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之友
在整个战争年代,鲍林在与家人短暂相处以外的时间里,唯一关心的事情总是科学。但是,战争结束之后,鲍林的经济条件得到改善,学术地位达到巅峰,他开始有暇他顾,此时爱娃·海伦对他的影响开始表现出来了。
爱娃在战争期间的活动逐步带上了政治的色彩。珍珠港事件后,她惊恐不安地看到一股反日歇斯底里笼罩着加里福尼亚。她从报上看到那些日裔美国人家庭遭到威胁,住房窗户被砸碎,墙上涂满了侮辱性语句,他们的孩子遭人唾弃。美国政府计划将沿海地区的日籍公民和日裔美国人统统赶到建于海岛上的集中营去,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说明这些人是日本间谍或干了什么坏事。爱娃认为,政府的这种政策是彻头彻尾的种族主义。这件事成了鲍林家饭桌上的中心议题。爱娃告诉孩子们,一个国家的政府在战争期间可以变得怎样的残酷无情。鲍林开始时对此毫无兴趣。爱娃回忆说:“他太忙,根本不知道周围事态发展的情况。”然而爱娃的执着和激情终于感染了鲍林,他很快也认清了美国政策的实质。美国政府说,这样做的目的是保护敏感地区免受日本人的破坏,同时也为了保护那些忠于美国政府的日裔美国人免受愤怒的白人邻居的伤害。然而鲍林和爱娃一样,认为政府的这种做法完全是因为日本人的不同肤色。爱娃说:“在美国竟会发生这样完全违反宪法的事情,真叫人难以置信。”
爱娃全身心投入了反对拘留令的运动。她志愿参加当地的美国公民自由协会,打印信函,分发邮件,鼓动亲友,努力提高公众觉悟。但她的努力于事无补,到1942年,拘留令终于正式颁布实施。西海岸地区的日裔美国人被集中遣送到了海岛上的集中营。
使鲍林亲身感受到事态严重性的是他的一个名叫池田的日裔美籍研究生的遭遇。池田参与了鲍林的免疫学研究,是制造人工抗原的专家,也是鲍林实验室里最有才干的人之一。他不愿到铁丝网后面的营房里消磨岁月,于是请求鲍林帮助他离开沿海禁区以继续自己的工作和学业。1942年整整一年,鲍林到处联系,帮助池田在东部谋取一个职位。“池田是一个讨人喜欢的青年,完全像一个地道的美国人,”鲍林在给哥伦比亚一个同事的推荐信中这样写道,“如同相信任何一个在美国出生的日本人一样,我对他的忠诚毫不怀疑。”由于美国当时与日本处于交战状态,要找到一个愿意接纳池田的学校难上加难。然而最终他还是为池田在东海岸觅得一个职位,使他免受拘留厄运。但鲍林为此付出了代价:他必需用加州理工学院的经费支付这个年轻人的工资。
鲍林评判人的标准是看他的知识和能力,而不是他的肤色。因此当他看到种族歧视的表现,特别是看到政府也在推行这种政策时,就特别感到不安。然而,尽管妻子爱娃在战争期间志愿为美国公民自由协会积极工作,他自己一直专注于科学研究,但是在1945年3月,为了照顾一个日裔美籍人,他家竟然遭到了一次报复行动的袭击,此后鲍林的态度就开始发生了变化。当时公民自由协会洛杉矶分会询问爱娃,她是否能为一个刚从集中营获释、并应征赴歇尔贝军营人伍的日裔美国人提供几天短期的工作,爱娃表示乐于提供帮助,让那个人来家中当两天园丁。于是这个腼腆的日裔青年怀着感激之情来到梅德尔山的鲍林宅第,在院子里做些修剪和清洁工作。他只呆了星期五和星期六两天,随后便去了军营。
哪知星期一的早晨就出了事。鲍林14岁的儿子彼德跑进屋子,气喘吁吁地对着父母大声喊叫:“你们快出去看呀,车库被人涂得一塌糊涂!”鲍林出去一看,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有人在车库门上涂抹了这样的大字:“美国人该死,我们爱日本人,日本人在这里做工。鲍林。”上方胡乱画着一面日本旗,还在邮箱上涂写了“日本人”三字。
鲍林迅速查看了现场,马上打电话报警,并通知了新闻记者。他对记者说:“我不知道谁干了这种有失美国人体面的事情。然而,我怀疑有些心术不正的人认为美国公民也应该遭受迫害,就像德国犹太人遭受纳粹迫害一样。我想这次丑行就是这类人干的。”
报纸刊出鲍林将帕萨迪纳入比作纳粹的报道后,鲍林家就开始不断接到恐吓信和恐吓电话,威胁他们“立刻赶走那个日本人”。鲍林一概不予理睬。不久,一封打印得十分粗劣的短信寄到了鲍林的办公室:“除非你立即赶走那个日本人,我们将烧掉你的房屋,摆平你的身子!……日本人杀死了我的父亲,真可惜他们没有强奸你的亲人。假如你胆敢将此事在报上大肆宣扬,我们将马上收拾你广信的末尾署名“一个邻居”。
鲍林其时正准备去首都华盛顿进行一次例行访问。爱娃得知这封恐吓信后,认为不能在他离家期间毫不设防,于是打电话给当地治安官员寻求保护。接电话的官员却这样回答:“呢,关于这件事,这是你们雇佣了日本人的结果。”
爱娃感到震怒,她立即打电话给美国公民自由协会的朋友们商议对策。迫于律师的压力,治安部门给鲍林家派了一名武装岗哨,并保证将那封恐吓信送交联邦调查局进行调查。就在鲍林准备离家的时候,调查局派来了特工人员。他们向盛怒之中的爱娃查问她觉得谁可能写了这封恐吓信。爱娃向他们发表了一通义愤填膺的长篇讲话,控诉政府的拘留营政策及其对公民自由造成的威胁。特工们耐心地听着,并记下了她的结论性意见:“整个法制体系相当脆弱。”而轮到鲍林说话时,他则冷静地列出了那些可能知道他家雇佣了一个日本园丁的人的名字。
此后没有发生更多的事。两周后,武装岗哨被撤除了。联邦调查局一直未能查出恐吓信的作者,而且警察局也未彻底调查污损鲍林家车库的肇事者。
