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_r(); 话说忆之得到特许,这一日清晨,她带着麦提亚与杏儿去往睢阳书院,在教官宅的凉亭里架起火灶熬煮豆粥,一面去父亲的屋中收拾旧物,并搬到外头清理。
忆之挽着袖子劳作,不一会,便觉关节发酸微微有些刺痛,她用另一只手沃了沃,又搓了搓。
麦提亚抬眼将她一瞧,正看见了这一幕,说道:“别再受风了,还是好好坐着吧,反正收拾地也差不多,只剩些擦擦洗洗的活计。”
忆之笑望着麦提亚,说道:“还要给我做女使,可是委屈你这样的人物。”
麦提亚笑了笑,说道:“我会一直跟着你,不管你走到哪儿。”
忆之心内一动,握住了麦提亚的手,不觉又想到石杰,说道:“你总要嫁人的,还能一辈子跟着我。”
麦提亚笑道:“谁敢娶我?有那样胆魄的人物,或许还没出生呢。”
忆之不敢点破天机,遂揶揄道:“既然都是难嫁的,实在不成,你我就结伴过余生好了。”
麦提亚笑着正要说话,杏儿听见声儿,从窗牗里猛地探出脑袋,说道:“姑娘!你别忘了我的头伤,时常还要疼一疼的,你可说过要管我一辈子,怎么当着面就把我抛下了!”
二人闻讯看了过去,只见杏儿双目圆睁,虎着脸怒瞪着她们,不觉笑了起来,忆之连忙俯就道:“记得的,记得的。”杏儿又撑了半日,方才笑了出来。
倏忽,便听有人道:“闻到这味,就知道是之丫头回来了。”忆之往声音来源出看,王曾一袭便衣,阔步向她走来,但见他神态矍铄,笑容可掬,忙起身作揖。王曾伸手虚扶,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如今物是人非,我早已辞官归田,不在朝纲,岂敢受公主的礼!”
忆之微红着脸,说道:“忆之好容易回来,看见王伯伯欢喜还来不及,遂特意起了大早,来到书院煮豆粥,想着你每日都是这会子来的,正好能吃上。一片好心,反倒挨了挤兑。”说着,微微撅起嘴,直瞪瞪瞅着王曾。
王曾朗笑了起来,说道:“你啊你。”说着,在石凳上坐下。
忆之用帕子垫着,掀开吊子,豁然腾起一团雾气,豆粥的清甜之气飘散在空中,沃心融肺。
王曾微吸了一口香气,轻叹了一声,感慨道:“就是这个味儿啊,也唯有之丫头的手艺才可如此,我家庖厨如何学习,都是画猫不成反类犬。”
忆之笑着为他盛了一碗,双手奉上。
王曾双手接过,一手托住碗,一手握着汤匙,又道:“可惜我家小八没有这个福分,配不上你……”说着,又摇了摇头。
忆之不觉纳罕,问道:“听闻外头有好些关于我的传言,王伯伯听了倒不觉得什么?”
王曾吃了一口粥,说道:“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是个怎样的孩子,我们心里有数,也只信自己听见看见的事儿,旁人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
忆之五内俱热,鼻尖有酸楚之意,她平复了半日,又说道:“听闻我失踪后,朝堂里闹得很厉害?”
王曾嗟叹,说道:“那一位虽是我的门生,实则,攻于心计,长袖善舞,比我要厉害百倍!我们几位加起来,竟然都斗不过呢。”他朝地下指了指,说道:“说来,此事与他也有着莫大的干系!”
忆之思忖了半日,笑道:“我私心想着,我朝素来以士大夫为重,亲王头衔再大,到底有名无实。”她又冷笑了一声,说道:“果然……是了,否则还能有谁呢。”
王曾又道:“所幸你是个明忠义的好孩子,彼时,别说为你伸冤,便是连我们自己都自身难保,又是朋党之罪,又是通敌叛国之罪。条条件件皆是直往陛下心窝里扎,我们自认坦荡,不惧流言,奈何陛下起了疑心,疑心生暗鬼啊……”说罢,摇了摇头。
忆之缄默了半日,才笑道:“我都会讨回来的,伯伯的委屈,爹爹的委屈,我自己的委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王曾不觉抬眼瞧她,说道:“万万不可,此人心思诡谲,我抱着玉石俱焚之心反落了一声猜忌,辞官归田也不能撼动他半分,陛下虽封你为公主,却尚未拟定封号,又无封地食邑,谁又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打算,你一个女儿家,又……更加要以持重自保为首要!”
