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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忆之为苏、文二人准备点心的第二餐,她用昨日发酵到今日的腐竹、木耳、切丝的小白菜、切丁的胡萝卜等蔬菜包了一大笼两头尖尖的长包子,上蒸笼蒸至半熟,热腾腾出了蒸笼后,又改油锅将长包子底部煎得脆香。然后分作几份,三份装入食盒,配以酸甜的凉浆水饭。一份送往提点刑狱司富良弼处,一份送往苏府,一份送往文府。
又划了一小部分给杏儿与李平分食,剩余送往了清明院,如此分装完毕,忆之已经累的够呛,她揉了揉酸疼的脖颈,又圆转肩胛骨,发出了一阵咔咔的声音。
她休息了片刻后,又拈起了一枚一枪两旗的中芽,一面用指尖揉搓,一面出神。一时没有头绪,有些发恼,索性将中芽丢了出去。须臾,又用双手拄着腮帮,盯着那中芽发怔。一会又拄着脑袋,长吁短叹。
忆之仍然想不出主意,又觉倦怠,索性打了个哈欠,伏案小憩,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只见窗牗外一片金红的晚霞,她睡地肩胛骨僵硬,忍着疼痛将手臂抻直,圆胖的庖厨周二掀了布帘进入后厨,他见到忆之,问道:“姑娘,你怎么还在啊。”忆之心想,大概是周二准备晡食的时辰了,便闷闷地应了一声。
周二见她兴致阑珊,一面安置砧板,刀俎,一面又问道:“这是怎么了?”
忆之撅着嘴,说道:“二叔,豆团是用煮烂的红豆,磨成豆沙,掺糖,面粉,团成圆球,用油炸过便成了是吗。”
周二不解其意,一面瞅着忆之,一面嗯了一声。
忆之又接着说道:“红豆的滋味与茶的滋味并不能融洽呀……”
周二知道忆之在研制茶豆团,便道:“那你改用绿豆不成,这样制作的豆团颜色也近些?”
忆之心中微亮,顿了一顿,说道:“再直接用烘焙好的茶砖碾成茶末加入豆沙,不就成了。”
周二想了想,说道:“值得试上一试。”
忆之心中窃喜,忙不迭取了只木碗,奔往清明院的书房取来茶砖,放入焙笼烘干,又碾为茶末,再装好,一路小跑回到后厨,煮绿豆,磨豆沙,掺糖,面粉,团了几只茶豆团。
周二已经用热火烹油,忆之取了几只茶豆团放入油锅,只听呲啦一声,无数气泡裹着豆团沸腾而起,油锅哗啦啦作响,不一会,周二用笊篱将豆团捞起,置入银盘,豆团经过油炸又艾绿变作了松花色,小小巧巧十分可爱。
二人各捻起一只茶豆团,吹了吹塞入口中,浓郁的豆茶香在舌间散开,二人不约而同双眉微蹙,异口同声道:“太甜了。”又一道笑了起来。
忆之斟酌着添了些面粉与茶末,团成茶豆团,再经油炸,试吃。又与周二研究了一番,调整了比例,又炸了许多茶豆团,终于得到了满意的成果,这才将剩余的茶豆团悉数炸过,往清明院送去。
忆之进入晏纾的书房,听见他正在发怒,说道:“是谁将这翻成这幅模样,同进了贼似的。”又听晏荣答道:“只有大姑娘进来过。”晏纾停顿了半晌,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忆之提着食盒快步走上前,先甜甜喊了一声爹爹,随后将食盒中的那碟茶豆团端了出来,放在几子上,又说道:“爹爹,快尝尝。”
晏纾看了忆之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忆之跃跃欲试道:“茶豆团,女儿新研制的呢。”
晏纾明白了过来,说道:“怪不得。”
忆之亮着眸子,疑问地嗯了一声。却见晏纾摆了摆手,捡起一只茶豆团来吃,他品了一品,笑道:“茶香浓郁,豆味十足,虽说不上多么美味,倒胜在滋味新奇。”说着,招呼晏荣也来品尝,晏荣尝过也是赞赏。
忆之雀跃道:“真的啊!”
