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1950年到1953年,您是常到毛主席那边去?
梁:总是他派车接,他不用车接,自己去是去不了,进那个门都进不去,进那个中南海的大门都进不去。
艾:我书里是这么说的:您去延安,和他谈了一个礼拜,一个星期,一直每天晚上……
梁:第一次去,住那个地方住16天,16天里头有8天见面来的。
艾:那么我的判断呢就是,虽然你们的结论是,您自己注重中国的特点,特别的地方,独特的地方,毛主席注重的是一般性,不过结果您走以后,就是到1939年,毛主席自己也开始注重中国的特点了,就是说跟以前不同了。他是抗战的时候一直是比较注重中国社会的特点,而不是它的一般性,所以书里推测您还是对他有一点思想上的影响了,我不知道您觉得这个说法怎么样,会不会太过分呢?
梁:我不敢这样说。
艾:那就是说,您不是当局者,您看到他以后写的东西,您去以后写的东西,看他这个政策怎么样了,越来越像村治公社的这种措施,书里面也是引起了别人的意见,就是说有人觉得是合理的,有人觉得还是您和他有很多很多区别,大大的分别,比如阶级斗争这个问题啊,不过抗战的时候中共也不是阶级斗争,抗战的时候共产党还是乡村建设,跟您当年乡村建设很接近了,我书里也不敢很确定是如此,不过好像是这个样子。也很可能毛主席那时候创造的他的那套思想是按照中国的客观事实而创造的,那么您自己也是按照中国的客观事实而创造乡村建设的理论,也许是因为客观事实相同,所以您和他理论还是很接近的。
梁:可以说入手相同,他的革命的入手是农村包围城市,他入手是农村,我要建设新中国,我也是入手是农村,从入手是相同。
艾:抗战的时候的延安的情形,根据地的情形,在华北、在华中、在陕西,各种地方,不要说笼统的很相同,就是具体的细节也常常相同的。解放以后,毛主席所注重的很多计划,也是跟当年的乡村建设很相同,比较注重乡村,也有把工业、小型的工厂分散在乡下,也不要集中在大都市,这是一个,很多啊,书里可以说是算是争鸣了,我不知道您对这个……
梁:是,是这样的。我不是昨天说过一下,从乡村入手是没问题了。入手干什么呢?主要往哪个方向去做呢?两条,就是让散漫的农民渐渐地有了团体组织,一面呢,从旧的生产技术来提高人力,要引用近代的科学技术。团体组织、科学技术这两面,这两面现在毛主席说的,他从开头初级合作社、高级合作社,最后人民公社,这是往组织里头去,不可避免,中国想要进步,一定要散漫的农民要组织起来,组织起来才好引用进步的科学技术。事实上大家只能走一条路。
艾:1950年到1953年,您和毛主席讲话的时候,到他家去讲话,您刚才说当时是想讲什么就讲什么。
梁:漫谈。
艾:哦,漫谈。话题当然很多,不过您现在还能不能想起一些当年……
梁:我都记录了。
艾:您都记录了?
梁:我有记录,有本子上有呢。
艾:噢,那太好了。那您是预备……
梁:自己藏着,没有发表。
艾:没有发表?
梁:不过,你想看,可以看。
艾:那当然想看啦,假如您有记录,对我来说当然太好了。
梁:明天我可以找出来。
艾:不用麻烦,藏在比较难找的地方,不要太急,我当然想看,不过不用太勉强地找。那发生了1953年9月份的冲突以后呢,那很少,或者根本没有跟您这样子的……
梁:那就是坐下来从容地谈话的机会就没有了。
艾:就没有了。就是开会的时候……
梁:可以见面,见面也还握手啊。
艾:态度跟以前不同吧?或者说以前比较和气啊……
梁:也还没有什么,不过他就是匆匆地握一下手,说一两句话,我们也站着,他来走过,他跟这个握手,跟那个握手,走过去握手的时候说一两句话,没有请到家里来坐下来谈话。
艾:解放以来您和哪一界的人接触最多,文艺界呢,学术界呢,政治界比较多,还是亲戚多,还是当年的老朋友最多?
梁:都差不多。因为我过去不是发起过民主同盟,所以这方面有些个旧朋友。再就是从前我在河南办学,在山东办学,学生有在这个地方的,也有从外头来的,见面啊、通讯啊。我学生数量很大,我算一下,可以算是有学生关系的,他管我叫老师,听过我讲课,大概有4000人。
艾:4000人,那很多了,所谓“桃李满天下”(笑)。那住北京的也常有机会……
梁:有些个人,故去的多了,他们都……因为普通人到60岁、70岁、80岁,活到80岁不是很多了,很多人都故去了。(笑)可我活得长久一些。
艾:那50年代、60年代,那个时候还有很多老朋友吧?
梁:有,有些在外省的还通信。
艾:现在,当年的很多的人都已经去世了。当然毛主席、周恩来也去世了,(梁:朱委员长也去世了。)您自己当年的陈铭枢、李宗仁、李济深都故去了。那这么说,50年代、60年代还是跟当年的老朋友很多来往了。我记得研究您生平的时候,1966年,李宗仁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您也是出来接他,所以也许这种情形,往届的老朋友见面的机会还是很多的。这可能算是个奇怪的问题:假定先生现在返老还童,您能从头开始,您的事业会怎么样?