忆之笑了笑,说道:“忆之知道的。”
王曾凝望着忆之,蓦然又笑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即便如此都能绝境逢身,可见上天垂怜你,此番回来,瞧着更加不同了……只是万事还需商量着来,切不可妄动!”
忆之点了点头,缄默了半日,又说道:“王伯伯,听闻书院要办不下去了。”
王曾说道:“这书院本就是善举,并不盈利,我们几人贴补至今才可存活。如今你父亲撒手而去,我又落到这般田地,家里几个小儿,多多少少都受到了牵连,嗳,所幸那时手里有些银子,置下了这块地,否则啊,这会子得叫人给赶出去了。任你从前何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旦失势,终是树倒猢狲散,事态凉薄兮……”说着,摆了摆手。
忆之又恳切道:“我会想办法的,王伯伯尽管放心。”
王曾望着忆之,半日,才笑着说道:“我那女儿若没夭折,也同你差不多大了。”
忆之道:“王伯伯您就是我亚父,怎么还说这话,反倒生分了。”
王曾闻言,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从前我想讨你做儿媳妇,故而一直不肯承认这亚父一说。如今你眼看着平步青云……罢罢,不说这些!”
乃至午后,王曾回屋小憩,忆之取了鱼食喂鱼,但见鱼儿群起夺食,一眼认出其中一尾,正是欧阳绪落榜之际,秀瑛巧得的那一尾,心儿不觉又安稳了几分。
麦提亚走了过来,轻声问道:“你真打算与吕易简斗啊。”
忆之侧目将麦提亚一瞧,笑道:“我已经想好了退路,所以什么都不怕。”
麦提亚道:“什么退路?”
忆之思忖了半日,问道:“麦提亚,你可有喜欢的人?”
麦提亚一怔,大约停顿了一两句话的功夫,说道:“有。”
忆之惦念着石杰,纳罕道:“我能否知道那人是谁?”
麦提亚赧然了片刻,面带讪色,说道:“我喜欢他时,他喜欢着旁人,一心一意要娶她,只可惜她二人有缘无分,又出了好些事情,使他心念俱灰,恐怕,我和他也是有缘无分的。”
忆之不觉圆睁起双目,问道:“你喜欢良弼哥哥?”
麦提亚忙四下看了看,见无人,轻声叱责道:“你就不能小声些?”
忆之嗟叹道:“你怎么偏偏喜欢他呢。”一时,又试探着问道:“玉祁哥哥他们知道吗?”
麦提亚摇了摇头,说道:“除了你,我没让任何人知道。”
忆之眼望着麦提亚,又叹了一声,说道:“世事总是难遂心愿啊……”
麦提亚讪笑,又说道:“你还没说你的退路是什么?”
忆之说道:“我会尽全力与吕易简抗衡,倘若不成,尚苟且在世,大宋容不下我,我还可以去西夏,那块爆炭总还是愿意收留我的。”说着,又笑望着麦提亚,说道:“你愿意跟我去西夏吗?”
麦提亚道:“我说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顿了一顿,又说道:“我没有家人,你说过你要做我的家人,不能反悔。”
忆之笑望着麦提亚,说道:“好。”
忽听远远传来咣啷一声,麦提亚蹙眉道:“能不能不带杏儿,这丫头蠢地好似没有长脑子。”
忆之笑着朝杏儿看了过去,但见杏儿在石头涌成的小道上捡散落在地上的果子,一面抬起头讪笑着同文延博说话,她心内一跳,手儿控制不住,打起颤来。
麦提亚见文延博并未往这处瞧,问道:“你要不要避一避?”
忆之呆了半日,讪笑道:“不用了,总该面对的。”
麦提亚只得点点头,上前去帮助杏儿。
适逢文延博望了过来,忆之只觉那目光犹同雷电一般,不能直视。
文延博见了忆之,快步朝她走来,忆之见他越走越近,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又作揖道:“文二哥哥,好久不见。”
文延博走到忆之跟前,问道:“听闻我在河中府时,你就在清涧城,为何不来找我?”