尽管事情这样过去了,但其影响十分深远。鲍林在东部逗留期间,整天为自己妻儿的安全担心。派武装岗哨站在家门口值勤,这在美国是极不寻常的一种做法;当地治安官员的反应更是使人气馁。鲍林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要相信政府官员会采取正确的行为,而现实却是必须由律师出场才能维护法律。此外,鲍林还学到了重要的一课:通过像美国公民自由协会这样的志愿者组织在外部施加压力,是能够干成一些事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说,他过去还认为爱娃的政治活动有一点走极端,那么现在事实证明并非如此。那些出于狭隘和偏见对他家进行威胁的人才是真正的极端分子。
用后来通行的一个术语来说,这是一次使鲍林“激进化”的经历。而且,这仅仅是开始。
儿童十字军
五个月以后,随着广岛和长崎被原子弹所毁,鲍林的社会正义感更加提高了一步。鲍林对原子弹的出现从两个方面感到兴趣。开始时,他急于了解原子弹爆炸的物理和力学原理。他通过阅读一般性的介绍文章和一份非正式的名为《用于军事目的的原子能》的政府报告,再利用自己的直觉,终于弄清了有关原理。他惊讶地发现,原子弹相对说来是很简单的,至少在理论上是如此。’
当时很多美国人像鲍林一样渴望了解原子弹的技术原理。作为一种比过去的任何武器都要强大几百倍的新式武器,原子弹也点燃了公众兴趣的火球。每个人都想了解科学家是怎样把它制造出来的。广岛爆炸后的几个星期,一个了解鲍林兴趣的人邀请他去扶轮社的午餐会上作一次关于原子弹的科普讲座,要求他用外国人也能听懂的语言解释原子弹的爆炸机理。鲍林既不是原子物理学家,又不是实际参加曼哈顿计划的众多工作人员之一,因此他对自已被邀请作这方面的报告有点惊讶,但是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知识作好这件事。除了他过去作过的美国现状系列讲座外,他还很少面对非科技工作者作过演讲。他觉得最好要带一些教具。
鲍林将一只木球锯成两半,并挖成空心,然后用力把它们拍到一起,发生很大的声响。这个教具管用!报告时,鲍林借助黑板图文并茂地解释核裂变的过程。诸如铀、钅不这样一些不稳定的大原子的核里面含有大量的质子和中子。这些不稳定的原子遭到中子轰击时就会发生分裂,同时释放出巨大能量,并使更多的中子解脱出来。这些解脱出来的中子又使更多的原子发生分裂,从而形成了连锁反应。鲍林告诉听众,如果能够控制反应进程,减缓反应速度,那末原子能产生的巨大热量就可用于驱动燃汽轮机。这就是廉价而取之不尽的原子能的理论基础。
如果反应进行得很快而又不受控制,其结果就是一枚炸弹。炸弹的中心是几磅铀或钅不的某种同位素,做成空心球的形状,就像他带来的木球模型一样。关键技术是如何起动核的连锁裂变,使得几乎所有的原子核同时分裂。而曼哈顿计划的工程师们成功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围绕炸弹的中心部位放置了常规炸药,炸药点燃后,就从各个方向快速地压缩中间的空心球。鲍林把带来的两个木质半球用力地拍打在一起,连锁反应就此起动,巨大的能量一下子释放出来——轰!
讲座给扶轮社成员留下了深刻印象。消息一下子传开了:这里有一个报告作得很棒的大学问家。于是到处有人请他去作关于原子能的报告,鲍林成了南加州最受欢迎的演讲者之一。
但是不久之后,他对原子弹技术方面的兴趣很快就被其他方面更重要的关注取代了。早在原子弹袭击广岛之前,芝加哥、洛斯阿拉莫斯和田纳西州奥克里奇等地的原子弹实验室里的研究者们就已经开始组成讨论小组,研讨他们所做工作的社会和政治含意。这些原子能科学家比任何人更清楚原子弹的实际威力。他们深知,美国对这种威力强大的武器的控制将会改变世界地缘政治的平衡。广岛大爆炸以后,其他的大学和政府实验室也相继组织起讨论小组,原子弹造成的巨大破坏以及被烧焦的妇女儿童的惨象引起普遍的憎恶和义愤。科学家们因为创造了“这种炸弹”而增添了一种特别的责任感。他们在一起议论科学家的责任,并探讨在未来年月里如何控制这种新的能源。
随着讨论的深入,鲍林愈来越深刻地认识到,在新的原子能时代,科学家承担着前所未有的社会和政治责任。他在广岛爆炸一个多月后写给友人一封信,里面写道:“毫无疑问,由原子能的巨大破坏力给世界带来的问题压倒了其他任何问题。我认为,我们除了进行原子能的专业研究外,还要让世人了解科学活动的政治含义。”
在帕萨迪纳,由加州理工学院、亨廷顿图书馆和威尔逊山天文台的一些成员组成的小组也开始讨论原子弹的后果。鲍林是成员之一,参加讨论的还有奥本海默,他在密立根退休后刚刚回到理工学院。奥本海默给世界带来了原子弹,现在他十分关注如何控制这种武器。小组成员经过讨论达成了这样的共识:原子弹的出现改变了战争的本质,使其后果难以想象;而控制这种武器的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成立某种形式的全球政府。在给芝加哥大学校长哈钦斯的一封信中,鲍林写道,为了保护世界免受原子战争的“难以想象的巨大破坏”,“有赖于成立一个民主的世界政府——全世界人民自己的政府,就像美利坚合众国的政府一样。”
在美国各地自动组织起来的几十个科学家讨论小组也在相当程度上达到了同样的共识。这种现象发生在传统上脱离政治的科学界里,是前所未有的。这些科学家以及他们的助手突然议论起政治来了,他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到客厅和教师俱乐部里,坐到会议桌和餐桌旁,剖析原子弹的政治含义,怀着负罪的心情寻找恰当的方法,以保证他们的发明创造能够造福而不是毁灭人类。几乎在一夜之间,这些多数还很年轻、很理想主义的青年科学家发现了共同肩负的社会责任,而这在以前是他们没有意识到的。他们还为解决原子弹问题开出了相同的药方。科学家是启蒙运动中的儿童。他们都像鲍林一样,相信人类的理智、进步和善良的本性,相信科学方法的价值,信仰民主。他们本身的生活经历验证了这些东西的价值。在战后的最初几年里,科学家对原子弹的认识达到了高度的一致。这个事实说明,只要接受适当的教育,任何理智的人都能得出与他们相同的结论。
