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_r(); app2();山寨姑娘邵玉蓉那颗少女的心,开始不平静地跳动起来了。这种微妙的变化,除了她自己以外,连她的阿爸邵大山,也是看不出来的。夜间她开始失眠,大睁着那一对澄亮秀美的菱形眼,望着帐顶,抿着嘴唇默然思索,有时候偷偷地笑,有时候又莫名其妙地忧郁叹气,有时候还悄声低语地,不知说些啥。白天和姑娘们一起在坡上劳动,到了歇气时间,她会听不到身旁姑娘们的嬉笑,只是支着锄把,瞅着远方连绵无尽的群山,瞅着蓝天白云,陷入沉思。直到姑娘们的大笑声惊醒了她,她才如梦初醒般眨动着双眼,脸颊红红地瞪着伙伴们,误以为她们是在取笑她。收工回到湖边那座砖木结构的小屋里,她会像患了健忘症一样,忘了给马上就要回家的阿爸预备洗脸水,忘了捅火蒸饭,忘了给圈里的猪儿喂。当阿爸问及,她只好支支吾吾,勉强找些话语来掩饰、搪塞。好在邵大山只有这么个独女,平时溺爱之极,从来没责备过她什么,也不会发觉她健忘的真实原因。这种情形,近两天表现得尤为显著。原因很简单,前天,柯碧舟接受了社员大会的委托,到鲢鱼湖那一头的县城去了。事情要是办得顺利,他会很快回到湖边寨来的,要晓得,全寨的社员群众,都在盼望着柯碧舟的事情办成呢。昨天他没有回来,害得玉蓉假装绣袜垫,在窗前一直坐到明月西斜,夜深人静。她把希望放在今天,今天他准定该回来了。自他走后,她的心早随着他去了,她想象着,他找到县农业局、找到县林业局、找到县收购部门,把事情都打听清楚了,兴高采烈地在往回赶。她甚至想象得出,他在县城饭店买几只干馒头当一顿饭,他睡在旅馆的廉价通铺上,口渴了,喝一杯白开水。往天收工时,玉蓉总是走在人家后头,还要绕着坡土团转看一遍,见哪个薅得马虎、锄得不净,她总要补几锄。可今天刚说声收工,她就”噔噔噔”冲在头里,赶回湖边小屋。她站在湖边,朝着平静的水面望去,一直望到水天相接的远方,也不见湖面上有一条小船。叹了口气,她回进屋头撬火煮饭。昨天她多蒸了一个人的饭,父女俩没吃完,今早晨吃了冷饭。今天她又多舀了一碗米来淘,她还要多蒸些饭,好让从县城赶回来的柯碧舟,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热饭。淘完米、蒸上饭,玉蓉又在大灶孔里升火煮猪潲,烧大了火,她就瞅空跑到院坝里,向着湖面上张望。连望了三次,都没见有小船划来。邵大山回家了,玉蓉不能再这样毫无顾忌地向着湖面眺望了,她的心像被线牵住了。怎么办呢,万一小柯的小船靠了岸,直接回寨子去了,她不就迎不着他了吗。那该多叫人懊丧啊终于给玉蓉想出了办法,她换下一件衣衫,又让阿爸把身上沾满泥巴的衣裳换下来,端着一只木盆,到湖边去一面洗衣服,一面等他回来。可衣服全部洗干净了,天也黑下来了,鲢鱼湖水在月光下泛金闪银,还是不见有小船划来。玉蓉的心像沉到了湖底,简直不知咋个办是好了。她颓丧地端着木盆,垂着双肩,脚步沉重地一步步走回屋头。”洗几件衣裳,咋个洗了这么长时间”满脸都是粗黑的络腮胡子的邵大山,大感困惑地问女儿。玉蓉的眼神直瞪瞪的,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她能怎么回答呢一见女儿这副神态,邵大山慌了神:”你咋个了是不是哪儿痛””有些头晕。”玉蓉头一次朝着阿爸扯谎了。”那就快吃饭,吃完饭早早上床睡去”邵大山连忙说,”你是干多歇少,累晕了,足足睡一觉,明天管保好。”玉蓉端着饭碗,却难以下咽。她脑子里在想着,小柯去了三天,今天还不回寨,准是事情办得不顺当。