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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忆之为构陷嵬名吉利,不惜激怒他重伤自己,在半昏半迷的弥留之际,那被尘封的梦魇再度开启。
忆之苏醒后,望着营帐弧形的圆顶发怔。
章元候在屏风后,听见了声儿,问道:“姑娘觉得如何?”
忆之直瞪瞪出神,过了半日,才说道:“总之还没死。”说话间,略动了动,轻轻发出了一声哀嚎。
章元开始煎茶,说道:“姑娘还是太性急了,想要制裁谁,方法有许多种,当以损失最小的为首选。”
忆之又怔怔道:“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亏我满腹经史策论,事到临头,到底鲁莽又不堪用。”说着,泪儿从眼眶流入鬓发。
章元笑了一声,说道:“嵬名吉利死了,兀卒当众斩下他的头颅,悬挂在角阙望楼上。”
忆之颇感欣慰,笑着说道:“好,总算报仇了,总算替你,替我自己报仇了。只可惜,不是我亲手所杀。”她又举起双手,迎着烛光,去看十指。
章元道:“是兀卒救了姑娘。”
忆之说道:“章先生,我想回家了。”屏风后缄默了半日,又听他说道:“姑娘,兀卒为姑娘变了许多。”
忆之陷入思忖,说道:“章先生,您是为建功立业才投奔的元皞,你深知我不愿他攻打大宋。他若为我而改变,对您是不利的,又为何和我说这些。”
章元道:“姑娘当知,西夏权重高官十二名中,汉人占据七名,党项和诸羌仅有五名,从数量上看,仿佛汉官更有地位。只是十二监军司,枢密院等军事职要,无一位是汉人。西夏以武力为重,兀卒的心思昭然若揭。兀卒虽任我内侍官要职,随军出征,许多军机大事到底瞒着我。”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我与嵬名吉利不同,我虽不爱大宋,到底也不恨大宋,我只是久举不中,恨英雄无用武之地。”
忆之道:“章先生助他改革内政,建立国制,创新文字,立官制,定朝纲。如此功绩难道还不够吗?”
章元缄默了半日,说道:“姑娘,宋廷里的小皇帝能书善画,造诣出类拔萃,一手飞白飘逸游丝。酷爱讲经论史,双日便要举办一次经筵,满朝大儒围坐迩英阁,于书案上论兵法,时常争执地面红耳赤,又如何?倘若大刀向他们砍去,他们除了作鸟兽轰散,还能怎样?拿起书籍格挡?
两国交战,凭借的不是繁文缛节,不是华丽文采,不是仁义道德。是拳头,是力量,是赤裸裸的军事战斗能力。”
忆之道:“所以,章先生想要兵力。你不愿意做一个空而泛谈的文臣。”她顿了一顿,说道:“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章元隔着屏风,以手加额,行叩拜大礼,说道:“臣下愿意辅弼姑娘。”
忆之苦笑道:“你辅弼我?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没有的女人,你辅弼我?教我如何在兀卒枕边吹耳旁风吗?不……我要回家了,我不想再呆下去。”
章元道:“姑娘,宋廷下诏,褫夺兀卒西平藩王爵位,贬为庶民,敕令关闭边境所有对夏开设的榷场,并揭榜于边地,募人能擒兀卒若斩首相献者,即为定难军节度使。
兀卒敕令野利两位将军率军至麟州,凉州之南,又亲点三万精兵,夜袭保安军。”
忆之陡然一惊,不觉圆睁起双眼。
章元道:“姑娘难道能眼睁睁看着兀卒攻打母国,又或者,姑娘能眼睁睁看宋国边境的百姓备受战火摧残,生灵涂炭?据我所知,姑娘的两位哥哥,一位在延州知推官,一位在泾原路知任安抚使。一旦打起来,他们将首当其冲。”
忆之只觉五内俱热,一时应答不上。
却说元皞亲点三万精兵,夜袭保安军,宋军列兵迎战,不过很快呈溃败之势,将帅刘怀中被苏努儿斩于马下,夏军气势泼天,势不可挡。
倏忽,有一人从颓兵败将中,纵马扬枪,逆行而出,那人披头散发,带着青铜面具,猛烈如罗刹,长枪横扫,且驰且杀,所到之处,无人能与之匹敌,锐不可当。那人又与元皞应战,几个来回,不相伯仲。
他势如疯虎,元皞不妨,被一枪挑破了肩膀。
不知何人欢呼道:“武煞星,那是武煞星!天爷开眼,武煞星下凡为咱们而战,势要灭绝西夏小丑!”