忆之笑道:“听闻你因刘将军一案高升任都转运使了,恭喜恭喜。”
文延博不理会她的答非所问,又逼问道:“李平那个混账……是不是强迫你……”
忆之怅怅道:“没有,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文延博不觉跌脚,他微瞠着双目,疑道:“你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你为什么心甘情愿?”
忆之踟蹰了半日,讪笑道:“是我不自量力,我得知西夏想攻打宋国,我怕宋国吃亏……”
文延博急道:“那与你什么干系,你一个女儿家,自保才是要紧!”
忆之呆了半日,怔怔说道:“他就不这样说,他赏识我,认为我加以调教必成大器。我亦不想再做笼中的金丝雀。”
文延博道:“他若真心爱你,当呵护你保护你,不舍得你吃苦受累。”
忆之怔怔道:“从前,我也以为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就当如此,譬如父亲爱母亲,表哥爱映秋姐姐。可你看眼下,没了父亲,这个家就垮了,母亲骄纵惯了,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打理不起来,她经历不起任何波折……我不想要尝悔时晚矣的滋味。”
文延博握起拳头,摇头道:“不对,不对。”他又呼出一口浊气,讪笑道:“说岔了,你能平安回来,我很高兴。”他上前一步,说道:“我会好好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出任何差错。”
忆之倒退了一步,笑道:“你外祖,母亲还好吗?我从前竟然不知道,你还有位绝世高人在暗中保护。”
文延博呆了半日,颓丧道:“你知道了,你会怪我吗……”
忆之笑了笑,说道:“我想,天下父母大多都是这样吧,你小打小闹时,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多管。实在不成了,就会出手。”她见文延博怔怔的,又说道:“二哥哥,你知道的,凡事,我只会往好处去看,往好处去想,我不会去纠结那些不好的事,白费心力,又伤害自己。”
文延博红着眼,凝望着忆之,笑道:“是啊。”但觉苦涩,又垂下眼睑来。
忆之红着眼,又笑道:“二哥哥,我觉得,相爱时,就应该尽力去爱,才不枉这段感情。可这段感情若不合时宜,该断时,也该断地干脆果决。我们都还要活下去不是吗,那句词儿说的好,‘雪消墙角收灯后,野梅官柳春全透’。与其空吟惆怅,使愁上加愁,倒不如去关注那绝境逢生之处,使日子更有期盼,对不对。”
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听闻,你母亲在为你安排相看,都是体面人家的好姑娘。你有极好的前程,且要好好经营才是。”
文延博强忍了半日,蓦然手臂一展,紧紧搂住了忆之,他沉声道:“对不起。”一时悲愤不已,浑身打颤。
忆之满眼含着泪光,她恍惚想起了从前二人相拥的那个夜晚,臂弯未变,却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沃暖她寒噤的心,她知道一切无法回到从前。他们能做的,唯有舍下过去,直面未来。
她轻轻拍了拍那文延博发颤的背脊,说道:“我要谢谢你才是,你救了秀瑛一家,否则,我无法像现在这样平静,我会饱含恨意,被执念驱使,变得面目全非。”
文延博又紧紧搂了一会,这才松开怀抱。他大约停顿了一两句话的功夫,讪笑道:“地下城一事,黄德鹤也有份,算是替你出了口气。”
忆之发着怔,她缄默了半日,讪笑道:“谢谢你。”
文延博深望着忆之,空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团在喉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却说苏子美得知忆之去了睢阳书院,文延博又紧跟了过去,心里不安,遂连忙赶往书院,乃进院中,却见忆之一人呆坐在凉亭里,不觉称奇,又四下张望着,朝忆之走了过去。
忆之抬眼,见来人是苏子美,笑道:“你怎么来了。”
苏子美在她身边坐下,轻声说了来意,忆之笑了笑,说道:“你来晚了一步,他刚刚才走。”
苏子美讪了半日,不知该再说什么才好。
忆之笑道:“从前你是最恣意的,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如今愈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你想说什么,只管说来便是,不必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