老天啊,你真不睁眼,三年来,小柯头一次到县头去为集体办事,你偏偏就为难他。叫他回来难交差哪。如果说,在这一九七一年的春天,柯碧舟的变化叫满寨人吃惊的话,邵玉蓉却觉得小柯的变化合情合理,她甚至还觉得,柯碧舟变得太慢了。在邵玉蓉碧潭般澄净的眼睛里,柯碧舟的每一点滴变化,都是表现得非常清晰的。要是有人问她,她会详细地讲出,柯碧舟是怎样从忧悒寡欢中逐渐逐渐地转变过来的。不是吗,由于他平时沉默寡言,极少抛头露面,从来没引起过人们的注意,他前些天在全寨群众大会上的举动,叫寨邻乡亲们都觉得大出意料。山寨上的群众大会,总是晚饭时分吹哨子,晚饭后各家各户的男女老少,有先有后地来到会议室。男子汉、老年人们咂叶子烟,闲摆。妇女们奶娃崽、搓麻线,说东道西。姑娘们嘻嘻哈哈,年轻小伙子们嬉笑打骂,半大不小的娃儿,在人群里东奔西窜。直要拖到九点过钟,会议才开始。照例,队长先说这一段的生产,下一段活路的安排,接着讲讲队委会的新决定,”土”政策,诸如放鸡鸭下田扣十斤谷子啊,自留地上的出产不准上市场啊,私自砍伐林木罚款五十元啊等等。一般地来说,队长的话关系到社员的实际利益,大家还是要听的,尽管听后的反映各不一样。群众最不要听的,是队长后面的大队支书兼主任左定法的讲话。左定法的开场白倒还干脆,干咳两声之后,他昂起粗黑方正的脸,说,该讲的队长都讲了,他没啥多讲的了,只是补充说两点。头次参加这种会的人,一定会信以为真,上他的当。以为他只不过说个几分钟。谁知他补充的两点,一讲就是一个多小时。常常是他站在前头讲,会议室里的社员,有的在打鼾,有的在小声嘀咕,有的干脆悄悄溜出来透几口新鲜空气。直要到左定法冗长的补充完毕,才挨到每个社员尽一份民主权利,大家来对队里的种种事情发议论。柯碧舟引起大伙儿注意的这次会议,先是议决了缺牙巴大婶割秧青玩花招的事件,社员们谴责了她的弄虚作假,一致同意扣她十个劳动日的工分。缺牙巴纵然生有十张嘴,也辩不过全寨老少几百张嘴,只得自认晦气,认了输。当然,敢说话的,也表扬了柯碧舟称秧青的认真负责。尔后,人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嘁嘁喳喳地说起湖边寨的生产形势。啥子老板田里的花花水干透了,杨洞口子上的包谷被牛吃了几十棵,队里的支出大于收入,去年买来的几包水泥干得结了块,老母马快下崽了,事情多得说不完,问题一大堆。说到问题,自然又扯到了劳力紧张,偏偏还要出外舂米、换面、榨油耽搁时间。最后,人们差不多众口一词地诉起没得电的苦处,发一通牢骚,怨湖边寨没得福气,”揪”不来电,满寨人只能受活罪,每次会开到这儿,时已半夜,人们也都累了,会议就在不了了之中宣告结束。这次,两只耳朵里灌满群众意见的队长刚站起来,正要宣布散会,一直坐在角落里的柯碧舟不知啥时候走到大煤油灯前来了,他用与平时绝然不同的高昂嗓门,胸有成竹地对大伙儿说:”没得电,我们为啥不来搞个水电站””没钱啊,小柯”队长斜了他一眼,头一个朝他伸出巴掌说,”有钱,这话还等你来说。”人们又跟着七嘴八舌叫嚷:”小水电站早几年就扯过,可那要好多票子呢””国家不贷款,莫说湖边寨,就是暗流大队、镜子山大队凑拢来,也拿不出这笔钱。””唱高调,哪个不会””这小子还真肯白日做梦哩””只要手中有票子,小水电站半年就能建起来,还消你柯碧舟讲。”当初,邵玉蓉坐在矮板凳上,心里那个急啊,没法用话形容。她眼巴巴地盯着柯碧舟,真怕他给大伙儿嘈杂喧哗的哄闹吓住了。