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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泰二十六年夏, 反贼大破京师。元泰帝仓皇西狩,武百官及内眷、京城百姓等一部分人随元泰帝西去入蜀, 另一部分则拖家带口地南逃至荆楚、淮南一带。北燕铁骑收缩防线, 从西线突围而出, 途与宁州军正面遭遇, 窝了一肚子火的北燕军大败宁州叛军,傅深亲手挽弓, 一箭射死了叛军首领, 两个北燕将士摸上了宁州城头, 趁着月黑风高, 将那颗人头高挂在城门楼上。一战立威, 北燕铁骑凶残依旧,所过之处, 无人敢直撄其锋。七月初, 北燕军与甘州军在武威会师,傅深一边收拢西北各地残兵, 重新整军, 一边以甘州为据点,垦荒屯田,休养生息, 以待反击。北方防线已破,鞑、柘、渤海三族再无阻拦, 长驱直入原腹地, 半壁江山沦陷于外敌之手, 朝廷不复存在。在这种局势下,淮南节度使岳长风率先举兵抗贼,拒渤海军于淮水之北,挡住了蛮夷南下的脚步。紧随其后,西平郡王段归鸿称“西南以自保为要”,只接收北方逃难百姓,不再出兵勤王。有这两位先例在前,各地节度使纷纷效法,以其所辖之地为限,自成一体,各自为政,除抵御外敌之外,约定互不侵扰。眼看大周即将四分五裂,国祚不保,同年秋天,齐王孙允端在金陵自立为帝,尊元泰帝为太上皇,国号为周,改年号为“长治”,定都金陵,遍告天下。新朝由北方流亡而来的旧官员和江南素有名望的贤达士人共同组成,长治帝未设宰相,而是仿元泰朝旧例,新开延英殿,与重臣共决国事。登基当日,江南节度使、荆楚节度使、岭南节度使、福建节度使及东海水师同进贺表,拥立新帝。严宵寒自荆楚跟随齐王至江南,先是拦住没让他回京,后来又与各地节度使斡旋,殚精竭虑地搭起了新朝的架子,一手扶持齐王登基称帝,论功足可封侯拜相,但他以自己以往行事遭人诟病为由,宁愿当个隐于幕后的功臣,故长治帝仍令其统领禁军,特许入延英殿议事,视为左膀右臂,倚重非常。曾经明里暗里骂过严宵寒的旧臣们算是开了眼了,屹立两朝而不倒,从权臣奸佞摇身一变,成了临危不乱、匡扶新主的功臣,这鹰犬不但心机手腕了得,运气也是相当了得啊!经历过这一番风波,严宵寒的形象与“心机深沉的权臣”越发贴近,那过去常常微笑的嘴角如今很少扬起,气势内敛威严,喜怒莫测,但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郁,让人更不敢往上凑。旧朝臣与他素有嫌隙,新贵们与他不熟悉,这么一来,严宵寒倒像是回到了元泰朝,再度被众人孤立了。深受宠信的严大人对同僚的指点和侧目毫无感觉,反正他已经习惯了,闲言碎语犹如过耳清风。他为长治帝费尽心机的筹划、不遗余力地促成新朝,本来也不是为了在这乱世里搏出一份功业。只是时局如此,情势逼人。若长治帝始终找不到立身之地,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子,以后要么被拿来当傀儡皇帝,或者索性杀了干净,而他的随从们无甚分量,自然更落不着什么好下场。严宵寒不想受制于人,更不想把命丢在江南。在江南这些日子里,他有时会半夜惊醒,寒衾孤枕,冷雨秋窗,他的手落在身侧空荡荡的床榻上,握了满把寒凉的湿气。每到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又犯了药瘾,心全是说不出的难耐滋味,仿佛有只虫子正在一点一点地将他心脏啃噬殆尽,只留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空壳。求而不得比单纯的疼痛更可怕,严宵寒做梦都想肋下生双翼,一夜飞度千山万水。可傅深在哪里?他知道京城已破,知道元泰帝西狩,也知道北燕铁骑成功突围,可是他不知道傅深到底去了哪里——是留在了西南?还是回到了北燕,又随着北燕军到了其他地方?没有只言片语,荆楚一别,他们就失去了联系。严宵寒问了很多从京城南渡而来的官员将士,也曾试图从西南打听消息,甚至花重金派人从蜀地北上,想要找到傅深的踪迹,至今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他们间隔着沦陷于外敌的原大地,却像隔着一整个世界。严宵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一般会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然后强撑着爬起来去上早朝。实在难过的受不了时,他就去桌上常备着的糖盒里找颗桂花糖吃。这个法子其实没什么用,连心理安慰都少之又少,因为原来那包糖早就吃完,新买的糖虽然精致甜蜜,桂花香扑鼻,但是味道与原来的不一样。那天客栈门外,傅深在人群里匆匆塞给他一荷包桂花糖,从此之后,他再也找不到跟它一样甜的糖了。甘州城外。西北秋高气爽,长空浩荡,蓝天下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傅深和俞乔亭一人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十分不讲究地蹲在田埂边看人收麦子,从背后看去,活像两个放羊的。俞乔亭期期艾艾地道:“侯爷,咱俩这么大个将军,蹲在这儿不好看吧?”傅深嗤道:“入乡随俗,就你要脸。”“……”俞乔亭,“您这有点过于俗了……”傅深眼皮一抬,斜了他一眼:“羊肉汤不好喝吗?”俞乔亭:“好喝。”“好喝还堵不住你的嘴?”傅深道,“别叨叨,烦着呢。”