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的男风达到了顶峰时期,同性恋人群尤以官员士绅占主体,而这其中,包养优伶则更是蔚然成风。古代唱戏以男子居多,不少朝代都禁止女戏,所以在社会中公然登台的旦角儿也都是男子所扮演。蒋玉菡便是《 红楼梦 》中所描写的当时著名的戏曲演员。
在古代,旦角戏子通常都兼职“面首”的工作。所谓“面首”,按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二爷”,做的是用身体用青春换钱的买卖,专门为年老色衰失去夫宠的贵族妇人解决“性问题”。有文字记载的“面首”,大概可以上溯到战国时期的商人吕不韦,他先把赵姬送给异人赢得天下,后来又做了赵姬的入幕之宾床上客。然而,确定“面首”这个称谓的,是南北朝时期南朝刘宋的前废帝刘子业,虽然荒淫残暴,但刘子业对姐姐山阴公主却是亲善细致,《 宋书·前废帝纪 》记载山阴公主生活放荡,曾对前废帝说,你的后宫姬妾很多,我只驸马一人,这很不公平。于是刘子业就替她“置面首,左右三十人”。当然,这里“面首”一词是指英俊帅男,后来才专指男宠。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面首”的工作范围有所拓展,不仅要为年老色衰的贵族妇人服务,同时也要成为贵族男人的“性用品”。而蒋玉菡,便是《 红楼梦 》一书中最著名的一个“面首”!
无疑,蒋玉菡是《 红楼梦 》里又一个美男子,但贾宝玉跟他显然更多的是逢场作戏,明知道他被众多男人包养但毫不吃醋,甚至还要分一杯羹。看来,不论古今,款爷对于娱乐明星的感情也就那么回事儿。发泄完了,感情也就完了,各取所需才是真的!宝玉和蒋玉菡的初次见面,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菡便随了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那里去。还有一句话借问,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那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
二人方束好,只见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见薛蟠跳了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吃,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二人都道:“没有什么。”薛蟠那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于是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这次聚会,本是冯紫英还席请客。出席这次宴会的共有五个主要人物:冯紫英、薛蟠、妓女云儿、蒋玉菡、贾宝玉。剩下的就是些唱小曲的男性小戏子。这些来陪酒的人除了妓女就是戏子,在那个时代统称“娼优”,属于身份最低贱的人。当然,这些人实际上也没有太高雅的情趣爱好,从后文他们在席间所行的酒令可以看出,除了宝玉的酒令还算清新健康以外,其他的都是些淫词浪调,在今天看来仍然是很低俗很黄色的。这样一群人的聚会,在那个时代也算是高层时尚派对了,可格调十分淫俗,说白了,这就类似于现如今的“性派对”,是以肌肤烂淫而悦己为直接目的,这样的环境下即便发生再怎么离谱的事情都不应该奇怪。
书中写道,贾宝玉和蒋玉菡互相倾慕已久。蒋玉菡是个戏子,但也是个明星,相当于现在的歌星、影星,当然,现代歌星的地位要比他们高得多,也更受人尊重。但不论如何,在一个社会里流传最广、传播最快的就是娱乐活动,而这些从事娱乐活动的人自然而然地就跟着活跃起来。蒋玉菡算得上这个行业中的大腕,所以连宝玉这样的人都一直惦记着。当然了,贾宝玉也十分出名,荣国府贾家最受宠的孙子,豪门公子,他的知名度应该相当于如今国内商业首富的公子,那是不折不扣的“太子爷”。身为戏子的蒋玉菡想要投其所好,一心巴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们看看文中,宝玉和蒋玉菡独处时,“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这句话说得缠绵暧昧。两个大男人站着说说话,拉手干什么?若是女孩子还好理解。换了今天也是一样,如果两个大男人走在街上手拉着手,那一定会被人称之为变态。而宝玉和蒋玉菡既拉了手,心中又十分留恋,可见这二人此时已然彼此有意了。接下去是互送情物。宝玉送了蒋玉菡一个玉玦扇坠,而蒋玉菡则回赠了一条汗巾子。
这汗巾子在今天来说就是腰带,古代常说“宽衣解带”,所谓解带,当然就是解腰带。两个大男人在厕所解手之际互相脱了衣服解下腰带互赠对方,这本身是极其不正常的一件事情!可以想见,在当时的情况下,宝玉和蒋玉菡必然有过肉体上的不正常接触。不然也不会想到送对方腰带,在那个时代,腰带是定情物,男女之间互相赠送,以示爱意,所以宝玉的枕边人袭人才会用自己的腰带“拴着”宝玉,也是一种爱意缠绵。直到今天,女孩子还是喜欢送男朋友腰带作礼物,表示“一生一世拴住他”。所以,蒋玉菡的这条腰带送得实在暧昧。
也有人会说:厕所?多恶心的环境啊!贾宝玉这样的公子哥儿怎么会在这样环境下谈风月呢?持这种观点的读者多半是受了《 红楼梦 》中刘姥姥二进荣国府,酒后于大观园内匆匆寻坑解手的描写影响,另外,书中亦有对迎春的贴身大丫鬟司棋在园中露天解手的暗写,故而,在读者的印象中,似乎古代的厕所都是简陋污秽之所,绝非如今五星级酒店中的抽水马桶可比,实际上这种观念是有误的。司棋这样的丫鬟自然可以露天如厕,但宝黛钗这样的贵族小爷小姐们是无论如何不能“露天”的,否则,“贵族”二字就跟“贫民”等同了。
南朝刘义庆的《 世说新语 》中有这样的故事:西晋大将王敦被晋武帝招为驸马,新婚之夜使用公主府的厕所时觉得富丽堂皇,远胜过民间住宅。厕所里有漆箱盛着干枣,完事后,侍婢端来一盘水,还有一个盛着“澡豆”的琉璃碗,王敦没见过这些“规矩”,还以为是“蹲坑零食”,大吃大嚼,结果引来婢女的“掩口而笑”,原来,干枣是便溺时用来塞鼻子防臭气的,而“澡豆”则相当于如今的肥皂。
如此来看,在西晋时候,富贵皇家厕所已经如此完善,更何况是中国封建文化和制度发展到了顶峰的清朝时期!另外,古代的厕所并不像咱们现在的厕所那么用途单一,只是解手而已,它还是一个重要的休息场所。很多富贵人家的厕所是十分豪华的,不是单间,而是套间,最次也相当于现如今的两居室,里面有不少婢女伺候,烟酒糖茶样样不少,同时这里又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性爱场所,不少人都喜欢在这里“行房”,然后稍作休憩,甚至还有人干脆住在里面整月不出的。汉武帝就是在姐姐家的厕所里第一次宠幸了自己日后的第二任皇后卫子夫。武则天还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才人时,就常常在翠微宫的“厕所”里跟日后的高宗私会偷情。所以,贾宝玉若是和蒋玉菡在厕所里有了性行为,完全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反而是方便至极的。宝玉回到家中,睡觉脱衣服的时候袭人发现腰带被换掉了,书中写道:“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袭人便猜了八九分。”这句话写得好,袭人到底猜着了什么?从小就伺候宝玉长大的袭人当然最了解宝玉的本性,对宝玉的断袖情结也知之甚多,于是才会生气不理宝玉。否则只是换了一条腰带而已,不至于袭人动气,而且用今天的话来讲,贾宝玉还是拿着自己的一条普通腰带换了蒋玉菡一条国际名牌的腰带,按理说是划算的交换,可见袭人的“气”不在物上,而在事上。贾宝玉和蒋玉菡白天的“不雅交往”也只能留给有心人细细去体会了!