宋军霎时得到了鼓舞,纷纷拾起长戈,长剑,又投入战争。
夏军见元皞受了伤,又听对方被人称为武煞星下凡,惊畏不已,唬地没了主意,元皞见局势逆转,一场激战下,双方皆死伤过半,奈何夏军军心涣散,根本无心应战,只顾逃窜,连忙喝令收兵,带着其余残兵撤回营地。
今日一战,元皞本意试探,他以为宋人软弱可欺,并未做圆满的谋划。没成想如此惨败,骤然失了出征的近半人马不说,自己也受了轻伤,顿觉颓丧不已,满腹怒火。
他与苏奴尔回到大帐中,章元已经得到消息赶来,他见元皞挂了彩,满脸愠色,两眼直瞪瞪瞅着沙盘,一面思忖,一面上前作揖。
元皞道:“保安军向西,沟梁山壑,地形复杂。并不容易突破,而保安军向东,则是延州。地形开阔,又是范涌这等只知舞文弄墨的书生驻守,我们即刻启程,改攻延州。”
章元道:“兀卒,延州前言要塞是金明寨,驻守金明寨的将帅乃党项大族李世兵,他统帅金明等十几个羌族部落的兵马,轻易难以攻破!倘若再战,也不必急于一时,当筹谋圆满再……”
苏努尔揪住章元的衣襟将他提起,断喝道:“筹谋你奶奶个筹谋,你们宋人除了会说时机未到,时机未到,还会说什么!”又将章元摔到一旁,说道:“兀卒,我们即刻启程,改攻延州!”
章元连忙作揖道:“兀卒,万万不可!”
元皞断喝道:“你给我闭嘴!”
章元惊畏,不敢再语。
元皞又缄默了半日,说道:“传我号令,即刻启程,前往金明寨。”
元皞一声令下,大军浩浩荡荡又往延州挺进。忆之旧伤未愈,在寒冬里日夜兼程赶路,成日殚精竭虑。元皞忙时行路,闲时与众将帅作沙盘推演,并不见她。
忆之心结未解,也不愿见他,大约行了二三日的路程,大军在临近金明寨宽阔一处安营扎寨。
方才稳定,忆之正在吃药,忽见章元闯入她的营帐,怒气冲冲说道:“到底是边戍游牧之族,愚昧无知,鲁莽成性,焉知打仗还需天时地利人,他半分不占,竟一味只知道打,打,打!”
忆之望了他一眼,问道:“又怎么了?”
章元道:“兀卒又率大军攻打金明寨。”
忆之怔了怔,问道:“首战惨败,又日夜兼程赶路,方才安顿下来,正是军心不稳,精力疲软之际,怎么又要打?”
章元执起几上的酒盏,摔碎在地上,捶案道:“可恨,可恨!但凡听我一句,但凡听我一句!”
忆之叹了一声,一直捱到暮色深重,也没能入眠,又听元皞率军归来,不觉出营帐去看,果然大败而归,又见一团颓靡之势,衰兵败将,怨声载道。
元皞骑着马,从忆之眼前走过,看也不看她一眼。
忆之见他难成气候,不觉陷入迷惘,一时想到离开,默默转身回到营帐。
倏忽又过了几日,忆之偶能听见埋怨之声,更有士卒仰慕李世兵,结众潜逃,投奔金明寨,愈发多思多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日夜深,她正坐在毛毡上叠衣裳,元皞打起帘子进来,见帐里只燃着一只炭盆,寒意侵肌彻骨,竟与帐外并无太大区别。不觉又在帐里逛了一番,在她跟前站定,问道:“我派人送你去延州吧,石杰在那,他会好好照顾你。”
忆之的手顿了一顿,轻轻嗟叹了一声,问道:“你呢?你如何打算?”
元皞缄默了半日,说道:“我还不知道。”
忆之不觉抬起头来看他,说道:“你该听我劝的,安安稳稳做你的西平王有什么不好。”
元皞顺着忆之身旁坐下,笑道:“你呢,你可有什么打算?”
忆之低声说道:“不知道。”
元皞道:“你此回去,无论如何,你的父兄都会愿意接纳你,只是可惜了你那段良缘。”
忆之呆了半日,无言以对。
元皞又问道:“你想他吗?”
忆之又呆了半日,才说道:“这一切发生地太快,没有办法去考虑太多,也不敢去考虑太多……沉寂了这几日,我才开始为自己打算,也想到了他。”又讪笑道:“他那样的人物,自然会有更好的配他。”
她又缄默了半日,对元皞说道:“你向宋国请降吧,保证永不再与宋国为敌,安心为陛下镇守边戍,陛下仁厚,满朝文臣也不愿意打仗,想必也不至于多加责难。”
元皞道:“明日,我会向宋上书请降。”
忆之问道:“当真?”
