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的铃声已经响过很久了。阿洛知道下午的第一堂课,苦瓜一定会迟到,苦瓜没有来以前,没有人肯认真的将课本摊在桌上。
还有人趴在桌上睡着,不肯起来。
阿洛前面的位置,从上个礼拜就空了出来。桌柜里来不及收拾的东西,还摆在那儿,阿茂才没来几天,桌柜里就住了只小蜘蛛。
苦瓜说:
“各位同学,詹阿茂他们全家都搬到巴西去了。”说完就迳地叫人翻开课本,沙沙地在黑板上写着“新生活运动”几个大字,阿洛就盯着桌柜子里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其实同学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的。
这一学期,有好几个人突然地就不来上课了,苦瓜都说。“谁谁谁跟他的家人都搬到巴西去了……。”
他回去问他阿爸。
“阿爸!巴西在哪里?”
他阿爸很不耐烦的回答着。
“冲什小(台语)……!在地球的另一边啦。”
春模他们家也是,自从信了教之后,就不太爱跟别家的人往来了。还有面粉和奶粉什么的可以领。好象都要不了多久,就搬到巴西去了……。隔天,苦瓜就又冷漠的在课堂上宣布说:
“刘春模他们全家都搬到巴西去了……。”
然后就迳地叫人翻开课本。
其实,同学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
午休刚结束,走廊上空空荡荡的,人都进了教室,阿洛走到黑板前,拿起那块沾满了粉笔灰的板擦,走出教室。
走廊的尽头,有个小池子,阿茂的乌龟就养在池子里,他远远地就看见它,正从一堆碧绿油亮的萍蓬草中间探出头来,晒着太阳。
班长从长廊另一头急忙的跑回来,踮着脚在黑板上面写着“自修”两个大字。他就知道苦瓜这一堂课不会来上了。
阿洛站在池边上好一会儿,阿茂的小乌龟不知道阿茂再也不会回来了。阿嬷说乌龟这东西要活一百岁哪!比人要长寿,又说她可不要活这么久,活这么久,包准要得了现世报,早死就超生了,这乌龟要不是犯了什么忌,得要在那不深不浅的池子里住上一百年……。那可不是现世报?
“阿茂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想跟小乌龟说。却不知道它能不能懂。他从池沿摸出一根竹棒子来。这竹棒子是苦瓜从办公室里拿来修理人用的。叫阿茂偷来藏在这里,他把黑板擦对着池沿摆好,用力的挥掸着,竹棒子在板擦上扬起一股轻柔的白雾。萍蓬草里才冒出头来看着的小乌龟,警觉的又缩了头回去。阿洛对着它笑了笑。
啪啪啪的没几下功夫,板擦上面的白灰都飘落到池子里去了。小乌龟懒懒地啃着萍蓬草刚开出来的嫩枝黄色小花,阿洛想,明天得要给它带点蚯蚓什么的。他知道乌龟只有在饿急了的时候,才开始吃素菜的。记得,当时是跟阿茂这么说的。
“那池子里什么都没有,你要它饿死吗?”
阿茂对他使了一个眼色,纵身就跃到池对岸的木麻黄树丛里,蹲了下来,用他脏污的手往地上一摸说:
“看见没有?”
“什么?”
“别这么好不好?看见没有?”
“什么啦?”
