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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过了几日,又到夏至,烈日炎炎蒸烤着大地,蝉儿在院中长鸣不歇,忆之身着凉衫抹胸襦裙,挽着慵妆髻,在廊檐通风处做绣活,簟纹投在梅花样式的矮几上,凉风习习。
她见杏儿在踏脚杌子上绣一针,浑眯一阵,又惊醒,再绣一针,浑眯一阵,忍不住摘了片长条叶儿在杏儿鼻下挠痒痒,挠了几回,杏儿竟没醒,只是揉揉鼻子,继续眯着,正还要闹,远远见蕊儿沿着抄手游廊快步往这处来,不觉好奇,待她走至跟前,便问道:“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蕊儿道:“祁二哥儿来辞行,拜过了官人夫人,这会子正在外头等着见姑娘呢。”
忆之恍惚想起,西北大旱,韩玉祁要往益、利两路知体量安抚使的事情,忙说道:“快请他进来。”蕊儿应了一声便去了,忆之又拍醒杏儿,说道:“快去后厨,让切些新鲜的瓜果,若没有,就冲些冰雪水饮汤来。”
杏儿唬醒,忙起身自去。
不多时,韩玉祁一袭嫩青澜衫跟着蕊儿往里走,忆之放下绣活,笑道:“二哥也忒古板了些,这样的毒日头还拘这些礼,若是四哥指定就直直闯进来了,哪里还白站这半日的。”
韩玉祁笑着作揖,说道:“都这样大了,杰弟再没有分寸,也不敢直闯。”
忆之又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笑道:“玉祁哥哥愈发俊了,连我一个女子都要被比下去。”韩玉祁笑着摇头,忆之道:“你此去西北,想来是十分艰难的,可要好好保重身体,还需劳逸结合,得闲也偷偷懒,别一味执着做事。”
韩玉祁谢过,又沉吟了半日,说道:“我这一去,是要有些时日不见的,今日来也不止为了辞行,还想同你聚一聚,听说朱雀门外,龙津桥有家冰雪冷元子做的极好,不如咱们同去尝尝,可好?”
忆之知他克己守礼,素日不是一个爱张罗的人,不觉称奇,便道:“这样的毒日头,我又是这样的打扮,外去一趟,得梳妆更衣,没得出一身汗,回至家中又要卸妆更衣,又要出一身汗,只为一碗冰雪冷元子,到底不值当,不如叫人去嗟买来,我们就在这儿聚也是一样的,难道你有什么体己话要同我说,怕别人听了去?”
韩玉祁听后,呆了半日,又笑道:“你若觉得这会太热,不如迟些,等日头下去,再去也成。说来我也极少同你外去,难得想着,又是送别之会,妹妹就不能依我这一回?”
忆之听了更是纳闷,正逢杏儿端着一只果盘来,便道:“二哥既如此说,少不得就得去的,且等我一等把。”遂唤杏儿入屋更衣,又往镜台前,一面打开头发,一面隔着帘栊往外望,只见韩玉祁脊梁挺得笔直,在檐廊下端坐着,愈发有了猜想,揣着心思,梳完髻,薄施淡妆后,随他一起往龙津桥去,乃至曹家从食店门前,韩玉祁下了马,又牵忆之下车,往店内走,又知他早已定下阁子。
乃至阁前,小子推开门,果然见富良弼在阁内端坐着,不由侧过身子,对韩玉祁冷笑道:“我只当你做了官,愈发懂得应酬了,原来打量着做和事佬呢。
我是不知道,你这是自想的主意,还是受了什么人所托。若是受人所托,倒也罢了,若是自想的主意,我可得劝劝哥哥,往后还是少管闲事罢。
焉知这和事佬如何难做,两方存着和好的心思,只是搁不下面子,劝说劝说也就好了。若两方,一方有本事有见识,不由人干涉的,另一方秉性骄横不服软,不低头的,反而给你没脸,你才要哭呢。”
富良弼听了,知道她引用前日争吵时自己说的那些气话,不觉讪红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韩玉祁笑道:“这里头艰难我难道不懂,只是若不知还罢,这知道了,又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无论两方存着和好的心思也好,还在气头上,不愿意和解也罢,毕竟情分在呢,总得活活这场稀泥,若二人因此好了,也是我功德一件。
又说了,这一个两个,也都不是拖三带四的人,又通情豁达,再者说,我此去,也不是享福去的,那方艰难,不知还要如何操心劳累。
这会子,还能逞一时之气,再闹个不欢而散,叫我牵肠挂肚不成。”说着,又用胳膊顶了顶忆之,忆之侧着脸只是不语。
富良弼起身道:“忆之,历朝历代,贬谪朝臣总要有个理由罪名,这一回却全无解释,陛下尚且年幼,沉溺色欲,为一位美人废除嫡后,执政大臣为虎作伥,更诏令以后凡有上疏进谏,只需密奏,不得群起。
偏无诏令时,我们的奏章都堆积在承进司,不曾进上,更遑论有此诏令后。我朝素来以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如此阻断言官进谏之路,岂不要重蹈秦王汉武之覆辙!”