梁:我没有往这边想过(笑)。我再多说一句话,我要做的事情主要是《人心与人生》这个书,书已经做成了,那我已经好像是满足了。别的书嘛,小一点的,短一点的不像那么大部头,有一个书叫做《东方学术概观》,东方学术我说的是三家,中国的是儒家和道家,印度是佛教,这三家简单说一下,三家比较一下,有这么一个书,书名字叫《东方学术概观》;书不太长,比那个《人心与人生》字数少多了,这个书也写出来了,所以好像是有点心愿已了(笑)那个味道。
艾:假定您是十几岁现在,您会改行,还是跟原来一样,做学者?
梁:我常常对人表示我不是一个学者。
艾:是啊,您书里也常常有这个否认。
梁:对。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并且是本着自己思想而去实行、实践的人,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对学术啊、学者啊,对中国的老学问不行。我对你说过,小时候没有念过“四书五经”,“四书五经”的书里面有些个生字我现在还不会认。那么,再一面,现在的学问,科学我也不行,我西文不行,科学一定要学外国文,我的西文不行。所以讲到学问,我只能够歇一歇,我说我不行。
艾:您真的觉得是如此吗?
梁:我自己承认我是个有思想的人,独立思考,表里如一。
艾:假定您返老还童的话,您还是会做一个有思想的、要实践思想的人,不要做医生、科学家,或者政治家,或者……
梁: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医学。(艾:噢,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医学。)政协把委员分了很多组,自己自认,愿意参加哪个组就参加哪个组,比如有文教组——文化教育,有医药组,有国际问题组,参加国际问题组的人最多,我参加的是医药卫生组,医药卫生组里有中医,有西医。
艾:《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这本书里,也有一些关于医学的文化,关于中医跟西医。好像您父亲也是对医学有点研究吧?在年谱里提到他会熬药啊、做药啊。
梁:可以说没有什么,不过比如家里人病了,比如我母亲病了,或者我们弟兄小孩这一辈有病,他常常开药给我们吃药(笑)。中医多半都是(笑)喜欢说儒医,许多读书人他会看看医书,他好像就能够通医道似的。我父亲也有那个情况,不过他没有给外人看病。
艾:先生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梁:吃东西啊?(艾:吃东西。)吃东西,我是吃素的。
艾:就是说蔬菜里面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或者是水果?
梁:蔬菜水果我都喜欢,一般的蔬菜水果我都喜欢。
艾:有没有特别喜爱的?
梁:没有特别喜爱的。
艾:那您最喜爱的消遣有没有啊?或者是根本没有消遣的?
梁:有消遣的。有消遣就是身体的活动,散步啊、逛公园啊,到公园去,我挺喜欢的。
艾:好像是1956、1957年,香港的一些朋友说您学太极拳。
梁:学过,学过。
艾:您练多久了?
梁:从练太极、学太极拳说起啊,那离现在是好几十年,好多年,不过有时候断断续续,特别是抗战起来之后吧,为国家的事情各处奔走,有时候就不得空。
艾:您的意思就是早就学了?
梁:早就学了。
艾:这个我不知道,我还以为50年代才开始学的。
梁:学得很早,大概30多岁吧,(艾:噢,这个时候开始学了。)可是学了又搁起来了,没有认真地去练,我以前住在德胜门那个地方,净业湖(积水潭),那个小山上,大家在那里学,都是练太极拳。
艾:我不记得您是住过德胜门,就是积水潭那边?
梁:积水潭那边,我自己的房子,现在房产还在那里。
艾:哦,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里的房子?
梁:从民国初年,60年前。
艾:这个我倒是弄错,我以为那里的房子,就是您的父亲的朋友彭诒孙的房子在那里,也不知道您梁家的房子也在那里。
梁:也有。彭家的房子在积水潭的西南,有个楼的,我们的房子在西北角,现在这个房子还在,可是人家住了。
艾:您父亲的年谱,好像他是常常住在彭家那边。
梁:对,有时候住那边,他自己不是后来投水嘛?就是从彭先生住的那个房子里出来投水的。
艾:好像他快要过60岁的生日。那么我所了解的就是我所写的,孩子们到学校来,住在彭先生那边。本来梁家的房子离彭家的房子很近的话,好像是……
梁:就在那个北边。
艾:积水潭也不太大了,距离也会不太大……
梁:都在积水潭的西南,我们这个房子在西北角,现在这个房子还在,被旁人住了。
艾:积水潭当中有个小岛,岛上面有个小庙,这个年谱是有的,有高庙这个名。
梁:不过那个名字不叫高庙,高庙是在水的南边,高庙很大,刚才我们说的这个庙很小。
艾:哦,小的庙。我1973年来的时候,还是见不到您,可是这个地方我知道,我不敢去看,害怕。那个时候您父亲的纪念碑已经找不到了,有个座子,上面的石碑已经倒了,也是找不到了。问了很多附近的人,什么时候这个碑被打倒的。有个人说是抗战时候还是在的。
梁: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1966年。
艾:噢。石碑被附近的人锯成几块,建筑什么东西用的。梁先生您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没有受到什么迫害啊?或是……
梁:受到冲击。
艾:冲击,冲击是一个我没听说过的说法,冲击意思是什么?
梁:冲击就是打击。
艾:是红卫兵的?
梁:红卫兵,是红卫兵小将,都是初中学生。
艾:都还是初中学生,也还是您住在德胜门那边?
梁:就是那,地名叫小铜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