柯碧舟不待嘈杂的喧闹平息下去,拉开嗓门道:”依我看啊,湖边寨有的是钱,只是大家没留神”这一来,会场上刹那间静寂下来,顿时分做两摊人,一摊人瞪大眼望着柯碧舟,看这小子是不是疯了另一摊人眨巴着眼皮,倒是想问个幺二三。烧窖师傅阮廷奎,因婆娘受批评心里还窝着气,他用嘲弄的语气道:”小柯,你看湖边寨哪里有钱是不是你眼花,把坡上的石头都看成了金子”阮廷奎的话引起众人一阵哄笑。柯碧舟不笑,他消瘦的脸上微微泛起一层红光,镇定地说:”我说的钱,就是在坡上,不过不是石头,而是那遍坡漫山的八月竹””八月竹””八月竹算啥子钱”人们都大为惊诧。柯碧舟的声气,在会议室里回荡着:”自古以来,湖边寨山岭上的八月竹,因为交通闭塞、运输不便,从来没引起过谁的注意。除了砍些来搭豆架、瓜架之外,任凭它自生自灭。有人要问,这八月竹有啥用啊它又不是钱。不,我说它正是钱,把它们砍伐下来,运到外面去,它是造纸的最好原料,国家正缺呢大伙想想,这些年闹”文化大革命”,写大字报,贴大幅标语,我们国家用去了多少纸啊,纸张正紧呢。我们把造纸原料给人家送去,还有人不要的吗”话说完,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不但是满寨社员,就是集体户的王连发,从县城学医回来的唐惠娟,从上海探亲先后回寨来的苏道诚、华雯雯、肖永川,也都大大吃了一惊。真没想到,一句话不说的柯碧舟,竟能想出这么个高明的主意来,是啊,那些取之不尽的八月竹,晚春初夏的五月间正交成熟,把它们卖给国家,人们所愁的”钱”,也就是建小水电站的经费,不就有了嘛只有邵玉蓉知道,小柯的这个主意,是怎么会产生的。那天,伯伯邵思语给玉蓉寄来一些书籍杂志,柯碧舟来借去看,当他看到一本杂志上说到国家纸张紧张,小学课本开学了还印不出,练习簿不易买到时,他灵机一动,陡然想到了,竹子是最好的造纸原料之一,坡上的那些八月竹,为何不能卖给国家呢群众大会通过了决议,并且决定,派柯碧舟到县头有关单位去打听、联系,看哪里需要造纸原料八月竹。就这样,柯碧舟到县城去出差了。前天一大早,绚丽的晨霞映在鲢鱼湖面上,邵玉蓉依依不舍地送柯碧舟上了小船,站在岸边,一直注视着小船消失在远方。她在心里默默地祝愿,愿小柯一路平安,愿小柯办事顺利,愿他通过这件事,被湖边寨社员群众公认,是一个好知青。这么一件大好事,为什么要办那样久呢他在县城碰上了难题,一个人找谁商量呢邵玉蓉等不见小柯回来,吃不下饭了。这种感情是怎么滋生的,连邵玉蓉自己,也没来得及去细细地体察。也许可以说,这是女性的特征,由怜悯与同情引起的。但仅仅是怜悯与同情,邵玉蓉还不至于陷入忘我的情形,还不至于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变得沉思默想,心情不安。在湖边寨长大的山乡姑娘邵玉蓉,熟悉暗流大队的山,熟悉美丽如画的鲢鱼湖,也熟悉读过三年初中的县城,却从不熟悉上海,这个祖国著名的大城市。她接触过县城和山寨的小伙子,却从没有接触过上海的小青年。单这么说,人们一定会误认为玉蓉是个爱慕虚荣的山寨姑娘。事实恰恰相反,玉蓉看重的,正是艰苦朴素、任劳任怨、不爱夸夸其谈这些质朴的个性。衣衫破烂、消瘦忧郁的柯碧舟每次在她身前走过,不像苏道诚、王连发、肖永川那样,笑吟吟的,目光直往她脸上溜,或是同她和和气气地打招呼。柯碧舟怕见人,同她擦身而过,他垂着眼睑,目不旁移,悄悄避开一点。这副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可怜相,在玉蓉从没和小柯讲过话之前,已经深深地激起了她的同情心。