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性格,人的性格、脾气是先天的,还是先天方面重要,假定说一个人有他先天的一面,有他后天的一面,两面来比较,还是先天重要,他的性格、脾气、聪明、智慧,都是先天方面的。
艾:那我是弄错了,一个不当的错误,因为我了解,您第一位夫人在山东时候去世的,您的朋友们觉得您和她的关系好像没有第二位夫人的关系那么密切。反正我弄错了。
梁:我再补充一下(笑),就是我这个第二个太太,她不是大学毕业并且还是教育学系毕业的吗?她跟我结婚的时候,我50岁,她比我小3岁,她已经47,年纪太大了。
艾:这个我也弄错了。我以为您比她大10年,其实才……
梁:我比她大三岁啊,一个女子30岁结婚已经不算早了,到40岁结婚就算晚了,到47岁结婚太晚了(笑)。凡是这样一个太晚结婚的人,她都是个性很强。
艾:是,已经习惯了单独的生活。
梁:个性很强,结果很容易……(笑)
艾:我正好把这个弄相反了。那关于您的报纸是说她比您小10岁,我是按照当年的报纸来写的。
梁:她不是岁数太大了吗?47,太大了,她隐瞒岁数。
艾:是,这个我都不知道。
梁:她隐瞒了岁数(笑),她自己也隐瞒,中间朋友介绍也隐瞒,是这样子。
艾:噢。
梁:实际上她岁数很大了。
艾:这个很有意思,我所说的您朋友的印象和当年的报纸上印象跟实际的情况正好相反的。
梁:是这样。
艾:很有意思的现象。现在我想,在中国啊,什么地方能去找资料,访问很多人,还是……我刚想起来,胡应汉先生跟我讲,抗战结束以后,有一天,是在北平,他跟您和您夫人在一起,那么……
梁:那是跟第二个了。
艾:是,是跟第二个了。问题是谈起妇女问题,胡先生说您提出一种理论来,说是妇女不是创造者,是创造创造者的。而您夫人发脾气说您怎么可以这样子说呢?胡先生说您就是捧腹大笑,有没有这么一回事呢?(笑)这么小的事情您可能不记得了。(梁:对。)您对西方的妇女解放运动有没有高见啊?
梁:我不是上次说过了,我有一个外国朋友,他自己叫做卫中,卫西琴,他很深刻地讲男女的不同。也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个话,你说了。自然,也就说是天吧,天给妇女的一个任务或者说是使命,是生孩子,主要的,在妇女的一生中,就是中间的阶段——能够生育的那个阶段,太早了不算,太晚了老了也不算。太早的时候还不是一个很像女人的女人,太老了也不像一个很像女人的女人,正是中间那一段她是一个真正的女人,这个阶段天给她的责任、任务,是生孩子。她的任务在身体上,不是在头脑。男子的任务是在头脑,所以按照自然的也就是天然的来办,来做事情,才是对的,不按照天然的,勉强的,不大好。所以他——卫西琴,论调是说关于做学问,乃至于或者做政治家,做军事家(笑),都不合适。不过也可能做艺术家还可以,这是他的见解。我很同意他的见解。好像是从前有一个有名的哲学家,德国人,好像他说过——叫叔本华,(艾:是。)他说过,女子是什么呢?妇女是什么呢?妇女是一个大孩子,是个小孩,可是不是年纪很小的(笑),是个大孩子。妇女跟妇女容易到一块儿,比如一个大的会场,妇女跟妇女就凑在一堆,大家交谈,男人自然也有成堆的,可是有很多是散开的。你到一个大的会场上一看,有这种情况。妇女坐在一起成一个堆,讲话,讲得很高兴,有一个情况,按北京话吧,不像男人那样能够沉住气,有点浮动。这都是说妇女跟男人性格不一样,重要的是像刚才说的话,好像自然、天给男人的任务是创造,无论是学术上的创造或是政治上的创造,乃至军事上指挥作战的创造,都是创造,这种创造都是应当归于男人的,不要把这种创造指望于妇女,因为妇女她有她的任务,她有她的使命,天给她的使命。卫西琴这个话我倒觉得很同意,很承认。
艾:20年代,您跟卫先生讲过这个问题,到现在您的观念都没有改变吗?
梁:对男女分别的看法,还是那样。
艾:我不知道,可能您不清楚美国,尤其是美国,欧洲也有,妇女解放啊,要求男女平权,甚至于现在在美国,女子无论是什么事情都有优待,找事,女子有优待,有人在讨论女子已经从军了,不过我们正在辩论的是,是不是应该做战士?……甚至于一些妇女解放运动比较激烈的,说我们女子根本不要与男子来往,不要跟他们结婚,不要跟他们有性方面的关系,我们女子跟女子在一起才对,听起来,尤其是中国人,很奇怪啊。第一您有没有听说美国妇女解放运动情况?第二呢您对此有什么反应、意见?