于是,接下来的重要任务就是对科技界以外的人士进行教育,使他们认识原子弹带来的各种新问题,并让公众懂得,只有进行理智的思维才是正确处理原子弹问题的最好方法。帕萨迪纳讨论小组计划写一本书,目的是“指导科技界以外的有识人士认清当前形势,向他们解释问题的由来以及解决问题的出路”。书中将突出科学方法的重要性:“用科学武装起来的头脑能够抵御欺骗性宣传的侵袭,”并使人摆脱“狭隘和偏见,伪善和空想”,而这些人类缺陷正是战争的根源。书中还要强调对原子能实施国际监控的重要性。分配给鲍林写的那部分内容是,阐述实现世界和平的重要性,说明在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里,科学家可以自由创造出大量的新药和各种节省劳力的机械。他们还计划在书正式出版后,举办系列讲座以传播“和平的福音”。
科学家一旦从政治休眠中醒来,一旦意识到他们拥有共同的信念,他们就力图传播自己的思想以改造世界。原子弹这个科技罪恶的最高象征似乎为科学家提供了一个机遇,使他们能够宣传事物的另一个方面——科学思维带来的最高福祉。
然而可悲的是,他们完全脱离了当时的政治现实。就在科学家宣传共享原子技术秘密的时候,政府和军方却在对共产党的扩张主义感到忧心忡忡。奇怪的是,科学家对这个问题好像没有丝毫的担心。在这方面鲍林仍然是一个典型。鲍林并不是人民阵线那类组织的成员,他并未因经济大萧条而认为必须仿效苏联以拯救全世界的工人阶级;但同时他也不认为共产主义是罪恶的化身。他认为苏联是击败希特勒的重要盟友,但又是一个内部纷争十分专制的国家;改造苏联的最好办法是向它大量灌输新思想。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中期,鲍林与其他一些名人,例如爱因斯坦。麻省理工学院院长康普顿、古根海姆基金会的爱迪洛脱莱等人,一起参加了美苏友好全国委员会,这个组织致力于推进两国间的科技交流。“让我们展望这样的美好前景:大批美国科学家到苏联的实验室去讲学和工作,美国学生到苏联的大学去学习,而同等数量的苏联科学家和学生也来到美国,大家把各自最先进的东西教给对方,”鲍林在1943年致这一团体的科学代表大会的一封信中这么写道。然而鲍林设想的前景只能在和平环境中才能实现,而且这种和平必须建立在世界范围的全面合作和公开交流的基础之上,是科学家心目中的一种基于理性的和平。
鲍林关于和平的设想未免失之天真。1945年初,他被提名参加由20名平民和20名高级军官组成的国家安全研究委员会,到首都华盛顿开会研讨战后世界局势。鲍林将此作为自己的莫大荣誉。他怀着急迫的心情出席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并期望会议期间军民双方可以相互学习,取得重要成果。
然而会议一开始就出现了使人不安的事态。加州理工学院火箭计划的负责人洛里岑向将军们建议,我们必须弄清战争是怎样爆发的,又怎样才能避免战争,委员会应该支持这方面的调查研究。军方对这项建议的反应是一阵难堪的沉默,他们中一位代表指出和平问题不属委员会的议事日程。鲍林站起来对洛里岑表示附议,他说:“主席先生,这是一个极端重要的问题,我们现在就决”定将此问题排除出委员会的职责范围是很不明智的。”鲍林觉得自己的话很重要,因此当会议结束时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下了这句话。
很明显,军人和科学家的想法不一致,因此会议也没有取得任何重要的成果。双方的不同态度集中反映了指导思想的差异。在将军们的眼里,原子弹就是一种武器,它的研制由军方领导,其秘密由军方控制,其使用服务于军事目的。苏联红军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一支军队,它决不会放弃从德国人手中解放出来的那些东欧国家。面对苏联的侵略,世界各国共享原子秘密是不可能的。世界也许正在走向另一场战争——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之战,脱离这样的大背景认识原子弹的意义是愚蠢的。而在科学家的眼里,原子弹的威力是科学家应用新技术的一大成果,如果这一技术能够加以公开,并供各国共享,则将造福人类。他们通过讨论感到最不安的是,军方将继续单独控制原子弹及其相关技术,并继续对研究工作实施严格保密,这就彻底扼杀了共享技术、造福人类的任何可能性。
争执的舞台已经搭就,而争夺的对象是对原子技术的控制权。
当全国还在欢庆对日作战胜利的时候,脾气暴躁的格罗夫斯将军——军队工程部门的负责人,曾监管过五角大楼的建设以及曼哈顿计划的实施——却已着手为军方控制原子弹技术进行立法。他为国防部起草了一个精心构思的法案,其内容能满足军方和科技界双方的要求。法案建议成立一个包括军方人员在内的九人小组来管理原子能的开发工作,再由这个小组向一个常设的专职部长作出报告。表面看来,这个法案提供了一个军民共同控制原子能的组织机构,内容温和,因此获得了一大批有影响的科学家的支持,包括奥本海默、布什科学研究与发展局的一些负责人以及参与曼哈顿计划的一些重要人物。这项以提案人的名字命名的海—约翰逊法案于1945年10月4日向议会提出。5天以后,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就在议会的军事委员会举行了简短而又敷衍了事的听证会。发言者众口一词,均持肯定态度。