忆之听得心头突突直跳,连忙断喝道:“快住嘴!”说罢,四下看了一番,见无他人,又与韩玉祁对视一眼,跨入阁中,韩玉祁紧着将阁门关闭。
忆之又道:“听闻日前御史郭、段两位官人再次上疏声援范、孔两位官人,因此也遭贬谪外放,如今朝堂人人自危,你还敢高谈阔论,你真是疯魔了不成!”
韩玉祁道:“你这人,前日同忆之拌了嘴,惹了她不痛快,又气又悔,请我时如何说的,竟然都忘了不成,这会子,我好容易请来了,你又说这些话,难道为这事,闹的还不够?”
富良弼痛惜道:“如今天下凶谦,盗贼如麻,国用空虚,人心惶惶,西夏、辽国频频在边陲试探,正该是兢兢业业,宵衣旰食之际,陛下却无故废无罪之后,逐忠良之臣,这不是太平盛世该有所为,陛下失德,而今更不纳忠义谏臣,任凭执政奸臣只手遮天,朝堂众臣或与吕相同流合污,或明哲保身,竟无一反抗,这天下岂有不乱之理!”
忆之忙道:“疯了疯了,你真的是疯了。”说着,忙又四处查看了一番,见四下无人,这才安心,遂又将门户紧闭,压低了声音道:“从前连瓦舍的角儿都敢以词直讽当朝权相,如今为何连朝臣都不敢多说了。
你这也不明白,还要闹个不休,我何时又因此事说过你半句不是,每一回都是你先吵吵嚷嚷,要舍要离,我只问你,你这般直谏,可有效果没有?”
不等富良弼说话,又抢白道:“我看也是没有,倘若有,你也不必站我跟前嚷地脸红脖子粗,即此法不通,便该审时度势,偃旗息鼓,等待时机再战,又岂有撞了南墙,还要往上碰,我倒是不知,你究竟是为到达为目的,还是以撞破这堵墙为目的,感情在比试到底是墙硬,还是你的脑袋硬呢!”
韩玉祁噗嗤笑出了声,富良弼想要反驳,又怕言语重了,惹恼了忆之,再闹个不欢而散,只能涨红了脸,吭气也不是,不吭气也不是。
忆之喑声了半日,又道:“你还要说陛下沉溺色欲,俗语有云英雄难过美人关,前些日子,也不知哪个为了心上人而同我争执,可见是事没临到自己身上,还在自以为是呢。”
富良弼忙道:“这是从何说来,有道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我再不是东西,总还铭记道义,断没有恣意妄为。又说了,凡事都要求个合情合理,陛下此举,有违常理,却要独断专行,意气用事,我们为人臣子,岂能眼见他误入歧途而自顾自保?”
忆之道:“情也好,理也好,总是官家的家务事,你们挟道义群起而攻之,究竟是及时止损还是火上浇油还不可知。说句以下犯上的话,官家不听你们劝,阻断言路,贬谪谏官。
与你不听我的劝,又要与我决裂大同小异。我琢磨了这几日,只觉得,谁都有个固执己见的时候,推己度人,且宽容些吧。
又说道,咱们小打小闹,尚且要二哥哥从中迂回,倘若你我皆不肯低头退让也是不能解的,何况朝堂大事。吕相又与郭氏有旧怨,岂不煽风点火。这会子,虽贬了,罚了,却又不是杀头流放,等官家气性儿过了,也就有迂回的余地,又何苦在这风头闹个人仰马翻!”