梁:我倒是同意刚才那个外国朋友卫西琴的见解。那个朋友就说过这样的话,他说:外国人特别是西洋人,外国的女人像男人,中国的男人像女人(笑)。
艾:(笑)那您以为这个有道理吗?
梁:这是说事实,事实上这样。对不对呢?我觉得说的有几分对。外国的女人呢,有点像男人,并且她好像还要不单已经像男人,而且还要争取做男人。
艾:您第二位夫人算不算妇女解放运动者?
梁:她不是结婚很晚吗?她一直是做中等学校的教员,师范的教员,中学的教员,一直做了好几十年的教员。她个性很强,就是难免跟人冲突。刚好碰巧了,不是1966年8月,有那个文化革命运动?她就被打得很厉害。
艾:您最佩服的中国人,无论是过去的、或者是现在的中国人是谁啊?
梁:我很早、就是我年轻的时候很佩服的,是章士钊,他号叫章行严先生。他写文章的笔名有时候写秋桐——秋天的“秋”,梧桐的“桐”。我年纪小的时候,我在中学读书,14岁到19岁毕业了,十四五六七八,这个时候我就看见章行严先生——章士钊了——他的文章,不知道他这个人的名字,姓名不知道,就是看见他的笔名叫秋桐。他写的文章,一种是欧洲通信,他人在欧洲,写给报纸,把欧洲情况,叫做欧洲通讯、留欧通讯,我看得很有趣味。特别是呢,他有些个论政治制度的文章,因为那个时候中国要学外国,政治上学外国,那么就有开国会的问题,有议院。议院有一个问题,就是还是两院制呢,还是一院制?议院跟政府的关系,像英国,政府是对国会负责,对众议院负责,责任内阁,政党内阁。他写文章讨论这个问题,我非常有兴趣。因为那个时候我们都是热心中国的政治改造,最欣赏的、最觉得好的是英国式的政治,他刚好是介绍这个东西,讨论这个东西,中国要学外国,就是学两院制呢,还是一院制就可以了呢?有没有必要两院呢?他这些个文章我都爱读,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只留个笔名。这是在我年纪轻的时候,年纪只有十几岁的时候,而且在北京中学读书的时候,看报纸、看文章看到这个,我就欣赏这个人,欣赏这个人的议论、文章。
后来呢,就看见上海有一个叫《民立报》,《民立报》发表的文章也多半是论政的居多,这个文章笔名就写行严。我还是不知道他到底姓什么,可是我看见行严的文章,就想这个人的文章恐怕跟秋桐是一个人,真的姓名我还不知道,我判断他恐怕是一个人。后来呢,在日本梁启超、梁任公出了一个刊物叫《国风报》。《国风报》上偶然登了一篇文章,《国风报》多半都是论政的,偶然登了一篇文章,是讲把西文、西洋学问的名词翻译成中文,翻译、译名的问题,怎么样的译名算是译得好。因为过去严复,严几道先生他就讨论过译名的问题,他有三个标准:一个是要信——言而有信的“信”,单人旁一个言字;一个标准是信,还有一个达,表达出来,第三个还要雅,文雅。严先生论翻译讲究这个,他翻译外国东西要遵守这三个标准,所以他翻译出来外国的东西,都是文言的,都是很文雅的,没有白话。这个问题就叫做译名问题、翻译名词的问题。在《国风报》上看见有一篇文章,是讨论译名、讨论翻译问题,署名叫“名质”——人名的名,物质的质,讨论的问题不是论政,跟我看到的文章不相合,这个“名质”用的人名、笔名,既不是秋桐,也不是行严,而是用一个很新鲜的“名质”两个字,但是我一看,这三个名字实在是一个人,我的判断是这样,后来证明果然是一个人。
这个时候,他在日本出版一个刊物,叫做《甲寅》,这个时候我给他通信,从书信上有来往,我才清楚他的名字是章士钊。后来到北京,我就很喜欢跟他亲近,很佩服他。可是佩服他之后,我又失望,怎么失望呢?因为这位章老先生,他比我岁数大了很多,他是一个很有才的人,多才,多才嘛他就多欲,欲望多,所以他的生活很腐烂——吃鸦片,赌博,赌钱,嫖妓女,娶姨太,娶妾,一个、两个、三个,我很失望,我很不喜欢。虽然很不喜欢,我还是一直到他90岁的时候我还跟他往来。
艾:在香港1973年逝世的。
梁:对了,93岁。
艾:您看这个也不错,虽然生活上这个样子,一样活到93岁(笑),好像没有影响他的身体。
梁:好像是那样。
艾:别人呢,您佩服的就是……
梁:这是我年轻的时候很佩服的。再一个我佩服的也是姓章,就是章炳麟,章太炎先生。我觉得他的学问好。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