她知道,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是怕受到人歧视、轻蔑。有几次,她真想叫住他,请他挺起胸膛、仰起脸,像其他小伙子一样走路。姑娘的羞涩和自尊,使得她没有这么做。但柯碧舟比其他知青留给她更深的印象,那已经不可否认了。后来,她接触了两个女知青,听到了这两个性格绝然不同的人对柯碧舟的评价。华雯雯说,柯碧舟是个道地的傻瓜,又穷又寒伧,任何姑娘都不屑一顾;但平心而论,他决不是一个坏人。他不像苏道诚那样风度潇洒、八面玲珑,他也不像肖永川那样粗野无耻、手段恶劣,他更不像王连发那样讲究实际,会对人敷衍应付。他就是他,一个叫人无法接近的年轻人。唐惠娟的评价要更为公正些,她觉得柯碧舟为人正直、劳动踏实、吃苦耐劳,从来不在人前说三道四,从来没见他贿赂过哪个干部,也从来没见他对谁说句恭维话。而且,看得出他很聪明,下乡才多少日子啊,他能挑一百来斤重的担子,能记住湖边寨那些田块的名字,也学着犁田耙田;插秧季节,他能栽出一手匀称齐整的秧来。可惜的是,他的家庭出身太不好了,况且自己又背着包袱,整天沉着个脸,让人不好接近。从两个性格完全不一样的女知青口里听说了这些话,证实了玉蓉自己的观察,也使她认定,柯碧舟是个好人。有了这个认识,促使着也吸引着玉蓉情不由己地去接近他、了解他。那么,玉蓉这个山寨贫农的女儿,明明知道柯碧舟家庭出身不好,为什么还会倾心于他呢这就不得不提到玉蓉的身世和她的父亲邵大山、伯伯邵思语了。清匪反霸那一年,土生土长的邵大山跟着解放军剿匪,查枪、带路、抓匪首,跋山涉水,钻林过洞,废寝忘食。为此土匪恨死了他,但他日日夜夜和解放军在一起,土匪也奈何不了他。于是,这帮家伙派人趁邵大山婆娘上坡薅土的时候,开冷枪打死了她。这时,玉蓉还被娘背在身后。娘倒在土里时,她惊得”哇哇”大哭。附近的农民闻声赶来,解下了背衫,把玉蓉交给了邵大山。此后,邵大山背着玉蓉,继续给解放军带路剿匪,直到鲢鱼湖地区彻底平静,邵大山当上了农会主任。完成五大任务,搞互助组,闹合作化,成立人民公社,老土改根子邵大山都是忙了外头,又忙屋头,照顾了集体,回家来又照顾独生女儿。就这样,小玉蓉在父亲的身旁逐渐长大了一九五七年,玉蓉七岁,到了进学校的年龄,邵大山送她进了公社的小学校。那时候,在鲢鱼湖团转的偏僻山区,扫盲运动正在开展,但还不彻底,山寨的人家户,只愿把小子送进学堂不愿送姑娘上学。邵大山望女成大事,也希望脱开身来,更好地把心扑在集体上,毅然把女儿送进了公社小学。公社老书记挺支持他,让玉蓉在自己家里吃住。莫小看了玉蓉姑娘,她不但能读书识字,还常是名列前茅。一九六三年她小学毕业,正好十四岁,邵大山想把她叫回家来,挑担水、煮锅饭,把屋头事一肩担起来。会写字、会演算、还会打算盘的玉蓉也愿意回家来服侍老爹。她开始懂事了,阿爸整天在外忙,身旁需要个人照顾啊。巧得很,就在父女俩作出这一决定时,伯伯邵思语回乡探亲来了。邵思语比邵大山年长四五岁,是大山的嫡亲哥子。一九四八年被国民党拉抓了去,几年都没音讯。直到一九五三年,他才回家来看望兄弟。原来他被拉抓去之后,不愿给国民党军队挑担驮粮、赶马车,伺机逃跑参加了解放军。全国解放以后,他转到地方工作,但因为不在家乡附近的县份,一直没机会回来看看。一九五三年那回探亲,也只住了几天。以后,他每隔一两年都要来看望兄弟与侄女一次。一九六年,邵思语调回本县气象局任副局长,两兄弟的接触频繁了些。邵大山去县城开会,总要去哥家坐坐,喝杯茶、吃顿饭,歇几晚上。逢到县机关下乡,邵思语也总是争取回家乡来和乡亲们一道春耕、秋收。邵思语和大山的感情很好,也非常爱自己的侄女。