晏纾点了点头,说道:“送去给你几位哥哥尝尝。”忆之素来知道父亲不爱吃甜食,得此评价已经是十足的面子,便将那碟茶豆团重新放回食盒,忙忙将韩玉祁、欧阳绪、石杰三人喊了出来。三人一一尝过,皆是赞许,忆之便更添了几分自信,恨不得再做上几份立马送往苏府与文府,只是碍于天色已是灰蒙蒙,正是用晡食的时辰,便将心思按捺了下来。捱到了次日巳时,才净手做茶豆团,按照惯例做了许多份,各自分了去,激动的心情仍然没有平复,又回到父亲的书房找了书来缓解,不经意间发现了令苏子美名声远扬的《汉书·张良传》,一时兴起取了来读,读着读着也觉得有趣,不禁入了迷,等杏儿来喊时,才发现已是末时,午后的日光透过绿纱窗斜照进来。
忆之问杏儿有何事,杏儿提着食盒说道:“这是文海叔送来的,听说是文二官人的谢礼。”
忆之放下《汉书》,稀罕道:“他倒是有心,那表哥可有什么表示没有?”
杏儿斜着眼睛想了想,说道:“好像提了一句辛苦了。”
忆之撇了撇嘴,接过食盒,先打开了第一层,只见是一碟柿子饼,裹着一层白白的糖霜,隐约可见糖霜下黄橘的果瓤,她拈来一只咬下,只觉表皮微韧,软软的果脯拥挤了出来,霎时赞叹地嗯了一声,连忙意识杏儿也尝一尝。
杏儿忙不迭拈起一只来尝,同忆之发出了一样的赞叹声。
果脯蜜饯中,忆之最爱柿子饼,也尝过许多铺席家的,只这一款令她惊喜,它外皮的糖霜甜而不腻,微有韧劲,里头的肉瓣如同新鲜的柿子,瓣瓣分明,每一口仿佛都有果汁溢出来的感觉。
忆之不由感叹道:“文二哥哥果然是膏粱子弟,吃的用的都与别个不同,可见从前是我忽略了他,往后可得待他好一些。”说着又点了点头。
杏儿用手肘搡了搡忆之,说道:“小姐,这食盒第二层里装的是什么呀。”
忆之忙去打开第二层,格子分作两分,摆放了一小碟油绿色的茶豆团,一小碟油绿色的滴酥鲍螺。杏儿先取了一只茶豆团来吃,品尝过后,圆睁了双目大赞道:“姑娘,比你做的要好吃许多呢。”
忆之也取了茶豆团来吃,只觉品到了浓浓的茶汤滋味,其中还有一丝豆味衬托着,并不喧宾夺主。心里不免有些气馁,再用木勺挖滴酥鲍螺吃,那滴酥入口即化,点茶浓香与奶油糅合,沃肺融心,忆之又禁不住叹了一声。
忆之叹气的功夫,杏儿已经连吃了两口,见她神情恹恹,问道:“姑娘,这样好吃的东西,你又叹什么气啊。”
忆之未置一词,只是呆坐了片刻,又兀自走出了书房,只见天空已现出浓厚的暮色,夕阳西坠,将天边的云彩映成绛色,归巢的乌鸦背对着阳光,从头顶飞过。
忆之想到,我的容貌并不拔尖,文采也不出众,现在连引以为傲的厨艺仿佛也不过如此,像我这样寡淡无趣的人物,既无入世的可能,也不爱在内院里使心计讨生活,再无兄弟帮衬,难不成只有包了头发做姑子这一条出路了?如此一想,虽没有十分为难,却又不舍这繁华世界,锦绣美食。
就这样悒郁了几日,连清明院也去得少了,又过了几日临近寒食节,家家户户紧着采买食物以备过节。苏氏闲来无趣,又见忆之闷闷不乐,以为女儿又因为不喜过寒食节而闹情绪,便强邀了她一道去逛逛街市,以解心中郁结。