某些当事方明显表现出来的急于通过梅—约翰逊法案的举动在科技界迅速引起了反响。各地的讨论小组纷纷指出,该法案仅由国防部一家起草,并获军方的完全支持。尽管支持者口头上赞成非军方控制,而根据法案,陆海军完全可以、甚至能更加容易地对拟议中的九人小组实施有效控制,而且看起来格罗夫斯本人已瞄准了部长这一职务。不过过了几个星期,各地的讨论小组就开始集会反对梅—约翰逊法案。
由加州理工学院的学生和博士后组成的讨论小组的活动很具代表性。他们开始在学院教工俱乐部的被称为雅典娜神殿的地下室里,开会研讨原子能技术的影响及控制问题,并很快成立了一个名为帕萨迪纳科学家协会的组织。该协会的宗旨是“更好地承担科技工作者在促进人类福利和维护世界和平方面的日益加重的责任”,协会主席、副主席以及一些发起者均来自鲍林的实验室,他们都反对梅—约翰逊法案。
1945年11月底发生的一件事情给反对派的活动注入了新的动力。一批美国军人进入被占领的日本原子能实验室,拆散了5台研究型回旋加速器,并把部件扔进了大海。后来了解到这些加速器是严格地用于非军事目的的,尽管格罗夫斯很快就公开道歉,但是日本科学家极度痛苦的呼唤在美国科技界激起了广泛的共鸣。此事清楚表明军队根本不懂得纯科学研究的基本知识,因此美国原子能研究的控制权显然不应该放在他们的手里。
于是,1945年的秋季,几十个精力充沛的青年科学家来到首都华盛顿,他们中有鲍林以前的学生科耶尔,他辞去了奥克里奇原子能实验室的工作,全力进行反对梅—约翰逊法案的斗争。各地的讨论小组联合组成了一个全国性的组织——原子科学家联合会,并在国会山附近的一幢无电梯的大楼里租了一个房间作为办公地点,配备了一台打字机。他们对议员实行盯人式游说,向国会各个委员会邮寄油印的申述材料,并用激烈的言词在报上发布新闻。反对梅—约翰逊法案联合阵线中一位激进的领导者、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哈罗德·尤里①该法案称为“国会所写的第一个独裁者法案,你可把它叫作是共产党法案或纳粹法案,也可用其他任何你想像得出的坏名词。”随后,这些人提出了自己的修正法案。1945年12月份,民主党参议员麦克马洪提出一个包含了原子科学家联合会的意见的法案。该法案建议成立一个原子能委员会,该委员会将由总统任命的若干名军外科学家组成的专职小组领导;法案还建议确保研究工作的独立性并指派非军方人士任部长。这样就把军方排除在外了。
①尤里(on Urey,1893—1981),美国化学家,因发现氖(重氢)获1934年诺贝尔化学奖,后又研究地球化学和天体物理学,对发展原子弹及地球和其他行星起源理论均有重要贡献。
围绕梅—约翰逊法案和麦克马洪法案展开的辩论公开暴露了科技界内部的深刻分歧。支持梅—约翰逊法案的一方是那些在战争年代负责协调军界和科技界研究项目的高层管理人员,他们认为与军方共享原子能研究的决策权是最为现实的做法,布什和哈佛校长科南特①等人预言大多数科学家将会支持梅—约翰逊法案。与他们站在一起的有全国各地的上千名支持者。这些支持者相信,该法案能够给予军外科学家足够的代表权,同时又能确保原子能研究的优先地位。比如密立根就联合加州理工学院内外大约200名“平民”向国会递交了一封签名的公开信,敦促国会通过该法案。
①科南特(James Bryant Conant,1893—1978),美国教育家、科学家、哈佛大学校长(1933—1953),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组织美国科学为战争服务的中心人物,着有《论了解科学》、《教育与自由》等。
反对梅—约翰逊法案阵线的成员,除了科学家联合会的那些年轻的动乱分子外,还包括了一些受人尊敬的著名科学家,比如贝尔实验室主任和美国科学院院长朱厄特,原子弹研制者费密①和西拉特,当然还有鲍林。鲍林本人同时参加了帕萨迪纳科学家协会和原子科学家联合会,并以个人名义写信支持麦克马洪法案。
①费密(Enrico Fermi,1901—1954),美籍意大利物理学家,研究慢中子人工引发原子衰变,最早实现受控链式核反应,获1938年诺贝尔物理学奖,1939年赴美,1942年主持建立世界上第一座原子核反应堆。
大辩论的结果开始偏向反对梅—约翰逊法案的一方。到1946年春天,原子科学家联合会的成员增加到了几千人,其部分原因就是由于该联合会采取的反对梅—约翰逊法案的立场。成员的增加提高了联合会作为院外活动集团的地位。那时麦克马洪的支持者已经争取到了包括杜鲁门总统在内的一些政治家的支持。杜鲁门仔细听取了他们的意见后,感受到了战后选民的情绪,决定支持原子能技术的非军方控制,随后国防部长也很快表示支持。到7月份,麦克马洪法案经过一些修正并让军方在拟议中的原子能委员会中取得一席之地后,在国会获得通过。
这是一个来得有点突然的重大胜利。在鲍林和原子科学家联合会的其他成员看来,这是理智的胜利,它表明和平时期军方不再能主宰一切。杜鲁门和他的部长们开始谈论与苏联和其他国家共享原子秘密的问题,国际关系开始趋暖。人们希望,经过斗争,这个世界有可能摆脱战争的阴影,实现持久的和平。
但是,这种趋势很快就中断了。
好莱坞
随着麦克马洪法案的通过和广岛冲击波的逐渐淡去,许多科学家重新把自己的精力投入工作和家庭,然而鲍林却继续活跃在政治活动中。公众仍然渴望了解更多的有关原子弹的信息,请他作报告的邀请源源不断。现在他在解释原子弹的技术原理时,还不时插进爱因斯坦等人有关实现平民控制、公开交流科学信息以及成立世界政府的论述。但问题是,他对社会和政治问题谈得越多,他的报告就越发显得苍白无力。