元皞道:“你就随使臣一道回去吧。”
忆之怔住了,她呆望了元皞半日,元皞笑着摩挲她的脸颊,又站起身离开。
忆之不觉心中空空荡荡,好像少了一样什么东西,她想到,回去……回去做什么呢……继续做那闺帷里待嫁的仕女,成日无所事事,吟诗作赋,逛街游耍?我已经没了名声,又失了贞洁,回去只会折损父亲的威严。恐怕外人不能容我,只能委屈院里几位哥哥将就接纳,他们必不会有二话,只是……当真非得如此吗?
如此想着,不觉朦胧睡下,乃至次日辰时,随元皞麾下年轻的大将嵬名守泉率十几名骑兵,一道出使金明寨,一行人沿着戈壁平川走了半日。又入山麓,途经河川,嵬名守泉让众人在河川旁歇息片刻,忆之下了马,踩着石头涌成的河岸,到河边取水。
她在皮囊里装满了水,在岸边的大石块上坐下,眼望汩汩流淌的河水出神。
嵬名守泉跟了上来,在另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说道:“将要回家了,姑娘高兴吗?”
忆之看了他一眼,讪笑道:“臊眉耷眼地回家,又有什么好高兴的?”
嵬名守泉笑了一声,说道:“他很可恨吧?”
忆之不觉蹙眉。
嵬名守泉道:“他毒死了自己的母亲,杀了自己的妻子,还有仍在襁褓里的孩子,叔父,堂兄弟,一个都不能放过。这样心狠手辣的人,难道不可恨啊?”
忆之不解他的用意,只是不语。
嵬名守泉道:“嵬名山予是我的恩师,我自幼丧父,他就如同我的父亲一般无二。他死后,嵬名元皞数次试探我,不过我都侥幸过关。因为我知道你们中州人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忆之蓦然解了过来,惊道:“你并不打算送去请降书,你是打算投奔李世兵去?”
嵬名守泉笑着点头,说道:“待我们到达金明寨,嵬名元皞还会收到消息,他派去求和的使臣被扣押在了金明寨,宋廷并不接纳他的请降书。你猜他会如何?”
忆之心中一跳,说道:“你这是在挑起战争!”
嵬名守泉笑道:“我只希望他不得好死。”
忆之道:“你不怕我告诉别人?”
嵬名守泉笑道:“你告诉谁?即便你说了真相,送去了请降书,你们那小皇帝愿不愿意饶他还未可知,倘若不饶,你还会被扣上通敌叛国的帽子,届时,不仅是你,连你父兄都要受到牵连。要是我,我绝对不会说。”须臾,他又笑道:“嵬名元皞害你如此,你应该也是恨之入骨才对。”
忆之只觉心惊肉跳,说道:“倘若,他得知宋廷不纳他请降书,他会如何,他的兵力死伤了大半,又逃亡了大半,手中仅有五六万兵,他率十几万精兵都攻不破金明寨,眼下又能如何?”
嵬名守泉冷笑道:“谁还管他?”
众人再次启程,涉浅水而过,终于到达群山环绕的险要之地,金明寨。
角阙上守望的士卒曳满了弦蓄势待发,嵬名守泉高喊投降,其声响彻山谷。
李世兵得知有人自称自己为当朝参知政事晏纾失踪多月的独女,亲自接见,又取了画像辨认了许久,只觉面容憔悴,悒郁寡欢,毫无神采,勉强能够识别。
嵬名守泉滔滔不绝地道对李世兵的仰慕之情,渲染他与西夏军对战时驰骋战场,豪情万丈的英雄之色。
忆之见李世兵十分受用,不觉更加担忧,她望向嵬名守泉,心中想到,倘若是父亲,他会怎么做?他深知我被地下城所累,却又在得知我被西夏侦探掳走后,首先想到的是将有祸乱,即便我行踪不明,即便他急火攻心呕出一口鲜血,他也强撑着,入宫面圣,与陛下协商调配兵力,部署边防。
他一惯都是如此,先人后己,先国后家。我亦不会因他如此而责怪他。
若他明知嵬名元皞一心求和,遭人构陷,从而引起战乱,只怕还会叱责我知情不报。
如此想来,不觉心内腾起一股正气,忆之蓦然道:“李将军,此人的话不能信!我并非他所救,他乃嵬名元皞派来求和的使臣,因个人恩怨,故意窝藏不说。”
李世兵喝令,众士卒霎时执戈相向。
嵬名守泉因被收缴了武器,只能赤手空拳戒备,他冷笑了一声,说道:“这个女人是嵬名元皞的女人,她苦苦哀求我,说受嵬名元皞迫害,只想回家,我才带她离开。如今看来,她心思深细,今日若陷害我得逞,明日就能里应外合,助嵬名元皞攻入金明寨,她的话才不能信!”