二人乘坐马车达至街市,方下马,便见各大大小小的食店人烟鼎沸,采买之人摩肩接踵,忆之不愿意去凑热闹,与苏氏告了假,带着杏儿自寻乐趣。
二人走了几步,路过一辆镂装花盘驾车,见车上摆了长一尺左右,宽半尺左右,竹木制成的小车儿,有平板车、马车、辂车、土车、水车各色车的造型,还要篾丝编成的竹笼儿,忆之见它精巧,便拿起一只检视,只见飞檐为盖,盖下挂有一圈铃铛,亭子为笼身,竹笼内有木刀、木枪、小旗、小扇子、小弓、小箭、小靶子等各色玩意。
正瞧着,蓦然察觉有人在拉扯她的绸裙,低头一看,见是一名男童,大约四、五岁的模样,一身窄袖交襟式鹭纹锦袍,可见不俗,忆之见他生的粉雕玉琢甚是可爱,便蹲下身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那男童道:“我喜欢你手里的竹笼儿。”
忆之便将竹笼儿递给男童,又瞧他把玩了一阵,问道:“你家大人呢。”
男童兀自玩耍,并不回答。
忆之生疑,又问道:“他们知道你在这处吗?”
本与隔壁卖水晶脍的少妇油嘴滑舌的小贩见忆之与男童在车前逗留了这一阵,便来招呼道:“这位姑娘,小哥儿仿佛很喜欢呢,您不如就买下吧。”
男童又拉了拉忆之的绸裙,说道:“姐姐,你帮我买下这个玩意儿吧,你放心,我家大人会赏你的。”忆之蹙了蹙眉,正要说话,便听有人冲这厢喊了一个名字,她觉得声音很熟悉,便抬头去看,竟然是文延博,不禁觉得纳闷,为何这几日总能碰见,正这样想着,男童郎朗叫了一声叔父,便举着两只小手,朝他怀里扑去,文延博也张开手臂,待小儿跑至跟前,双手夹着他的咯吱窝,将他举着抱起,动作十分熟稔。
忆之直起了身子,笑道:“原来是你家的哥儿,怪道说,他家大人就会赏我呢。”
文延博听了,先是一怔,随即笑着对小儿说道:“这一位,你可不能无礼,她的父亲,是你的祖父都要尊敬的人物,快喊姑姑。”
忆之蹙眉,连忙摆手道:“别,别,叫我姐姐就不错,这一声姑姑,霎时就老了好些。”文延博笑道:“他若喊你姐姐,你岂不是要喊我叔叔,你又是子美的表妹,那不就乱了套了。”
忆之苦笑了一阵,妥协道:“好吧。”说着又轻手去捏男童的嫩脸,咯吱他那圆滚滚的小肚子,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呀,我还不知道呢。”
男童往文延博的怀里缩,乐的咯咯直笑,文延博便替他答道:“文忠德。”忆之点了点头,又问道:“不知道有没有乳名。”文延博道:“先时请一位先生推算,说他五行缺水,便取了乳名淼儿。”
忆之笑着对淼儿说道:“淼儿,姑姑给你买这只竹笼儿做见面礼好吗?”
淼儿朗声叫了一句好,随即又觉得害臊,往文延博的怀里缩了回去。忆之回望了杏儿一眼,杏儿忙从袖兜中摸出铜钱来。
文延博道:“怎么好叫你破费。”
忆之笑了笑,说道:“相比你前几日送来的点心,这又算什么呢。”
文延博问道:“你尝过那茶滋味的果子了吗?”