因为他结婚多年,妻子滕芸琴都没生育,对玉蓉就分外喜爱。一九六三年他回家探亲,是刚调任县气象局的局长,特地来告诉兄弟,顺便打听一下,侄女是否报考了县中。那时候,各公社还没有中学呢,进县中,非得报考不可。听说玉蓉不想上中学,邵思语极力反对。他两头做工作,两头劝说,要大山兄弟把眼光放远大些,要侄女立下雄心壮志。就这样,玉蓉以优异成绩,考进了县中。三年中学期间,她都住在伯伯家里。伯伯的家庭条件,自然要比湖边寨好多了。伯母在县公安局工作,老两口一共一百三十多元工资,没有子女,生活过得挺宽裕舒适。侄女来了,伯伯为她订阅了一些书报杂志,还经常去县图书馆借书回来,作为玉蓉的课外读物。知识就是力量。这三年的中学生活,不但使玉蓉学到了初中的课程,还使她有时间认认真真地读了许多书,书本会陶冶人的情操,因此,她既有山寨姑娘健康的体质;又有从书本中潜移默化间增长的学识与涵养。沉思默想时,她显得丽雅、俊秀。劳动或嬉耍时,她又显得活泼、健朗。简而言之,她是个柔中有刚、温存而有主见的人。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玉蓉不能继续升学,他们那一届中学生,都要上山下乡。她本来是湖边寨人,就理所当然地回到了湖边寨,开始了她的劳动生活。在伯父身边,她学到了一些气象知识。种了几十年庄稼的邵大山,本来就有些测天的本领,肚里有几十条测天经。回乡以后,玉蓉把阿爸的民谚,结合从伯伯那儿学来的知识,分析、比较、综合,掌握了一套比阿爸更灵的测天本领。暗流大队成立气象站,需要不脱产的气象员,玉蓉被大伙儿选作大队的测天姑娘。这样的一段经历,似乎不能解释玉蓉为啥要倾心于柯碧舟。但只要稍稍熟悉一点邵大山与邵思语的人,都知道,这两兄弟虽然相貌不一样,性格不一样,但有一点惊人相同的地方,那就是两兄弟都讲究实事求是,决不夸夸其谈。他俩看一个人,都是重看表现,不看他相貌如何漂亮,不看他吹得怎么天花乱坠。他们不喜欢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当柯碧舟在冬雪天挨打时,邵大山义不容辞地带着女儿赶到集体户去;当柯碧舟失足跌下山谷的时候,邵思语奋不顾身地扑出去抢救。这些行动,也在无意中影响着玉蓉。总而言之,玉蓉由对柯碧舟的怜悯、同情、关切、熟悉,而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初恋的罗网,像每一个经历初恋的人一样,她陷得很深。当期待中的小柯没有按时回来,玉蓉焦灼得失去了常态。她吃不下饭,她心神不宁。坐在父亲对面,她觉得头皮像被人扯紧了,想到小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县城街头踟蹰徘徊,玉蓉的心像被人抓破了一样痛。她坐不住了,搁下饭碗,转身走出了屋头。见女儿的脸色苍白,邵大山抬起头来,盯着她背影问:”你到哪里去””到湖边透透空气。”玉蓉低声答着,迈出了门槛。夜间的鲢鱼湖是多么静谧,安宁的湖面泛着轻涛细浪般的涟漪。从树林里、峡谷深处升腾而起的淡雾,和湖面上的水汽交织融化在一起,使得较远的地方就看不清晰。湖两岸如画的山峰,在幽光微闪的月色里时隐时现。身后的田坝、谷地、寨子、河流都呈现出一派迷蒙暗淡的情态。这景致,这意境,更使玉蓉的心惴惴不安,更增添了她的凄戚哀愁感。玉蓉脸上常有的那股红光消退了,眼睛里显出了绵长的情思,两条搁在肩头的粗黑辫子,也露出了丝发蓬乱的迹象。恋爱着的少女啊,为啥要有这么多的牵挂和烦恼呢停泊小船的湖岸那儿,长着几棵老柳树,柳枝儿婀娜多姿,垂落在湖面上。