没有贫富,无欲无求,是个仙境。姜夔这里用这个典故,不是没有用意的,对于现实他有些灰心,失望。
他的词书卷气太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虽然不如柳永的明白好懂,没有李煜的自然流丽。也没有纳兰容若那样泛滥恣意。他就是这样的,一个躲在玻璃瓶子中的孩子,目睹悲剧发生,而无能为力的穷书生。
诗词文章不是他的资本,而是他的痛苦。虽然他从来不说。在他的诗词中你看不到他瞩目歌儿舞娘的纤腰雪胸,也看不到娇言嗔语,也没有幽会野合。有的只是他欲言又止的相思和怀念。他把一切都覆盖起来了。心里总有这样的感觉,姜夔的词是写给自己看的。虽然他是个清客,要靠这些音韵精美的小词博取别人的欢心。可他绝对没有谄媚过任何人。
他用暗语描写着自己的初恋。那是他们自己的心灵密码。
事情如此简单,他爱她们,深深地爱着,四十年从来没有忘记。她们也爱他,等他,甚至躲着他。因为他们贫穷,一无所有,连自由选择幸福的权利都没有。
他并不适合在这个世界生存,尽管他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更含蓄,更沉静。
无望的人能珍惜的除了回忆,还有梦。梦是他唯一的奢侈品。在那里,他才有短暂的幸福。
他为她们写歌谱曲,她们给他缝补衣裳。她们的心和魂魄追随着他一次又一次在江湖上漂泊,流浪,更远,更久,能做多久的梦,就有多长的幸福。
我还是忍不住会掉下泪来,为了这三个苦涩的人,也为自己。在这个社会上有许多贫穷的东西更值得我们珍惜。因为你什么都没有了,你没有多余的钱来哄她开心,没有精力花样翻新制造浪漫逗她一笑。你只剩下了自己,还有自己的这颗心,给她。让她拿去。
一生一世,海枯石烂,根本不需要什么誓言。
他在自己的梦里流浪,寻找,明月千里独照他的身影。
就是不说,你也会知道他有多伤心。他的爱找不到了。
佛语说,色即是空,尘世的一切都在无常轮回中缘起缘灭。如果你认真,太认真这就是一种信仰。信仰爱情,信仰美,信仰生活,或者信仰宗教,道,佛,基督,再或者信仰民主,自由,理想,大同世界等等这一切需要的就是认真。
遗憾的是我们不认真,或者是没有能力认真。我信仰的是心。有心,有情,有义,有肝,有胆。而且这一切都是空——你并不能从这些信仰中索取什么。空不是无,空是一种原谅,一种包容。有了这个认真的心,至少我们不会空虚。
文字游戏让人厌倦,我不知道中国封建帝国时代的这些文化精英们到底有没有信仰,除了那个忠孝节义的桎梏,很多人用家国之大事来衡量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们,说他们生活圈子狭窄,艳羡诗酒风雅的士大夫小资作风。文人向来是社会的良心,文人们也以社会良心自居。可是文人们的下场还是免不了空虚二字。我从来没有见过得意的文人。
姜夔清高,荦荦不羁。当初他与名将张浚之孙张鉴结为至交,受其资助十年,可他依然保持着箪食瓢饮,几乎从来不进将军府,这是他仅有的一点小尊严。张鉴死后,夔生计日绌,但仍清贫自守,不肯屈节以求官禄。晚年多旅食杭嘉湖之间。后寓居武康(今浙江德清),与白石洞天为邻,朋友称他为白石道人,他回答人家说:
南山仙人何所食,夜夜山中煮白石。世人唤作白石仙,一生费齿不费钱。仙人食罢腹便便,七十二峰生肺肝。真祖只在南山南,我欲从之不惮远。无方煮石何由软。佳名赐我何敢辞,但愁自比长苦饥。囊中只有转庵诗,便当掬水三咽之。
从此他自号白石道人,用以自解其清苦。颠沛流离一生,愁苦以终穷。姜夔在《自叙》中写到:“嗟呼!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
他一生四海奔走,却没有一个功名。生活中的他定然是处处碰壁的,所以,晚年的他才会哀叹:“象笔鸾笺,甚而今、不道秀句。怕平生幽恨,化作沙边烟雨。”
其实,他是有机会摆脱寄人篱下的尴尬身份的,但他放弃了。当时张鉴曾想出钱为他买个官,他拒绝了。他当然不是清高到无意于功名,他43岁时向朝廷上《大乐议》、《琴瑟古今谈》,希望能够得个饭碗,45岁时又上《圣宋铙歌鼓吹十二章》,得到礼部进士的考试机会,可惜他没能考中,他渴望出仕,但是命运不济。他之所以拒绝张鉴的一番好意,缺乏可靠的资料来说明当时姜夔具体想法。大约还是姜夔不想靠这种手段博取功名吧。“只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是每个读书人获得尊严的唯一选择。无论哪个朝代,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官员都看不起那些采用非正常手段的投机取巧者。后来张鉴又想割让锡山肥田给姜夔,他又一次拒绝了。
所以姜夔这样的一生并没什么真正可悲的,无非是他贫穷。而别的文人却用文章换来了些享受生活的资本,取得了功名。
历史冷静也冷酷,并没有因为谁的女人多,谁的庄园大,谁的生活安闲如意而赐予他更多的荣耀。如果他的一生不是追求气节和仁道,那他就不配被划分到文人这个圈子里。如果他是个真正的文人,那么必然追求气节和体天问道。那么姜夔很显然至少是做到了一半,就是气节。姜夔书法精妙,明显于世,很多人慕名求字,连秦桧的孙子秦埙也来了,并许以房产良田和金银。姜夔鄙贱秦桧的为人,对秦埙嗤之以鼻,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秦埙。可是陆游来了,他却乐呵呵地将字送给了陆游。秦埙大怒而去。
姜夔虽然潦倒,但可以被称为“士”。这是文人最大的荣耀。
能持节者,士也!孔子说:“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这是姜夔心里温存的一丝光亮。