忆之点了点头,说道:“比我做的要好吃许多呢。”
文延博笑道:“若不是你提点,我本是想不到的。不瞒你说,小芽为贡茶、拣芽居其二,中芽为最末,经常不能用,如此一来,每年的耗损可以省去好些,说来,我还要感谢你。”
忆之见他极诚恳,蓦然觉得自己也并没有那般不堪,如此一想,心情透亮了几分,又问道:“后日便要殿试了,文二哥哥怎么没在家准备,反倒上街来了。”
“淼儿在家顽皮,大嫂嫂身子不便。母亲索性就将他带出来,又怕看不住这混世小魔王,便强邀我同行,我若说不去,连书都要丢了。”文延博说着,笑了起来。忆之也觉得有趣,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淼儿见文延博谈到自己,不乐意地扭了扭身子。
文延博接着说道:“方才你我的母亲在乐清茶坊前会了面,谈得起劲,你母亲提到你,我与淼儿正当无趣,便自告奋勇来寻你,只是他跑的忒快,只一晃眼的功夫就不见了,所幸他也找着了,你也寻到了。”他一面向前引路,继续说道:“你的茶豆团做法与我家茶坊后厨不同,不知是什么配方。”
忆之踟蹰了半晌,问道:“你觉得好吃吗?”
文延博望着忆之,笑道:“妹妹不是一向对自己的厨艺很有自信的吗,怎么问这样的问题。”
忆之微耸了耸肩,磕磕巴巴说道:“我……我其实……郁结了好几日……”
“哦?为何郁结。”
“我将自己做的茶豆团与你送来的对比,受了好大的打击……”
文延博笑道:“你的茶豆团未置香药,是家常的好味道。我家茶坊的庖厨身经百战,懂得如何迎合食客口味,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忆之笑着释然,便将配方讲述给文延博听,说完又问了他家后厨的配方。
文延博本默默听着,听忆之问及配方,便笑着说道:“我的做法与你差不多,只是原料,你并不容易得。”
忆之起了兴致,问道:“这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不知是什么材料,又不知文二哥哥方不方便透露。”
文延博道:“告诉你倒是无妨,做茶分蒸青和研膏两步,研膏又分压黄、捣黄、揉黄三步,是反复碾压、春捣、研磨、漂洗的过程。我将这其中的几步能省则省,最大程度保留茶滋味,如此制作出的茶豆团,茶味自然要比你用现成的茶末做出的浓郁许多。况且我们用的是白豆,使茶色更纯正。”
忆之恍然,说道:“原来如此,只是我模糊记得,如此繁琐地捣洗,为的是榨出苦汁,倘若你省去了几步,难保茶味不苦涩呀。”“你有所不知,唐人喝茶,是将茶叶放进沸水锅里稍煮,再加入少量的盐与姜并其他佐料去除苦味。我们为制作茶豆团所出的茶末,并不那般苦涩,只需加入少许盐便可调和。”
忆之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又苦笑着长叹了一声,说道:“先时,表哥说从业不易,我还不以为然,这下可长见识了。”文延博笑道:“人生在世,并没有哪一件事情是容易的。”
忆之望着文延博,想道,以往见了不觉明厉,相处之下,才发现此人心思深细,其心智远远在我之上,当真是不可小觑的人物。于是,觉得二人距离远了几分,对他的敬重深了几分,熟惯减了几分。又想到了盛毓贞,只觉这二人若能成就,便是强强联手,凭她的心智,必定能替文二哥排忧解难,打理好大小事物。
忆之一路想着,难免自惭形骸,忽有一女童手挎一篮鲜花,阻在二人面前,娇怯怯对着文延博道:“大官人,买束鲜花送给太太吧。”
