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
近年来我感到日暮途穷,生活成为大部分时间面对稿纸,目光很少射到一尺以外,以致 连唐老鸭(学校注册和身份证之名为唐师曾)这样一位性格奇、造诣高、成就大的人也毫无 所知。后来有了所知,是他找上门来。大致是去年夏天,他来个电话,说姓唐,新华社记者 ,想来采访我,向海外发一篇介绍。我说我没什么成就,往远地吹嘘更不合适,还是以不如 此为是。他不退让,并拿出新武器,说他也出身于北京大学(1983年国际政治系毕业),采 访向海外发是他每月一次的任务。听到同出一门,我只好退让,说欢迎来谈谈。不久他来了 ,门开处,一米八几的大个儿,最上部是长而秃的头,使我吃了一惊。坐谈了一会儿,拍照 了一会儿,我的印象由惊奇变为亲近,觉得他为人憨厚,对一切事都特别认真,简直近于痴 。告辞前留下一张名片,因为我眼既昏花又缺少注意力,只觉得上面还有个似曾相识的漫画 ,究竟表何意,未想就放过去了。
很巧,之后不久就见到在新华社河北分社工作的高莉笑女士,闲谈触及采访的事,她说 那就是新华社有大名的摄记者唐老鸭,人很有意思,新闻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如梦初醒,找出他的名片看看,原来上面的漫画就是与米老鼠齐名的唐老鸭,只是胸前 多个像机。原来的印象未变,加点新的,是立身处世还不少风趣。又是不久之后吧,他送照 片或已刊于报刊的照片兼文,还带来他1994年出版的一本《我从战场上归来》。这本书是写 他在海湾战争中的采访情况的,其时我正忙,只看了其中的几十幅照片,书就被更想看的友 人拿走了。“还书一痴”,到我想看的时候,只有向老鸭呼叫。很快又送来一本,我看了。 有什么感受呢?
除了对于书,比看小说更加感到新奇以外,主要是对于作者原来的憨厚或痴不变,要加 上许多新东西。占首位的是胆量希有,海湾战争,现代化武器的烟云之下,出生入死,他总 是乐呵呵的。其次是事业心强,为抢几个镜头真是连命也不要了。其三是还多有机智,异国 有异,而且是战时,困难甚至危险多到数不清,靠他能够随机应变,都化险为夷。
还可以加个其四,是不愧为北京大学出身,而且学国际政治的,域外许多国,史,地, 统治阶层,人民生活情况,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所以化为文字就能内容丰富而确凿可信。他 是摄影记者,摄得之影也就多值得欣赏,这本记海湾战争的,第206页有个“爱国者”弹道导 弹轨迹之影,第127页有个“生离死别的以军恋人”热吻时之影。我见到,就真想揪住老鸭问 问:“这都是万钧一发之际的瞥见之景,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还没来得及问他,他又登门,送来一部书稿,总有十几章吧,仍是记国外采访情况的, 所以取名为。他说书已在印,希望我看完写几句,为同学助助威。
能写不能写再说,总可以先睹为快了。于是翻开看。正文十六个题目,可见写法要化零 为整,想法大概是,不说则已,说就说个痛快。果然是折子戏变为整本戏,看也就可以看个 痛快。正赶上我将外出,未能篇篇俱到,只是看了几篇特别感兴趣的。语云,尝一脔而知一 鼎之味,也就可以说说新的一些心得。已经写过的优点不重复,说这未问世的一本里使我看 时兴奋、看后念念不忘的,可以归结为三点。一是几乎没有想到,对于异域的各方面,他竟 有如此丰富的知识。以《铸剑为犁的拉宾》一篇为例,写拉宾的经历和突出的成就,可谓面 面俱到,巨细不遗,简直使我有个感觉,是根据这一篇,可以为拉宾写个简要的年谱。其中 写往乌干达救人质一事尤其使我感兴趣。这个看似神话的举动我在某期刊上见过,说得比较 概括,到老鸭的笔下,一切都化为具体,连谁指挥,如何化装,用什么枪打都说到了。这样 写,就使记实而能有戏效果,所以干脆就走入剧场,不能不高喊一声:“好!”。二是还善 于剪裁,能取重舍轻,常常不乏画龙点睛之笔。仍以写拉宾的一篇为例,拉宾是政界大人物 ,所行或所记应该都是会场上或战场上的大事,可是这位老鸭也述说了与丽哈恋爱拖延的事 ,不穿防弹背心以致被刺身死的事,这看似闲笔,却既可寓褒贬又可增情趣,取得开卷如“ 漫游奇境记”的效果。三是更想不到,他不是学文的,却常常显示有雕龙的巧技。稍有写作 经验的人都知道,诌文,开头难,结尾更难。我看了这本书稿的第一篇,讲见卡扎菲的,就 很欣赏那段结尾,照抄如下:黄昏,我们的总统专机从班加西机场直冲蓝天。我平躺在专机 惟一的一张沙发床上,想象卡扎菲上校躺在这里的情景,耳边回荡着红袍恺撒的一句名言: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赢了!”窗外是波涛汹涌的锡尔特湾,远方,残阳如血。
“我来了,我看见了”,等于用画笔画出他的性格。后面还有“残阳如血”,是掺杂一 些轻微的惆怅吗?难说,此之谓余韵不尽。能如此,高手也,应该赞扬。如何措辞呢?想借 用胡博士在红楼里常说的一句话,“北大不愧为大”,能够养育唐老鸭这样既能拿像机又能 拿笔的。
1998年4月1日于元大都北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