小船四周的水面,不时跃起一尾、两尾白条鱼,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玉蓉凝神向那儿望去,陡地听到轻微的”哗啦哗啦”的船桨的拍水声,玉蓉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她陡地转过身去,划船声越来越清晰了,玉蓉踮起脚跟,睁大充满稚气的菱形眼,向湖面上瞅去。浓云散开去,洁白柔和的月光,像抖开一匹巨大的白绸般倾泻到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只小船,正向着湖岸划来,船头上端坐着一个人影,挥动双臂划着桨。是他,是小柯,是柯碧舟回来了玉蓉一眼就认出了他那印在她脑子里的身影,她觉得心”突突”直跳,两眼里闪出了泪光,彩釉一般的红晕,又浮现在她双颊上。她感到大自然的一切蓦然复苏,充满了生气,不是吗,湖光山色在月色里是那么美,淡雾那么富有诗意,垂柳那么娉婷婀娜,连草丛间的虫鸣也是那么悦耳动听。她冲动地朝前走了几步,直到两脚踩到冰凉的湖水,她才慌得收住了脚步,感到自己太失态了。她低头看看两条打湿的裤管,只觉得心房里蹿进了一头活蹦乱跳、不服管教的野鹿,”咚咚咚”跳个不住。小船驶近湖岸,船上的柯碧舟看清玉蓉在迎他,心里热烘烘的,冲着她微微一笑。玉蓉看到他生动的笑容,也欣慰地笑了,边帮他把小船系在木桩上,边问:”事情办妥了吗””一切都妥了。”柯碧舟像个凯旋归来的战士,他收了双桨,敏捷地跳上湖岸,舒展一下坐麻木了的双脚,对玉蓉说,”再多的八月竹,国家也要收购。”月色里,他的眉宇五官轮廓分明,极为生动;脸上挂着喜吟吟的微笑。玉蓉乐不可支地笑了,她抓住自己右侧的粗辫梢,关切地问:”挺费劲儿吧””手续很多,倒不怎么费劲,我带有证明,还有你伯伯陪我找人呢。噢,对了,邵伯这次真帮了我大忙。”柯碧舟一边说,一边走离湖岸,向邵大山家屋侧的水笕那儿走去。一般地说,玉蓉家洗衣服、洗菜、淘米用的都是湖水,只有食用水,是用一节一节竹笕,从湖边寨上接过来的。细股清水,从湖边寨井台上,涓涓地自上而下流到湖岸边来。柯碧舟走到水笕旁的湿岩上,俯身喝了一大口冷水,直起腰来,从随身挎包里摸出两只干馒头,张嘴咬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你”玉蓉伸出一只手,不知说啥好。”可把我饿坏了。”柯碧舟嘘了一口气,畅快地说。”你为啥不在县城吃了饭回来”玉蓉关切地问。”顾不上了。”柯碧舟答,”我急着回寨来。再说,还是节约点好。””不是有出差费吗””我想省下钱打盐巴。””那那你别吃冷馒头了,到我家去吃饭吧””不麻烦你家了””去吧”玉蓉急得不知如何才能挽留住他,她一个姑娘家,怎能把深藏心底的感情赤裸裸暴露出来呢。她只得回过头去,尖声脆气地喊道,”阿爸,快来看啊,小柯从县城回来啰”邵大山的声气从台阶上传过来:”小柯回来了快来坐坐,八月竹有人要吗””要”柯碧舟只好信步走到砖木小屋前的三合土院坝里,恭敬地答,”大山伯,县林业局、农业局、收购部门听了介绍,很重视。他们直接打电话和造纸厂联系,造纸厂听说有八月竹,回电直说要,还答应我们,若从湖边寨把八月竹砍伐下来运出去,照付运输费。””那真是太好了”邵大山喜得一根根粗黑的络腮胡子直竖起来,满意地抹抹嘴说,”你小柯为集体办成大事了,快进屋头来坐坐,喝口水吧怎么,你还没吃饭”邵大山一眼看到小柯手里的馒头,扬起两道粗浓的眉毛说:”快进屋头来舀饭吃,哎哟哟,你这个小伙子,不吃饱饭,咋个能赶黑路回来呢”柯碧舟迟疑着,身后的邵玉蓉不叫阿爸察觉地推了他一把,他只得走上了台阶。