忆之怔了怔,想要澄清,只见文延博半蹲了身子,将淼儿放下,又从袖兜中摸出几文钱递给女童,那女童咧开嘴笑,从花篮中拣出红紫两色鲜花递给文延博,又道过万福后,小跑离去。
又见文延博将鲜花递给淼儿,在他耳边窃窃私语,淼儿咯咯笑了一阵,扭着身子往文延博怀里缩,文延博笑着将淼儿抱起,又鼓励了一番,淼儿这才红着脸,将鲜花递给忆之,说道:“给你。”文延博说道:“你送他竹笼儿,他赠你鲜花,礼尚往来,很妥帖。”
忆之见他如此安排,心头一暖,便笑着道了谢,双手接纳。
二人又要继续往前,只见不远处的茶棚下,苏氏与文太太由一众丫鬟仆妇簇拥着,正瞧着二人说笑。
文延博揶揄道:“幸好你时有了婆家的,不然这幅场景,非要被取笑不可。”忆之勉强笑了笑,未置一词。
二人朝着茶棚走去,忆之先道过万福,只觉得文夫人炙热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又听她说道:“这位就是晏大官人家的姑娘了,总听美哥儿提起,这一会总算见着了。”忆之回以一笑,文夫人接着说道:“听说你父亲的门生中竟然有三位后生同过省试,又要和你家美哥儿,我家二哥一道参加殿试,不知道你最希望哪一位金榜题名呢。”
忆之不解其意,笑着说道:“自然是天下英才皆入官家彀中最好,几位哥哥皆是有才有志之士,相信陛下慧眼识英,一个也不会落下。”
文夫人笑着与苏氏对望,又说道:“你是有福的,我总想要个女儿承欢膝下呢。”
苏氏道:“你才有福,两个儿子,一人娶回一个,你便有了两个女儿,哪里用羡慕我。”
文夫人问道:“你这位姑娘快及笈了吧,不知许了人家没有。”
苏氏笑着说道:“他父亲仿佛已经有中意的了。”
“哦?”文延博说道:“我总听众人揶揄,竟然并没有定?”文夫人听到这话,望了儿子一眼,微侧着头若有所思。
苏氏笑着对文夫人说道:“都在一块儿长大,熟惯些也是有的。那院里的哥儿虽多,但,都是极规矩的孩子。她父亲若不在,她也是不去院里的。因此,有什么说笑,我们并不拘着。”文夫人一面听着,抽空觑了文延博一眼,又继续望着苏氏,听到后面,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忆之笑着说道:“我总私心想着,父亲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倘若我早早嫁了,他们该多无趣,索性先赖着,能多尽一日孝道是一日呢。”文夫人又笑着,向忆之附和道:“倒是这个理呢,我若只有一个姐儿,且要留几年的。不过……”文夫人笑了笑,又说道:“也不能平白耽误了姐儿,倒是可以找一户哥儿多的,又不着急迎娶的人家,先定下来。”文延博听到这话,望了文夫人一眼。忆之感觉到文氏母子二人在暗自切磋,觉得有些好笑。
苏氏并没有发现这一茬,恳切道:“姐姐说的是呢,我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姐姐也知道,我家就这几口子人,她没个经历,又是个粗笨的性子。倘若嫁到大家里头,不懂迂回,没得招了人烦。”
文夫人笑着用一只手在下,托起忆之的双手,一手在上,盖在忆之的手背,对苏氏说道:“所以说呀,找夫君,需先看清家中那长辈是怎样的行事作派,倘若其身正,又明事理,遇事不偏袒,也就差不多了。”
苏氏笑着称是,又向文夫人问道:“你家大哥媳妇多早晚生呢,这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可真快,说来,你怎么没寻思给二哥找一个,倒显得他形单影只?”