阿茂随手拔了一簇木麻黄,挑了最细长的一根,在嘴巴里沾着。地上稀落地有些小洞孔,阿茂专注地捻着那根木麻黄,在洞孔里旋着。奇怪的是,当他捻起那根木麻黄的时候,上面就咬住了火柴棒那般大小的一只虫。阿洛睁大了眼睛,好奇又崇敬的看着。
“战甲……”(虎甲虫的幼虫)
阿茂把那小虫介绍给阿洛看。不一会工夫,阿茂就在铝罐子里塞满了许多的战甲和鸡母虫(蝉的幼虫)。
“蚯蚓也行,它反正什么都吃!”阿茂一只只地往池子里扔,小乌龟就在萍蓬草间划着……划着……。
阿洛回过神来,心想,明天一定要给它带几只蚯蚓来,阿茂要走之前也没教好他怎样才能钓到战甲或去找鸡母虫,他试过几次,都没能成功。“是兄弟就要帮我好好的照顾它,你帮我喂他,我就教你前空翻。”说完就在草地上翻滚了起来,阿洛羡慕的看着。
“其实也没有什么嘛!只要教就会了。你看……!”他后退了几步,就腾越而起。这是阿洛觉得阿茂最厉害的地方了,没有人可以做三个前空翻的……。他真是太厉害了。他甚至可以游过埤仔头的圳沟,他看过一次,阿茂约他拉牛去吃草,他记得是暑假的最后一天……。
老牛满足地在圳沟边上啃着草,两个人、眯着眼躺在草地上,阿茂突然跳起来说。“要不要游泳……?”语气很坚定的。
“我不会……。”阿洛以为他在开玩笑,望着那黑黝黝的圳沟,他叔公的牛没多久前跌了下去,都还没来得及哀鸣一声,就被圳沟里的急流冲了八里远。人哪能下去?真爱说笑。
没等他回过神来,阿茂已经脱去了汗衫,走到圳沟边了。“阿茂,别开玩笑了。”阿洛真的害怕了起来,他知道他很厉害,能做好几个前空翻哪。好班的纠察队都很怕他,不敢找他麻烦。但是要下到那黑黝黝的水里去,怕不跟牛一样,就不见了。
“阿茂!不要啦!”阿洛都快急哭了。
他一直都没能忘记,阿茂游到圳沟对岸时,站在草地上兴奋的嚣叫的样子。苦瓜常常在课堂上,叫他罚站着,还对着全班的同学说:“詹阿茂,拜托你好不好?你最少也要把国小给念完,你好好的忏悔一下……。”有次还说:
“那个教堂那么尖的塔,你也要爬上去,你不怕掉下来死掉吗?”同学们都偷偷的笑着。阿茂说教堂的尖塔里有一窝白头翁的小鸟。问阿洛要不要养,他可以爬上去弄来。后来发现拿下来的只是一个老巢,同学们嘲笑了好几天。阿洛可没有,他是很服气阿茂的,他知道阿茂是真的很厉害。只有他看过阿茂游过圳沟。说给人听,也没有人要相信。他还可以连做好几个前空翻,阿洛觉得自己要是能够做一个前空翻就够神气了。“还有!叫你不要说台语,跟你说了几次了。你再给我听见那个什么‘老狼假婚棒别赛’,你就给我试试看……。”
苦瓜从来没有把阿茂打哭过,不管苦瓜下手多重,打了多少下手心手背,阿茂都笑着回到他的座位上。下课时,又大声的在黑板上涂涂写写的对人宣扬……。“这不是台语喔!老ㄉㄠˇ狼ㄉㄤˊ假ㄐーㄚˇ婚ㄏㄨㄣ棒ㄅㄤˋ别ㄅーㄝˊ赛ㄙㄞˋ……。(意为:老人抽烟拉白屎。)伊娘咧!苦瓜还诬赖我……。”同学们又笑成了一团。然而一切都渐遥远了……。
“阿洛!赶快进来教室,等一下被苦瓜看到。”班长在走廊那头对着他叫。他看着池子里的乌龟,啃着萍蓬草的花叶。心想:“苦瓜铁定不会来上课的。阿茂也不会再回来了……。”我现在对池子里的小乌龟有了责任……。阿茂不会再回来了。几天前放学刚放下书包,踱进厨房,听见阿爸在跟娘说。
“定仔的儿子,在圳沟里被水冲走了……。”
娘看见他进了厨房,示意阿爸住了嘴,他就在灶前替阿娘卤煮着的猪菜饲料添着柴火。娘心疼的就让他在那里坐了一晚……。
隔早进教室时就听人说了,有人跑去看从水里捞上来了的阿茂,盖着草席,说是大人们把他架起来的时候,草席滑落了下来,阿茂的鼻孔还冒出了污泥……。后来几天,他都一个人慢慢地沿着圳沟边上的小路走着去上学,苦瓜只是在课堂上淡淡地说。
“詹阿茂他们全家都搬到巴西去了。”
班长又从教室里探出头来叫着他。阿洛用手上那节竹棒子,轻轻地在水里划着,没有人听得见他说。
“小乌龟!我会照顾你的,你要活一百岁喔!”还记得有天,阿茂又挨了罚,放学的时候,两个人沿着圳沟走回家去,稻田刚翻过土,蓄了水,斜阳在水面上洒了一片片的碧黄……。两人走着走着,阿茂突然住了脚,去拨弄路沿的一片含羞草。“你看!含羞草才要忏悔呢!”他用力的拨弄着。“忏悔!忏悔!忏悔……。”阿洛感觉到他忍住了生气,还冷冷地说。“你有看过马缨丹会忏悔的吗?”
“我明天给你带蚯蚓来!”阿洛站了起来,对着池子里的小乌龟说。
下午的第一堂课,走廊里空空荡荡的,阿洛拧着那两只黑板擦,许是蹲了太久了,突地站了起来,眼前一片昏黑。
脑子里只在问自己。
“巴西到底在哪里呢?”
才慢慢地往教室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