爱娃·海伦目睹了这样的情况。鲍林每次作报告时,她几乎都陪同前往并坐在前排仔细倾听。她注意周围听众的反应,观察哪些地方效果好,哪些地方效果差,并在会后进行点评。她认为鲍林的问题是缺乏信心。每当鲍林谈及政治问题时,他就对自己的有关知识缺少把握,说起来理不直,气不壮。比如谈到原子能技术的控制问题时,他总是服从更高的权威,引用其他科学家或政治家的论断而乏陈己见。这样的讲话丧失了他作科学报告时惯有的幽默感,并由于缺少第一手资料而显得不够真实,因此听起来枯燥乏味。在一场效果很差的报告之后,爱娃告诉鲍林:“你缺乏自信。听众的印象是你对自己所说的东西没有把握。”
对爱娃的评论,鲍林一向是认真对待的。他认识到自己必须努力变成一个原子能政治学方面的专家,如同他以前步入免疫学和生物化学等新领域并成为这些学科的专家一样。他开始研究政治、历史、经济和国际关系。阅读有关书籍,政府报告,从《路易斯安那时报》到《纽约时报》的各种报纸,包括《国民》、《纽约人》和《时代周刊》等在内的各种杂志,还阅读由原子科学家联合会出版的名为《原子科学家通报》的新期刊。
鲍林发现,与量子力学相比,原子能政治学要简单得多。此外,影响决策的竞争对手也比较少,无非是政府、工业部门、军方、科技界和公众等方面。每一方都有自己的计划和关注的热点,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并不困难。他发现,只要弄清楚每一方的动机和行动方式,就不难理解人们关于原子弹问题的不同言论。几个月以后,他宣称:“我可以报告自己的研究结果了。”然而,他的演讲却引来了麻烦。
最早邀请鲍林去演讲的团体之一是一个政治行动组织,名叫艺术、科学和专业人士独立公民委员会。这个组织成立于战后,是代表艺术家和知识分子立法利益的一个院外活动集团,同工会或实业家协会的性质相类似。这个组织的政治立场左倾,它的好莱坞分会主要由自由派民主党人士所组成,中间还夹杂着少数的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多数成员来自电影界。特里林①谈到罗斯福新政支持者时说,他们“怀疑甚至否定利润驱动原则,相信进步。科学、社会立法、计划经济和国际合作,特别是与苏联的合作”,特里林的这些评论主要就是针对这个组织而言的。
①特里林(Lionel trilling,1905—1975),美国文学评论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1931—1975),着有《弗洛伊德和我们的文化危机》、《文化之外:论文学和学识》、《真诚与真实性》等。
鲍林在这个组织的第一次演讲很受欢迎。在随后的答问时间里,有人问他美国武库中究竟存有多少颗原子弹。鲍林回答时作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也许有100到200颗原子弹,并且在下个年度有制造500颗原子弹的潜力。鲍林的这个估计大大超过了实际数字——当时美国武库中能够用于实战的原子弹不足10颗。一个记者报道了鲍林的估计,使其迅速在媒体上广为传播。当时仍在竭力争取通过梅—约翰逊法案的格罗夫斯将军当然很不高兴,并把自己的不快告知了鲍林。“我对原子弹问题所说的话被错误地引用了,”鲍林在1946年2月给朋友的一封信中写道,“记者对我的粗略估计作了错误解释,并传遍全国。格罗夫斯将军认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然而军方对他言论的不快并未使鲍林感到担心。他写道:“你清楚,我跟原子弹工程毫无瓜葛,完全是一个局外人,因此可以自由地作各种猜测。”
鲍林夫妇由于与艺术、科学和专业人士独立公民委员会的交往而结识了一批知名度很高的社会活动分子,这些人似乎都信仰鲍林所说的“很合我口味的相当自由化的政治”。于是他们两人都参加了这个组织。对来自小城而又十分爱看电影的鲍林夫妇来说,能与好莱坞明星交往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好莱坞分会的负责人是克伦威尔,他是电影“林肯在伊利诺伊”和“赞达之囚”的导演。分会成员包括凯克纳、罗宾逊、哈佛兰、威尔士和马奇等。鲍林夫妇由于这层关系得以出入制片厂,观看拍电影,在制品人的豪宅里品尝鸡尾酒,在私人放映厅里观看新片预映。他们还与卓别麟聊天,在拉夫顿和兰彻斯特的好莱坞别墅里谈笑风生,还在布朗德比与当时还只是一个自由派演员的里根一起推敲委员会的政策声明。
鲍林对原子科学家联合会的工作并不积极,只投入很少一点时间;而对艺术、科学和专业人士独立公民委员会的事却非常投入。他按时参加例会,协助起草行动目标和政策。他很快就被任命为好莱坞分会科学部的副主任,并与弗朗克·锡纳特拉、曼①、埃灵顿②罗斯福夫人③等一起成为该组织的全国董事会的成员。
①曼(thomas Mann,1875—1955),德国小说家,作品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腐朽衰败,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等,因抨击纳粹政策被迫流亡国外(1933),加入美国籍(1944),获1929年诺贝尔文学奖。
②埃灵顿(Duke Ellington 1899—1974),美国爵士乐作曲家、钢琴家、乐队指挥,20年代在纽约自建乐队,对乐队爵士乐进行许多革新,著名大型作品有《黑色、棕色和米色》、《跟上时代的回忆》。
③罗斯福夫人(Eleanor Roosevelt,1884—1962),美国第三十二任总统罗斯福的夫人,社会活动家,曾任美国驻联合国代表(1945;1949—l952;1961),联合国人权委员会主席(1946-1951),对世界人权宣言(1948)的起草和通过起了重要作用。