文夫人笑道:“这文家的爷们啊,都是有大主意的,这二哥最甚,一日回来说起要开茶坊,同他外祖咕唧了几日,马不停蹄就开设了。又一日回来,说要考科举,一头就扎在了书房里,哪里又有我说话的余地。”说着,又长吁短叹了一声,嗔望了文延博一眼,笑道:“我是管不了的,只能指望讨个有本事媳妇帮我治他。”
文延博笑道:“我讨夫人,自然讨叫我欢喜的,日后你敬着我,我敬着你,若夫人一味与母亲一条心,为了讨母亲高兴,反来制裁我,那岂不成养了个耳报神在身边,那又成什么了。”
忆之将要笑之际,又觉得不妥,忙按了下来。
苏氏又道:“这些孩子啊主意都大,与我们那时候不同。咱们那会子哪个不是家里说什么,就做什么,可不敢有意见。”
忆之蓦然想起,从袖兜中取出一只用七彩绦线编成的小鹿,说道:“这是我自己打的食禄兽,算讨个彩头,每位哥哥都有,今日正好遇见,也省得特意去送了。”说着,将小鹿递给文延博,文延博双手接过,见母亲好奇,遂置于她眼下,方便她打量。
文夫人瞧了一回,觉得小小巧巧,十分可爱,便叹道:“这样巧的礼。”又抬起眼来看文延博,似别有意味道:“可不知该回什么礼才好呢。”
忆之忙道:“我曾听表哥提过,说文二哥哥儿时同人玩耍,那蹴鞠球儿掉入了树洞里,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没有办法,唯有文二哥哥,去提了一木桶清水来,灌入树洞,水涨球高,便可取出了,还传作一时佳话。
文二哥这样的人才,来日必定要及第登科,做大官人的。若不嫌弃这份礼轻,好生收下了,也便全了忆之的颜面,又谈什么谢呢。”她见众人的全部精神都贯注在自己身上,便说道:“不过……倘若非要谢,也不是不可……”又笑着说道:“若能多多借我些汤茶盒子,助我度过寒食,可是极大的恩惠呢!”
文氏母子不明就里,正在纳闷,苏氏已经了然,笑着解释道:“这丫头啊,小些时候觉得寒食节不必洗漱梳妆,做绣工针黹,是最最期盼的节日。大了些,反倒讲究了起来,又加上,是个不怕烫的,凭什么食物都要热滚滚地吃,凉了一些都不成,渐渐啊,越发讨厌起寒食来,每一年总要备好些汤茶盒子来保热茶热水,热麦粥。”说着,又向忆之啐道:“你要使,难道人家不要使?倒还有脸说呢。”
忆之嘿嘿笑了一声,垂下头。
文夫人却道:“不爱吃凉的,这一点可与我投缘,我也最烦过寒食节呢,反正寒食三日,不能生火,茶坊也经营不了,那汤茶盒子放着也是白放着,不如早一晚叫人规整了,往你府里送去,又有什么为难的呢?”说着,又望了文延博一眼,说道:“你收了人家的礼,自然得谢的,你说是不是。”文延博笑道:“母亲说的是。”
忆之喜不自禁,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他正望着自己,目光与往常有些不同,下意识怯了怯,又联想到了盛毓贞,心中有些羞愧。可又转念一想,我为何羞愧,遂恢复了情绪,但到底有些不自在。
众人又聊了一阵,直到两家管事采买妥当,便散了各自家去。
归家途中,苏氏揣着笑意,询问忆之觉得文家二哥如何,忆之答道:“我觉得吧,文夫人是位有趣的人物。”苏氏见她答地牛头不对马嘴,便大概明白她的心思,并不想深谈这个话题。苏氏虽然对自己的女儿无可奈何,却也因多年磨砺,琢磨出一套应对之法。她先是斜睐了忆之一眼,又似笑非笑着说道:“你买的七彩绦线,也只够打一只小鹿的分量,又何来每位哥哥都有份。我不揭穿你,是不想你在文家母子面前没脸,又私心揣测,你兴许对那文二哥有意,想试探他。”
“我本就有这个意向,不过打了一只,今日又正巧碰上了,才先送了他。”忆之不以为然,说道:“我只纳闷,这男男女女非要有意才会结交不成。”
苏氏哂笑了一声,说道:“无意最好,凭你也配不上那文二哥,也省得我这老的没脸。”
忆之不悦,反诘道:“我怎么就配不上他了,他不过是个二甲,名次即不如二哥,四哥也不如表哥。至于他家里,也是祖辈父辈的恩荫,难道这也算他的本事?”