俞乔亭霎时了然,不怀好意地贼笑问:“还想你们家那位呢?南边不是有消息了么,新帝登基,他是功臣,在江南那温柔乡里好好地当着禁军统领,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傅深有心把俞乔亭这幸灾乐祸的混账玩意一脚踹下田埂,但他身边实在没有其他人可以聊儿女情长,只好捏着鼻子忍了:“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不知什么时候能见面,你说我愁不愁?”俞乔亭笑道:“这也好办,反正你明年春天打算出兵,到时候一路杀到金陵去,不就见着了?”“说的好像我们能到金陵似的,”傅深有气无力地道,“蛮夷占据淮水以北的原地带,离金陵十万八千里,你倒给我打一个试试。”俞乔亭低声道:“我看新皇在江南搞小朝廷,搞的有声有色,就怕日后我们在北边拼命,南边一点却都不着急。”傅深听完更愁了。他在武威将甘州军和西北各地残兵重新编入北燕铁骑,军权在握,比江南的大周朝差不到哪去,但傅深绝不可能拥兵自立,北燕军为国效忠多年,自然把光复原视为理所应当。然而他们这么想,不代表各地独立的节度使和江南朝廷也这么想。京师坐拥北燕铁骑、京营和禁军三道防线,尚且被外夷打的屁滚尿流,单凭北燕军之力,把原从外族手夺回来需要多少年?就算夺回来了,南北如何重新合二为一?谁是正统?到时候北燕军又会被放在什么位置?远虑与近忧层层叠叠地堆在他心上,傅深胸怀有限,一时被压的透不过气来。他长叹一声,抬头望天,恰好见长空之,有一队大雁正排着队飞过。傅深眯起眼睛,估计了一下距离,把空碗往俞乔亭手里一塞,自己起身摘下背上的长弓,搭上一支箭,挽弓瞄准——箭矢“嗖”地破空而去,片刻后半空传来一声哀鸣,队尾的一只大雁从天上直直地坠落下来,掉在了距他们不远处。不待傅深自己去捡,那边的农人已替他将大雁送了过来。受伤的大雁还活着,一边翅膀被箭钉穿,在傅深手不住扑腾。俞乔亭探头一看,夸道:“不错,很肥。”“不是打给你吃的,”傅深一手拎弓,一手拎雁,转身往回走,“让杜冷去我那一趟,带上伤药。”“啊?”俞乔亭一头雾水,“干什么?”傅深头也不回地道:“让杜冷给它治治伤。它不是要往南飞吗?正好。”俞乔亭:“啥?”“鱼雁传书没听说过?可惜本侯没有沉鱼落雁之姿,只好动武了。”说完,傅深思索了一下,觉得有求于雁,还把人家打伤了,有点说不过去,于是举起手大雁,诚恳地对它道:“雁兄,对不住了啊。”大雁:“……”被晾在原地,手里还捧着两个碗的俞乔亭:“……”靖宁侯这是走火入魔,终于疯了吗?冬至时节,金陵。日暮时严宵寒方从宫出来,今天是冬至,延英殿议事之后,陛下桉京城风俗,特赐了羊肉汤饺,几个从北方来的老臣当场捧着碗老泪纵横。长治帝触景生情,也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君臣执手恸哭,江南出身的四位学士在一旁假模假样地劝慰了几句,直到长治帝收了泪,才各自散了。严宵寒仿佛被一口热汤烫伤了肺腑,走在湿冷的长街上,竟觉得痛彻寒彻。他不想回府,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浑浑噩噩地走了许久,经过一处集市时,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一个人从他身边跑过去,咋咋呼呼地喊:“我看看!给我看看!”前方不远处聚集着一伙人,围着个摊子不知在看什么热闹,严宵寒耳朵灵敏,只听得一个男人粗声道:“……我在城外猎到此雁,没想到它脚上还系着块绢帛,这可不就是古话说的‘鱼雁传书’!”脑海里像是有根弦被铮然拨响,严宵寒心一动,蓦然生出几分好,走上前去细看。他个子高,站在人群外也能看到砧板上躺着一只死大雁,那男子手拿着一块绢布给众人展示:“北雁南飞,说不定就是北人特意用它来传信呢?”有人起哄道:“上面写的什么?拿出来给大伙瞧瞧!”那男子道:“不行!不行!这可是个稀罕物……”“这只雁多少钱?”严宵寒忽然开腔,平静地道,“连这块绢帛一起,我买了。”看热闹的人群立刻给他让出一条路,那男子见他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知道自己是遇上了有钱的冤大头,张口便道:“一钱银子!”严宵寒随手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约一钱半的银角子,丢进他手,那人顿时眉开眼笑,双手将那绢帛奉上。严宵寒接过,却不打开看,随手揣进袖子里。围观众人见他没有亮出来显摆的意思,十分遗憾,砸着嘴各自散去。严宵寒转身离开摊位,身后自有长随上前将那雁拎走。提着一口气一直走到无人处,严宵寒反复抓住那幅绢帛又松开,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心存妄想,“北雁”与“北燕”谐音只是巧合,鸿雁传书更是被用滥了的典故,他是疯了才会一时冲动,买下这种根本就没什么意义的东西。可是他太需要一件故地旧物来寄托感情了。——哪怕那只是个虚假的意象。平复良久,他的心跳渐渐缓了下来,严宵寒犹豫再三,本着将错就错、破罐子破摔的心态,终于从袖把那块白绢抽了出来,沿着折痕小心打开。从北到南,那大雁不知飞了多久,脚上系的白绢已经脏了,字也被打湿过,在绢上洇开一片干涸的墨痕。纵然模糊,可他仍能清晰地辨认出那不甚规整的字迹,因为绢书上面只有四个字——“吾妻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