再来说说蒋玉菡。这个戏子不简单,包养过他的男人并不少。他既是忠顺王爷心尖儿上的人,同时也跟北静王爷关系密切。这条茜香国女国王所贡的汗巾子,正是北静王所给。大家注意,蒋玉菡在这里提及北静王时,并没有使用敬语,按理说这样一个身份卑微的戏子,王爷给了东西,怎么也该说声“赏赐”,可他却直接说“昨日北静王给我的”,这语气暧昧得很。足见蒋玉菡的后台不止忠顺王爷,更有北静王爷,而书中忠顺王爷和北静王爷是政敌关系,夹在中间的蒋玉菡日后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再来看一段原文:
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令“快请”,急走出来看时,却是忠顺府长史官,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
未及叙谈,那长史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抓不住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里,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访察。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等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诚,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转谕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赶来时,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岂更又加‘引逗’二字!”说着便哭了。
贾政未及开言,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或隐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了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宝玉连说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史官冷笑道:“现有据证,何必还赖?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的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史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走了。
这一段文字,为宝玉挨打埋下了炸弹。都说贾政迂腐,可沉下心来想想,换了哪个父亲,对这样的儿子会手下留情?在家里“调戏”丫鬟不说,到了外面竟然还“调戏”男人!真正的大逆不道丢人现眼!这里,还真不能说宝玉是冤枉的,蒋玉菡有了私宅,连包养他的主人忠顺王爷都不知道,宝玉却知道的一清二楚,这里面不能说没有故事。而宝玉和蒋玉菡互换汗巾子一事被忠顺王府知道后,“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的再说出别的事来。’”看来,连宝玉都知道这样的事情算是“机密事”,可见其见不得光,也足见宝玉和蒋玉菡来往密切。否则坦荡之人何须如此魂飞魄散?贾政是经历过这些的人,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奥秘,不大发雷霆才怪!眼看着儿子不争气不长进,任哪个父母都会失去了理智。但宝玉却不是那么容易放手的: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
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馀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语,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挨打后的宝玉依旧痴心不改。此时林黛玉的心情可想而知,是十分心疼的。但又不只是心疼,“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语,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这句话十分传神地勾画出了林黛玉的矛盾心理。她既不愿意宝玉挨打受教训,也不愿意逼宝玉放弃自己的生活爱好,同时更不愿意让宝玉跟这些同性恋人继续来往,但作为一个女孩子,这些事情她又不能够大大方方开口说,所以,“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这一句,包含了万语千言,百种滋味,可惜,宝玉却毫不为动,“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这句话,恐怕是句譏语,日后宝玉虽不致死,但却一定生不如死。
与秦钟相比,贾宝玉对蒋玉菡的感情还是有些游戏成分在里面的。富家子弟结交戏子,在古代不算什么新鲜事。当然,作为戏子,如果坚持气节,不肯向达官贵人献身,很难成为“名角儿”的。所谓戏台上的“角儿”都是捧出来的。什么叫捧?换了今天的话说,就是投资,一个演员再有才华,没人肯出钱包装,很难红得起来。过去也是一样,再好的唱腔再美的身段,若是长年累月只一套行头,出出进进无人应承,台上台下无人捧场,这样的演员只能在三线挣扎。即便大师也都有过如此不堪回首的经历,不只蒋玉菡。所以,日后蒋玉菡年老色衰,离开了舞台,终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他和宝玉、袭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尴尬得很。所谓宝玉的“痴心”,未尝不是一种富家公子的胡闹任性,不论古今,都是不值得提倡的。只有随着环境的改变,这些“痴心”才会慢慢消磨掉,日后宝玉沦落成丐,从人上跌入人下,才会明白:所谓“痴心”,有时候也是物质的产物。平民百姓的日子往往是最健康的,远胜过豪门富户的骄奢淫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