苏氏挑了挑眉,说道:“如此说来,你是瞧不上他的?”
忆之撇了撇嘴,说道:“我就没往那处想,你非要激我,我只能这般回应呀。”
苏氏斜睐了忆之一眼,道:“你倒是乖觉。”忆之嘻嘻笑着,大张了双臂去搂苏氏,苏氏轻轻回搂忆之,出了半日神,说道:“那文家,现在瞧着光鲜,早个十年,却是极落魄的。”
忆之疑惑地嗯了一声。
苏氏接着说道:“那文大官人与你父亲是同期过的省试,可再那之后一蹶不振,足足考了十几年,旁人都以为他不中用了呢。这位二哥儿,说来也可怜,那时文家落魄,连米面都买不起了,文夫人为能专心料理生计,只能将他送去了他外祖家,他外祖家妻妾十余人,文夫人虽是幺女,却是个庶出,听说母亲还是位不能上台面的。哪怕是诗礼簪缨之家,只要大了些,上上下下就没有不势力的,更别提商贾人家了,可见他当时处境的艰难。”
忆之感慨道:“怪道,文二哥哥也大不了我几岁,为人处世却十分老道,可见是从小磨炼出来的呢。”
苏氏蓦然笑了起来,说道:“那文夫人啊,也是位极有能耐的人物,是天生的买卖经济人。有些女子能成就,靠的是什么?她却极不同,叫人打心眼里佩服的,这各行行首,哪一个见了她,不是恭恭敬敬。那文家有如今的场面,十分里头有她七分的功劳。我啊,时常同你父亲打趣,说道,家里之所以这样穷,全怪他娶了个不善营生的。
后来,文大官人走了吕公的门路,入了仕途,文夫人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为文家大哥儿同吕公的亲外甥女定下了娃娃亲,这才蒸蒸日上了。”苏氏又别有意味地瞧着忆之,说道:“我瞧文夫人,挺喜欢你。”
忆之笑道:“我也喜欢她呀,一见着文夫人就觉得浑身敞亮……只是觉得,他们那样精明能干的人,该是瞧不上我这种无才无貌的,难免揣测,她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那参知政事的爹爹,爱屋及乌罢了。”说着,又撒娇道:“娘,你总着急着为我找人家,就这样舍得啊。”
苏氏轻拍了忆之一记,说道:“你是没心没肺,我哪能不替你急。说来说去,全怪我,倘若你有个兄弟帮衬,你再看我理你不理!”说着,眼圈也红了一些。
苏氏一面用巾帕拭眼角,一面没好气地继续说道:“你的人生顺坦,总以为盛世太平,哪里知道高门望族,乡绅名宦里头的龌龊行径。那枢密副使杜行杜大官人是何等权势,他的六妹妹,嫁的是直史馆大学士盛鸿盛大官人的堂兄,想当年,她是我们这群闺中姊妹里头,嫁的最好的,又哪个不眼热呢。谁能料到,本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她竟然,竟然能叫婆婆虐待至死……那一个个都是权势熏天的人物,尚且如此,你再没个帮衬……我们将你养这样大,何曾让你吃过一点苦,一想到你来日不知要嫁入哪一户,又不知会遭遇些什么,怎么能不怕。”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忆之忙为她顺背,一面暗暗想着盛毓贞,一面问道:“那,那杜六姨母,竟白死了?这还有王法吗?”
“那王法还不是人定的,总能找到漏洞迂回,两家谈妥,能掩盖也就掩盖了,只对外说病故,也就我们这些知根底的,为她哭一场罢了。”
苏氏抽噎了一声,缓了缓情绪,说道:“这样想来,弼哥儿是极佳的人选。”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说道:“你父亲的决定,何时错过。”忆之顾着母亲的情绪,遂对苏氏笑了笑,表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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