他唯一得不到只是那种奢侈的情感——爱情。以致到了晚年,他住在杭州,常常满怀凄凉。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年)姜夔居住杭州这段时间,生活并没有饥寒的困境。这一年正月里姜夔接连写了五首《鹧鸪天》,一组小词,情感贯通一致,颇能看出他的心境。
柏绿椒红事事新,隔篱灯影贺年人。三茅钟动西窗晓,诗鬓无端又一春。慵对客,缓开门,梅花闲伴老来身。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
一年到头了,诗人守岁,他倚在窗下,斟一杯碧绿的柏叶酒,盛上一盘火红的花椒子,除夕之夜过完,他耐心地守着这一刻平淡的幸福。篱笆墙外灯影朦胧,能看见影影绰绰往来拜年人的身影。那些触手可及的幸福充满新年的黎明。
姜夔安静地坐着,等吴山上三茅堂的钟声悠扬地响起来,新的一年也就来到了。
这平安来得不易。五天前,诗人还在从无锡赶往杭州的船上,归心匆匆,路过吴淞他填了一首《浣溪沙》。
雁怯重云不肯啼,画船愁过石塘西,打头风浪恶禁持。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一年灯火要人归。
他经历了太多南蚁北驾的徒劳奔波。扑打掉身上连年不去的灰尘,终于可以安静下来,好好休息一下了,有一些疲倦,慵懒,刚刚把家安在杭州,客人不多,也不很熟悉,散淡地答应着往来的邻里。课儿学字,教女吟诗,安闲在家,和妻子儿女度过余生吧!他摆弄着儿女,他们那么小,在纸上涂抹郁垒、神荼这两个门神的名字,怎么也写不好。他呵呵地笑着,自得其乐。
到了现在姜夔已经43岁。在今天看来43岁刚到中年,但在古代这个年龄已经被看作老年了,一生就这样终了,委屈的内心情感回旋在心头,挥之不去,纠之不清。
姜夔很少提及自己的妻子萧氏。这一点很是让人疑惑,于是有人推断姜夔是不爱自己的老婆的。但从姜夔细腻内敛的个性来看,不在外人面前品评自己的妻子,也是可以理解的,我看这阕《鹧鸪天》里梅花就是指他的妻子,《浣溪沙》中的小梅就是指他的女儿。妻子女儿都是梅花,也都很美。这样的心事细腻平淡,神情款款,完全一副天伦之乐的景象。
给予他温暖和安静的就是他向来很少提及的家。家,在他的心里是一个最后的归宿。
诗人的心有个微妙的变化,几乎令人难以发觉,《鹧鸪天·丁巳元日》里提到梅花,诗人的心不再是疼痛的,这和以前他提到梅花,那种缠绵入骨的忧伤不同了。这个心思短暂,只维护了10天。
本来,在这个冬天里,他留在无锡,一直想去合肥而终于未能成行。“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将诣淮南不得,因梦思以述志”,于是有了一首《江梅引》: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
依然还是那两个姑娘,现在怕已经花容凋零,他死死地想把握住,只剩下了越来越浓郁的忧伤。
那时候牵着你的手,站在梅树下,梅花开了,没有蝴蝶,没有蜜蜂,寂寞地开着,你说梅花不肯和春天结缘分。这样好么?你微笑着,眼神里飘落的是同样的寂寞悲伤。
我无数次梦到你微笑的样子,无数次,浮动的花香充满梦境。
只是怕醒来。
你我早已经约定,落地生根之后,心疼深入地下,这样的希望到底还算不算希望。把你带走,离开这里。
“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这徒然的思念,枉然的追寻,何时是一个尽头?他渐渐明白了自己宿命的结局,于是又有了一首《鬲溪梅令》。 “丙辰冬,自无锡归,作此寓意”,却还是借梅花以寓意:
好花不与殢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玉钿何处寻。木兰双桨梦中云。小横陈。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
好花并不等待那爱花的人,何况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开罢还将凋落。如今,丙辰过了是丁巳,冬过了是春。重拾旧欢,再续前缘,似乎的确不可能了。
十天之后,正好是正月十一,旧俗上元节日看灯的才是新年中最热闹的事情,小小的姑娘吵闹着要父亲带他去玩——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把女儿扛在肩膀上看灯,在人群中,每一张笑脸都沾满了月光,灯光,只有他自己的脸上有一抹暗影。他忽然想起了一首词,想起了往事。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月光如此沉重,心事磨损,成了薄薄的一层,盛不下这月光,落入心里,竟然如此冰凉,
压满心头的记忆,满满的,却说不上来,没有记叙,没有抒情,只有这淡淡七个字:少年情事老来悲。他的文字已经淡到了平白如水的境地。彻骨的寒冷只化为浅浅的春寒,他缓缓地走着,回答女儿各种奇怪的问题。她还不懂人世的悲欢。
元夕之夜,姜夔他做了一个梦,安静怦然碎裂,他的心又一次滴血。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人已去,楼已空,一场苦恋,终成绝唱。20年时光太久了,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提到合肥,也没有如此清楚地说起这段爱情。
早知如此,悔不当初。这一句话让姜夔直接说出来,实在是不容易。20年苦苦追求,20年风雨兼程,20年无语泪流,无数次的暗夜冷梦,化为一声长叹,几个文字——这首词写得千转百回,柔肠寸断,到如今,故事好像已经讲完了。
梦里梦外,你依然是个不得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