一时,也有长戈从四面八方而来指向忆之。
忆之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小心翼翼,将他在河川旁说的话如此这般,重复了一遍,又说道:“李将军不信,大可搜他的身,必能找出嵬名元皞亲笔所写的请降书!将军,倘若中了此人奸计,引来两国不必要的交战,白白折损兵力,边戍百姓受战火牵连不说,若使恩怨纠葛更深,其祸害之深远不可言喻!”
李世兵命人搜身,嵬名守泉高举双手任人搜拣,过了半日无果,一时,众人皆疑心忆之。
忆之不觉蹙眉,思忖道:“他一定是丢了……可见早有防范。”
嵬名守泉冷笑道:“你血口翻张,污蔑我隐瞒嵬名元皞求和实情,没有证据。可我说你是嵬名元皞的女人,人证比比皆是,你与西夏军营中一名指挥使起了口角,嵬名元皞为你斩杀他,并将他头颅高挂角阙,随意找来一名西夏投诚的士卒都能作证!劳烦将军将人搜罗来,看看究竟何人在撒谎!”
忆之道:“我父生于太宗朝,一路过州试、省试、十四岁以神童入殿试,得太宗赏识,赐同进士出身兼太子侍读,留馆阁读书深造。三十岁创立睢阳书院,门下学生桃李满天下,如今权贵当朝参知政事。我从小生长在汴京,备受皇恩,又为何要帮一个外州人攻打自己的母国!”
嵬名守泉道:“为何?我怎么知道为何?或许夏州的男人更能让你……”说着,又冷笑了一声,对李世兵说道:“她与嵬名元皞成日在营帐中厮混作乐,搅得全军不宁,夏军屡战屡败,我看有一多半的原因在她身上呢!”
忆之怒道:“你胡说什么!”
嵬名守泉道:“是不是胡说,找人一问便知!”
忆之圆瞪着眼,如鲠在喉。
李世兵静看二人争辩,忽听侦探来报,说嵬名元皞亲率大军,转身去攻打保安军。
嵬名守泉乜斜着眼,冷笑道:“你说他要求和,转眼又去攻打保安军,可见天也不忍我蒙冤呐!”
忆之忙对李世兵道:“是他,必定是他传了假消息,嵬名元皞以为宋廷不纳降书故而举兵攻打保安军,李将军,请给我一队骑兵,带我去阻止他。他会听我的,求求你了李将军!”
李世兵直瞪瞪瞅着忆之,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
忆之恳求道:“李将军,嵬名元皞手里起码还有五、六万精兵,倘若激怒了他,再汇集其他兵力攻打保安军,后果不堪设想,李将军,您给我一队骑兵,就算我在撒谎,也不过是一队骑兵,倘若我说的话属实,挽救地可是成千上万的士卒!”
李世兵冷笑道:“你大可放心,保安军有狄殿直坐镇万无一失,莫说五六万精兵,即便是十万精兵,也不在眼里。”说着,又道:“来人,传几名西夏投诚的士卒来。”
忆之不觉摇头道:“李将军,生死关头,你为何在意我一个小女子?即便嵬名元皞连连战败,他到底是不能小觑的人物,眼下,平息外患才是要紧。难道那千万士卒的命不是命吗!”
李世兵冷笑道:“晏大姑娘不必忧虑,元皞小儿不过是出师未捷,咽不下这口气罢了。我们只需抵御,不必当面迎战。如今边境榷场尽数关闭,眼看寒冬将至,无粮食,无暖衣,又还能撑多久。”
忆之又问道:“那,那保安军安防如何。”
李世兵笑道:“保安军是更不需姑娘担忧。那保安军的巡检刘怀中是个不堪用的孬货,底下倒是有位奇兵,听闻那一位姓狄名庆,从前代兄受过,面上刺了字,押解进京,编入军队,原在拱圣营里。那晏大官人发觉汴京有西夏侦探,官家立即调派拱圣营充赴前线。也多亏了他,才保住了保安军。
如今他被擢拔为殿直,镇守保安军,以一挡百不在话下,他又为了掩盖刺字,每逢上场都要披头散发,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这西夏军一看见他,吓得腿肚子打颤,连连磕头直呼武煞星下凡!”
忆之听了,心中隐隐不安。
李世兵又高声道:“姑娘,你可不是什么平凡的小女子,你是当朝参知政事兼任枢密使晏纾晏大官人的女儿。”
忆之纳罕道:“父亲何时兼任枢密使了?”
李世兵道:“京都有传言,说晏大官人的独女并不是被西夏侦探掳走,而是淫奔而逃。若是查证你与嵬名元皞私通,只怕连你父亲也要被扣上养女不教,或是通敌叛国的罪名。”
忆之不觉寒毛卓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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