爱娃·海伦觉得,与加州理工学院的教授和他们的穿着随意的夫人们相比,这些名流有趣得多,因此她乐于与他们交往。然而鲍林却不一样。经过一段短暂的兴奋之后,他感到多数好莱坞人知识浅薄,发现这些人对什么事都有兴趣,唯独对科学兴味索然。尽管这个组织的名称中包含“科学”这个词,但它从未能吸引很多科学工作者加入。这也许是由于该组织不久便被贴上了共产党阵线的标签,也许是由于出现了原子科学家联合会这个政治性的科学家组织。鲍林是艺术、科学和专业人士独立公民委员会在理工学院的唯一会员,由此造成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一位成员回忆说,有一次,在某个董事家中花园里举行野餐会,鲍林夫妇应邀参加。他看到爱娃在餐桌旁与其他来宾谈笑风生,而鲍林则独自一人远远坐在游泳池的另一端。来宾们似乎都怕与这位大科学家交谈。鲍林与客人进行的仅有的一次热烈讨论发生在他和另一位来宾的十几岁的孩子之间,讨论的题目是高中化学。
深入社区广场
1946年10月初,尤里打电话给鲍林,询问他是否愿意参加原子科学家紧急委员会,由此把鲍林的政治活动又向前推进了一步。鲍林知道,这个委员会由从原子科学家联合会成员中遴选出来的精英组成,包括西拉德、尤里这些著名科学家,并由爱因斯坦亲自领导。爱因斯坦关于公开分享原子技术的雄辩讲话在争取公众支持麦克马洪法案中发挥过重要作用。委员会的任务并不是为政府制订政策,而是向老百姓说明原子弹所带来的各种新问题,正如紧急委员会的成立声明所表明:“我们的世界正面临危机,而那些掌握决策权的政要们却尚未意识到这一点。被释放的原子能已经改变了一切,唯独我们的思维方式仍原封不动。人类由此正面临一场空前的灾难……人类如要继续生存并走向繁荣,确立新的思维方式已刻不容缓。”
委员会偶尔就军备竞赛的危险性,控制原子武器的国际协定的必要性等问题发表一些声明,这些声明借助爱因斯坦的崇高声誉而受到媒体的广泛重视。除此以外,委员会的主要工作就是筹集经费以支持公众教育的各种刊物,诸如《原子科学家通报》等杂
鲍林把委员会的邀请视为巨大的荣耀,欣然接受了。他十分敬佩爱因斯坦。与少数几个科学家而不是与一个大型组织共同工作也很合他的心意。而且,参加紧急委员会也不致过于分散从事科研的精力。尤里向鲍林保证,并没有多少事情要做,只需每年到爱因斯坦家附近的普林斯顿开几次会,商议公开声明的内容以及确定筹措和分配经费的策略。
但是,加州遥远的距离,日益繁忙的工作日程,再加上喜欢独自工作这一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本性,使鲍林后来基本上没有参加过这类会议。他偶尔作为委员会的发言人到西海岸巡回演讲——一次他与西拉德一起冒险乘坐颠簸的小飞机沿哥伦比亚河谷上行,到达斯波坎市向该地区的电气工人大会发表演说。但是在各次委员会会议上,即使在重要的记者招待会上,他经常是唯一缺席的委员。多年以后,其他委员甚至回忆不起来是否见到过他。
对鲍林来说,比参加会议重要得多的是有了与爱因斯坦单独谈话的机会。鲍林认为爱因斯坦是与牛顿和达尔文并列的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是自成一格的思想家。爱因斯坦在创立崭新的物理理论方面领先于同代人的距离要以光年计量。鲍林还发现,爱因斯坦有关和平问题的论述也比其他科学家的话更能抓住人心,发人深省。
在鲍林应邀参加紧急委员会前几个星期,爱因斯坦对《纽约时报》发表讲话说:“原子弹已经深刻改变了我们熟悉的世界的性质,因此人类必须改变思维方式以适应新的栖息环境……在可预见的未来,人类不会拥有防卫原子弹袭击的方法……美国的核武库虽然占有暂时的优势,但我们肯定不可能永远独占秘密。一部分人率先发现的自然界秘密,总有一天会被另一部分人掌握,只要这些人保持耐心,坚持探求。”与鲍林一样,爱因斯坦也认为需要建立一个世界政府,这个政府能够惩罚任何战争发动者。爱因斯坦同意这样的观点,即科学家在教育民众认清核战争危险方面负有特殊的责任。“决定美国政策的将不是联合国会议桌上的讨论,而是普通老百姓在社区广场通过的决议。我国在纽约、巴黎和莫斯科的代表将最终根据这类决议去行事。”他还说:“我们必须到社区广场宣传原子能技术的真相,从那里将能听到美国人民的声音。”
在加入紧急委员会之前,鲍林与爱因斯坦只在社交场合有过寥寥数语的交谈;但在此之后,鲍林只要来到普林斯顿,就会应邀前去拜访爱因斯坦。爱娃通常陪同前往。爱因斯坦总是站在默塞街的老式住宅的门口迎接他们,然后陪同他们走进二楼的书房进行交谈。谈话一般延续一个多小时,内容很少涉及到科学问题,主要话题还是世界大事、公众舆论、原子弹的残忍以及战争与和平问题。爱娃谈话时充满活力,才智焕发,爱因斯坦和她交谈特别投机。鲍林回忆说,爱因斯坦非常幽默,他们三人经常说些轶事和笑话。私下与这一伟人交谈,鲍林受到了深刻的影响,他对政治问题的认识得到了深化和澄清。爱因斯坦曾经鼓励罗斯福研制原子弹作为击败希特勒的武器。而现在妖精已从魔瓶中释放出来,他就感到负有特别的责任促使人们能理智地使用这一种武器。与众多的科学家相比,爱因斯坦是从更加广阔的背景来观察美国的原子弹政策的,他批评当时存在的滥用原子弹的巨大威力谋取政治和经济利益的倾向。他认为,真正的罪恶是民族主义,它带来狂妄和自傲,带来强烈的竞争和战争的欲望。为了克服这一种倾向,唯一的途径就是宣传和发动民众,使他们认识成立世界政府的必要性。爱因斯坦告诉鲍林,现在已经出现了实现这个目标的可能性,因为原子弹的产生引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这一可怕的技术产物将驱使人类实现某种形式的全球合作,这是世界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好时机。科学家理应促进这一目标的实现,否则人类将面临灾难。