柯碧舟刚在小方桌旁边坐定,邵玉蓉立即给他盛了饭,又动作利索地炒了四只鸡蛋,一个劲儿地用兴奋得发颤的嗓音催着小柯:”快吃呀,快吃呀。这是蛋,这是细鳞鱼,不要尽是喝汤啊”正在听小柯讲着进县城办事详情细节的邵大山,陡然发觉,刚才还是病恹恹懒神无气的女儿,这会儿竟然变得又活泼、又精神,脸上满面红光,透着强烈好奇和希冀的菱形眼里乌光闪闪,动作轻盈而又利索,还显出股姑娘特有的温存劲儿,不时地偏着脑壳瞥视着柯碧舟。邵大山心头”噔”地怔了一下,耳朵里”嗡嗡嗡”发响,小柯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见了。女儿吃饭前的垂头丧气,不是因为病。是病,决不会好得这么快。看她这副模样,哪像个有病的人真要说病,那么,女儿是犯了心病秉性耿直,说话做事喜欢大刀阔斧的邵大山,尽管平时做事粗枝大叶,这会儿,也看出了女儿的心事。真正没想到,自己出于正义感,挺身而出在冬夜去看顾挨打的小柯;出于同情心,同意把受伤的小柯安置在自己家头养病。结果,却会引出这种绝然没想到的后果来。在邵大山眼里,到山寨来插队落户的上海知识青年,是一帮大城市来的学生娃,他们自小在城里长大,和山寨小伙比较起来接受的教育不同,看到的事物不同,连说话口音也不一样。他从来没把他们和自己的女儿放在一起思索过。不是吗,女儿是个山寨姑娘,尽管二十一岁了,可在当父亲的眼里,她还是一个啥事儿不懂的小孩子。他做梦也不相信,上海的青年会和自己的女儿说到一处去。在他看来,上海的学生娃和山寨青年之间,是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的。不说风俗习惯、人品气质合不拢,即便是吃口上,也断然不同哪山寨人个个都吃辣,可这些知青,哪个爱吃辣椒啊不能说邵大山这些想法是片面的,但他忽略了最主要的一点,那就是青年男女之间只要心沟通了,哪怕肤色不一样、国籍不同,也是可能相恋相爱的。别说他们仅仅是出生、成长的地区不一样罢了。一旦察觉这情形的时候,邵大山的心如同让火烫着了似的,不安宁了。联想到玉蓉饭前那副忧愁的脸容,以至在饭桌上咽不下饭,仿佛生了重病一般的神态,识字不多的粗壮汉子邵大山,也知道玉蓉爱得多么深了。他的头脑里像被塞了一团乱麻,嘴巴里咂着的叶子烟,火头熄了他也没知觉,仍在”吧嗒吧嗒”咂着,漫不经心地应着柯碧舟的话。直到玉蓉站起身来说:”阿爸,小柯要回寨去,我送送他吧”邵大山才像挨了一棍似的,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瞪着爱女。呵,喜气洋洋的玉蓉还没发现当父亲的神态变化呢。她太高兴了呀,看到小柯吃饱了饭,看到小柯为集体办事顺顺当当回来了,她怎能不心花怒放哩。邵大山心头唉叹了一声:唉,玉蓉并不在他阿爸的面前掩饰自己的感情哩这有多么糟糕,不是听说,小柯的家庭出身,是个反革命吗”反革命”,多么刺耳的字眼。嗨,可怜的女儿啊。两个年轻人都没看出邵大山内心深处的翻腾和不安,柯碧舟客气地向邵大山道了谢,告辞走出了砖木小屋。玉蓉拿着一只电筒,离开小柯两步远,准备送他走完一里多的上坡路,回集体户去。厚实坚硬的青岗石山道,弯弯拐拐顺着坡甩向湖边寨坡上去。路两旁的槐树、花楸、紫木、青杠枝叶,撒下斑斑点点的光影。贵州山乡夜里时常叫唤的鸠雀儿,不断地发出”啾啾啾”的啼鸣声。