富良弼听了,只觉挑不出错来,一时怔怔的。
忆之又说道:“至于那苏缈缈,你若真怜惜她,便是要娶,也是全看你自己的主意,我自有我的好去处,不必为难你忍耐。只是我们都是红尘中人,避不开世俗,你若考虑透彻了,仍然要迎难而上,我也佩服你。至于她,苦了半世,碰上你这么一位人物……也是她的造化。”
富良弼听了这一席话,不觉五内俱热,一时满眼望着忆之,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韩玉祁笑着对富良弼道:“我就说忆之妹妹是个水晶玻璃心肝的人儿,你能同她吵闹起来,那必定是你的错更大,她都已经这般说了,弼哥,你不快快道歉,还等什么。”富良弼又羞又愧,忙作揖赔不是。
忆之强忍着笑,又对韩玉祁嗔道:“所幸你要外任去,否则下一位兴许就是你了。”韩玉祁一时不解,问道:“这话怎么说?”
忆之道:“我同三哥哥也吵过了,与大哥哥也吵过了,四哥哥不在跟前,你若不外任去,下一位可不就轮到你了。”
韩玉祁笑了起来,说道:“还当真是躲过了一劫。”
这话一出,富良弼与忆之都笑了起来。忆之又说道:“说来,二哥哥你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一会我家去,让丫鬟送一罐我做的梨膏,你若想家了,就挖一勺来,冲水喝。”
韩玉祁本笑着,听了这话,脸儿登时垮了下来,倏忽,又强笑着说道:“好,好。”
忆之瞧出了端倪,不觉有些气闷,又听富良弼说道:“西北大旱,你还送这样齁甜的东西,更要多费些水来解渴。”一时更恼了些,遂斜睐了富良弼一眼,说道:“你再多舌,就将剩下那几罐全送你家去。”
富良弼忙道:“那可不能,我再不多说了。”三人又笑了一回,吃过冰雪冷元子,韩玉祁还要家去继续打点俗务,富良弼同去帮忙料理,三人道别,各自散去。
忆之见时候还早,又带着杏儿,蕊儿,李平在街面逛了一会,不觉想起日前协助刘宜荪破案之事,回身问李平道:“李平,我听你有些见识,身手也好,为何屈就做个待命呢,你若没有门路,不如我托人替你寻个好差事,高就去如何?”却发现李平正两眼望着一支簪子出神。
李平听见忆之与他说话,连忙回过神来,他身高八尺,生的雄壮魁梧,每逢听忆之说话时,总要低下头,缩着肩膀,半弯下腰来。这李平一面听着,一面唯唯诺诺,却听完后,忙摇头说道:“不,不,不,我哪儿也不去。”
忆之问道:“为何?”
李平道:“我哪儿也不去,我若去了,有人欺负姑娘怎么办,谁替你打架。”忆之听了,颦笑道:“我还能天天惹麻烦,要你替我打架不成。你是有一身本领的好男儿,自然是要保家卫国,有一番作为的,只守在我身边,虚度此生岂不可惜了。”
李平只得说道:“姑娘,我只有这一身腱子肉,若去做个力夫脚夫,还不如就在晏府,呆在姑娘身边,又能往哪儿高就去,即便那高枝儿顾着姑娘的颜面,破格录用了我,我大字不识一个,只怕连口信也传不好,到底是不堪用的。”
忆之道:“你不识字可以学,你若怕这样就去了不妥,我去同晏荣叔说,自明日起,每日放你一二时辰的假,我来教你学字,如何?”
李平呆了半日,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忆之又笑道:“说来本不该我来教,一来是三哥哥不得空,二来是你本就两眼一抹黑,倘若请了旁人来教,尽心倒还罢,若是不尽心,只是一味敷衍,你再不懂,平白耽搁了,不如我亲来教的好。”
杏儿说道:“李平,咱家姑娘是热心肠,换了别的人家,谁又管你,姑娘赏你这样大的颜面,你快快应下,潜心来学才是,反而推三阻四,再又话说,可就不知好歹了。”
李平只得应下,蕊儿一时红着脸,支支吾吾道:“姑,姑娘,我,我也想学。”
忆之听了,不觉纳罕,说道:“有心学自是欢迎的,只是有一点,既做了打算学,那就一定要坚持到底,倘若遇见一点点难处就不能坚持,反倒叫我瞧不起,不如不学的好。”蕊儿忙不迭道:“我一定潜心来学!”
忆之笑着说道:“那明日末时,你二人一起往清明院来,不可迟到。”说着,又朝杏儿看了一眼,杏儿忙道:“姑娘,我不学,你从前教我那些个白字就够用了,不必再精进。”
忆之笑道:“你这人,我竟不知你哪里来的脸说李平。”说着,众人都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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