大多数科学家认为,在分析原子弹政策的时候,应该限于在自己的专业范围内进行,只谈那些可以弄清和评估的情况。由物理学家来告知人类学家怎样开展工作是荒谬的,更不要说政治家了。不同领域的工作需要有不同的专业知识去指导。然而爱因斯坦却不受这种观念的束缚。他曾在30年代亲眼见到了德国的魔鬼希特勒,并且毫无畏惧地点名批评。当爱因斯坦谈及原子弹问题的时候,他不是谈论千吨①核查体制,而是谈论那些想“驱使我们生活在全面恐怖气氛中”的政府官员的“军国主义和帝国主义毒瘤”,谈论美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说:“使人改变罪恶的思想,比使钅不元素改变性质还要困难。”他说这一切的时候做到了直抒心声。
①千吨是原子弹或氢弹当量的单位,等于1000吨梯恩梯炸药的爆炸力。
于是鲍林也开始直抒心声了。鲍林将爱因斯坦作为自己的楷模:一个科学家在战后就应该像他那样凭良知采取行动。鲍林后来说道:“正是爱因斯坦的榜样使我和我的妻子下决心为这一事业贡献我们的力量。”
火烧的烟味
然而,在苏联东进和美国政治的共同作用下,紧急委员会和原子科学家联合会为争取制订合理的原子弹政策的努力很快就付诸东流了。
战争刚一结束,斯大林就把苏联“解放”的东欧国家统统封闭起来,从而导致丘吉尔在1946年的秋天发表了关于“铁幕”的著名讲话,这个讲话为反共分子创造了在其后40年里流行全国的通用词语。在全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里,中国共产党也对国民党政府构成了危险。自俄国革命以来,美国一些政界人物经常将共产党征服世界的危险作为口实来吸引选票并取得很好的效果,现在这一武器又再次被抬起来加以使用。
共和党人利用这个题材攻击民主党。当时存在于苏联和世界各国之间唯一悬而未决的问题就是原子弹问题。共和党人宣称:民主党内充斥着共产党同情者、绥靖主义者以及主张世界大一统和共享原子弹秘密的人。华盛顿的民主党政府对国家安全采取了不负责任的态度。1946年度共和党全国委员会主席断言:美国人民必须在共产主义和共和党主义之间作出选择。
很多选民相信这个说法。在那一年的中期选举中,共和党人在国会中新增了几十个席位,这个结果是公众舆论反共倾向抬头的明显信号,也是给杜鲁门和他的民主党人敲的一次警钟。
杜鲁门是一个老练的政客,当然不会不看到形势发展的方向。他的讲话调子突然明显右转,再也不谈与俄国人共享原子技术了。他还采取实际步骤使民主党人表现得与共和党人一样反共,其中之一就是发布了9835号行政命令,该命令规定自1947年3月起实行忠诚和安全审查制度,禁止联邦工作人员参加任何被司法部长认定的法西斯极权主义组织、共产党组织或者颠覆性组织,甚至也不准对任何这样的组织有“同情的表示”。这一措施的真实目的是清除政府雇员中的共产党人和共产党同情者。杜鲁门这一后来被人们称为“效忠制度”的行政命令,成为各州政府公职人员的忠诚检查和宣誓制度。司法部长手中的黑名单,以及随后不久由各州急于媚上的一些委员会所确定的其他黑名单,对于那些被认定为非常左倾的政治组织来说,实际上成了死刑判决书。
这种效忠制度在随后的五年中如毒蘑菇那样迅速蔓延开来,成了一种对联邦政府和州政府中可疑分子进行法外调查的机制。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联邦调查局以及各种州级委员会开始对几百万美国人建立档案,这些人的唯一罪行也许就是参加过某一特定的政治组织。这是建立所谓国内安全秩序的序曲。
鲍林以一种日益提高的警觉注视着这场全国性的政治论战。1946年选举以后,论战离开了控制原子能的主题而变成了对共产党人的搜捕。加州的反共热潮甚嚣尘上,其速度和规模超过了其他各州。早在1947年,洛杉矶官员就命令各县图书馆从书架上撤走所有共产党书籍。加州搜寻赤色分子的领头人物是州参议员杰克·特尼,此人早先是一名歌词作者,此时正领导加州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该委员会很快就被人称为特尼委员会)与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展开了一场狂热的反共竞赛。特尼委员会总能领先一步,特尼的大名也由此频频出现于报纸的大标题中。特尼委员会公布了自己确定的加州“共产党阵线”的名单。所谓的“共产党阵线”,是指那些“与莫斯科并无正式联系却做着同样事情的组织”,包括艺术、科学和专业人士独立公民委员会好莱坞分会和一些其他的组织,这些组织政治态度温和,还不够资格列入司法部长的黑名单。特尼委员会的做法确实要比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更胜一筹。
特尼最早的攻击目标之一是好莱坞社区广播电台,这是艺术。科学和专业人士独立公民委员会的一个分支机构,其宗旨是在广播中提供左翼“平民社区节目”。鲍林是该电台的董事会成员。1946年年底,联邦通讯委员会审批该电台的开业执照申请,特尼把审批听证会变成了一个政治竞技场。他把拟议中的电台称为“斯大林的查理·麦卡锡”,并在证词中指控电台的许多组织者是“共产党阵线”组织,特别是艺术、科学和专业人士独立公民委员会的成员。鲍林代表电台在听证会上作证。后来当赫斯特报业集团的报纸“错误地”把电台称为“好莱坞共产党广播电台”时,鲍林成功地迫使报纸刊登了更正启事。
特尼委员会随即开始搜集鲍林的档案材料。