好幽静美妙的夜晚啊心房怦怦直跳的玉蓉,脸上泛着层兴奋的光彩,眼睛里闪烁着异常喜悦温柔的灵光。她轻声细气地说:”唉,你去了三天,好长呀我直觉得,你耽搁太久了。””其实不,”柯碧舟申辩说,”我在街上走路,都像在跑。”玉蓉相信地点点头,又道:”真怕你办事遇到困难,没把事儿办妥回家来””都亏了你伯指点、帮助。””你也出了力啊””我算个啥,跑个腿罢了。”柯碧舟诚挚地说,”不过,心头真急,真焦,恨不得一天就把事儿办完,好赶回来””忙着赶回来干啥””快把好消息告诉大伙儿呀””只想这一个念头””只有这个念头。””不再有其他念头了”玉蓉偏转脑壳,咬着粗辫梢,瞅着柯碧舟追问。柯碧舟垂下眼睑,低声道:”有是有的,险些给我忘了。”玉蓉的语气有些急迫:”啥子念头”柯碧舟在挎包里掏着、摸着,拿出一把弯月形的塑料梳子,递到玉蓉跟前:”买梳子。””你没得梳子”柯碧舟只顾自己往下说:”几次走过百货商店,我都忘记了。事情办妥,才又想了起来。玉蓉,我看到你每天拿着半截木梳梳头发这把梳子,给你吧””我不要”玉蓉生气地回绝道,”我为啥要收你的梳子”说完用眼角偷偷瞥视着他。柯碧舟像被泼了一身冷水,双手捧着梳子,不知所以地讷讷道:”这对不起我”看着他那副尴尬、憨实的模样,玉蓉”噗哧”一声笑了,她劈手夺过梳子,娇嗔着:”真是个憨包穷着饭也不吃,还要花钱买梳子。”柯碧舟定睛望去,月光下,玉蓉的脸像被通红的火映着似的,泛出一层透明的光彩,秀美的菱形眼,含情脉脉地瞅着他。柯碧舟的心也剧烈地跳动起来。陡地,像平空里响了一个疾雷,从两人前方,传来一声喝问:”那边站着是谁”柯碧舟和邵玉蓉吓了一跳,仔细一分辨,才听出那是大队主任左定法的声气。”左主任,是我。”柯碧舟迎上前两步答。”噢,小柯回来了呀”左定法冷冷地敷衍一声,又向柯碧舟身后张望,”你身旁那个是谁””我嘛,你生着眼睛还看不见”玉蓉几大步走到柯碧舟身旁,大大方方地说,”小柯从县城回来,没带电筒,我给他照一路亮。”左定法方正的黑脸盘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柯碧舟和邵玉蓉这两个年轻人,双双并肩站在他面前,使得他心头冒起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很不舒坦。柯碧舟是个出身不好的知青,邵玉蓉本人提过他意见,她父亲和自己又是两路人。他不由得有些气恼,连打听一下出差情形也忘了,只矜持地点了点头,操着官腔说:”好嘛好嘛,年轻人应该互相帮助。”说完,气咻咻地甩手走了。柯碧舟与邵玉蓉又沿着青岗石道慢慢走去。左定法的突然出现,扫了两个年轻人的兴致,两颗刚刚燃烧起来的心,仿佛被浇了冷水,平息多了。默默地走完一里多路,前面已是湖边寨子了,婆娑的树影在月色里依稀可辨。这家、那家窗户里,昏黄的油灯光闪烁摇曳着。玉蓉打破了沉默:”小柯,你知道鲢鱼湖上还产鹭鸶、野鸭吗””听摆过,从来不知它们由哪儿飞起来。””你想看吗””想啊””那么,我们约个时间,去看看好吗””好啊””下个赶场天,队里放假,吃过早饭以后,你来喊我,我们一起去,好吗””行””我在湖岸老柳树脚等你。”玉蓉的呼吸有点急促地说着,把电筒塞到小柯手里,”快进寨了,你回去吧。我走了。”说完,抽身沿着来路跑去。”哎,”柯碧舟举起电筒,”拿你的亮去”黑夜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回答:”我惯了,看得清。”<script>app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