甚至在科学家中间,这场公开论战的重点实际上也从原子弹政策转向了反共鼓噪。艺术、科学和专业人士独立公民委员会在鲍林的帮助下争取更多的科学家加入该组织,这一行动促使《化学通报》刊登了一篇反对文章,文章称该组织“由亲共分子领导”。鲍林撰文答辩,他概略地叙述了个人对该组织宗旨的看法。“我注意到委员会(好莱坞分会)的官员们有一个共同特点,”他写道,“那就是他们每个人都深切关心美国和世界的未来,真诚地关注人的福利,而不管他们的种族、肤色和宗教信仰。他们都具有高度的社会责任心。”鲍林无疑是在说他自己。虽然鲍林也认为委员会的有些成员对“苏联领导人镇压个人自由的残暴政策”批评得不够严厉,但他向自己的同行保证:“我确信这个组织没有被共产党人操纵。”
然而,其他化学家却不像鲍林那样自信。美国化学学会会刊《化学和工程新闻》刊出社论指责艺术、科学和专业人士独立公民委员会,从而引来了许许多多观点对立的读者来信。有些读者一味抱怨“共产主义已经侵人我们这个学会的机体”,鲍林则在一封致编辑的信中重提他的学者式信仰:知识分子应该承担更大的社会责任。“世界面临的问题十分重大、严峻而又难以解决,化学家和其他科学家理应比普通公民承担更重的社会责任,”他写道。“我希望越来越多的化学家除了开展作为化学学会会员的本职工作外,还能同时投入自己的时间和精力解决社会和政治问题。”
尽管鲍林设法做了许多说服工作,还是很少有科学家愿意加入艺术、科学和专业人士独立公民委员会。这一组织的寿命已经不长了。1947年春季,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在洛杉肌的旅馆租了一个套间作为办公室,“对电影界的共产党活动进行秘密调查”。1947年10月份,当一长串电影明星、制片人、剧作家和导演接受调查委员会的盘问时,美国人纷纷被好莱坞庭审的奇观所吸引,密切注视着整个调查的过程。坚定的和平主义者、鲍林在独立公民委员会内的朋友达尔顿·特朗勃——鲍林认为他是好莱坞最有才华的剧作家之——决心对这些搞政治迫害的人采取不合作态度。他在准备接受盘问时,写了一篇雄辩的开场陈述词。他说,政客们的反共调查使得首都华盛顿“充满了恐怖和高压’的气氛……在这个城市里,老朋友在公共场所见面不敢相认,那些对你们的正统观念稍持不同意见的人只能在行进的汽车里或在野外私下交谈,华盛顿变成了又一个国会纵火案前夕的柏林。每一个记得1932年秋季德国历史的人都能从我们今天所在的这个房间里闻到火烧的烟味”。
当特朗勃试图朗读他的陈述时,主持者用木槌猛击桌子,打断他的发言。他和其他九个采取不合作态度的人被集中起来接受进一步的司法审查。后来这十个人被人称为“好莱坞十君子”。
对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的那些人来说,在电影界举行的听证会不但是一个个人表演的舞台,而且也是扩大自身知名度的大好机会。调查委员会主席托马斯和其他一些野心勃勃的政客发现,通过反共可以把自己打扮成保卫美国的爱国者,在报上大出风头。他们的攻击目标不仅限于电影明星和联邦政府雇员。托马斯写道:“我们的科学家尽管在各自的专业领域里很内行,但对共产党的策略和阴谋活动的历史却一无所知。他们很容易上当受骗去出席会议,签名呼吁,组织或参加各种打着‘自由’和‘进步’招牌的团体,实际上这些团体都属于共产党的统一阵线。”
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开始密切注视科学家的活动。毕竞科学家是原子弹秘密的知情者,如果他们把机密泄露给俄国人,那就会改变世界力量的对比。尽管大多数科学家都认为,不管是否通过间谍手段,俄国人迟早会掌握原子弹的秘密——正如爱因斯坦所说:一部分人率先发现的自然界秘密,不久总会被其他人所掌握,但科学家的这种看法并不能左右调查委员会的立场。托马斯认为,确保科学家的忠诚对国家安全至关重要,而9835号行政命令为此提供了必要的机制。当时对科学的资助正转变为由联邦政府拨款——越来越多的科学家或者作为政府实验室和特种机构的雇员而领取薪金,或者从原子能委员会和军方取得资助——从而使得成千上万名科学家变成了临时性的政府雇员,必需接受杜鲁门的忠诚检查制度的审查。他们中许多人在不断的安全检查和联邦调查局的现场调查中,被取消了接受资助的资格。
物理学家康顿成为众所周知的第一个牺牲品。康顿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科学家,美国物理学会的前任主席和国家标准局的现任局长。他性格开朗,机智幽默,讨人喜欢,在国家标准局的工作也无可挑剔,一般说来他不应成为攻击的目标。但是由于他曾经公开领导了反对梅—约翰逊法案的行动,一些右派政客就把他当作动乱分子。1947年,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有意向新闻界透露了一些有关康顿的诽谤性材料。这些材料都是些无法查证的传闻和社会关系。比方说,称康顿曾经说过,洛斯阿拉莫斯的安全检查制度是“病态压抑性”的,并因此退出了曼哈顿计划;他曾经建议让世界各国共享原子技术;他在联邦政府的职位是由左倾的前副总统华莱士推荐的,等等,然而根据这些材料已足够给他贴上“我国安全体系中最薄弱的环节之一”的标签了。康顿的私人生活被报纸连篇累胶地披露出来,社会关系也被公开,他的名声遭到了玷污。但是康顿拒绝屈服。包括美国科学促进会、原子科学家联合会和一些有威望的科学家(其中也有鲍林)在内的科学界群起为康顿辩护。第二年,匆忙组织起来的一个联邦调查小组正式宣告,他是清白无辜的。
这件事情算是过去了,但整个科技界却心有余悸。如果说,康顿横遭迫害的唯一罪名是他直言不讳,那么,下一个将轮到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