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国家的保健制度是一个令人瞠目的企业。在那个形容词的任何意义上都是这样。不管它怎样分配失当,欠缺协调,那总的集体性努力的巨大规模和广度,还有那费用,都首先让人目瞪口呆。所耗费的美元的数目几乎不可思议。那数目年年不同,总在上升,从1950年的约一百亿,到1978年估计的一千四百亿,未来几年,到了全国医疗保险方案落实之时,还得更多地上涨。官方估计,我们现在正把国民生产总值的整整百分之八投入保健事业。这个比率很快就会上升到百分之十到十二。
这些还是官方的数字,只计入从官方渠道流入的美元——只计入了医院的收费,医生的酬劳,开出的药物,保险费用,设施的建筑安装,科研经费,如此等等。
但这些美元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有什么理由,把估算局限于严格的职业费用?实际上,此外还有一个巨大的市场,在那个市场中,种种意在改善健康的事物进行了庞大数额的流通交换。
国民经济的不算小的部分,电视业和广播业,是很需要靠健康,更确切地说,是要靠疾病来养活的。许多故事,并不是专讲医疗事件的,也贯穿着基本上是医疗的情节,疾病,或外科手术的场景。在这些故事中,占中心地位的人类两难处境就是疾病。岂但这样,几乎所有的商业广告,每个普通的晚间都要播出的,都无异于专营康复物品的杂货摊儿。治什么毛病的东西都有,什么胃涨气,便秘,头痛,神经紧张,失眠或多眠,关节炎,贫血,烦燥不安,令人绝望的体臭,多汗,黄牙根儿,头皮屑,疮巴疖子和痔疮,都有东西治。饮食业成了医生的代理人。听他们的广告,好像早餐吃的谷类食物是补品,是维他命,是强壮剂。现在,这些东西让专业化的保健食品业抓到手里,独家专营。他们的产品是无污染的,有机的,“天然”地使人恢复生机和活力。口香糖现在卖作牙齿清洁剂。维他命则取代了从前祷告的位置。
出版业也是。硬皮精装书,纸面简装书,杂志,什么什么,好像离了健康就不能活似的,都在谈论求取心理健康的新方儿,根治关节炎的妙药,而大多数药膳则什么都管。
我们环境的改造本身也成了一个巨大的工业,为了让它有利于健康,我们投入的费用,比月亮还要昂贵。污染被认为首先是个医学问题;当电视上的天气预报主持人告诉我们,那一天纽约的空气是不是“可接受的”时,他认为他就是在谈论人的肺。污染物质可能损害海洋中藻类的光合作用,或者毁灭表土中所有的生命,或者杀死所有的鸟。这些物质正在引起忧虑,怕它们在我们身上致癌——真不得了。
网球不光是国技了。它成了一个教门儿,成了一种集体物理疗法。慢跑有很多人在作,每天都有大群的人们,穿着衬裤,涌上街头,以一种呆头呆脑的快速小步移动着,指望靠这个长生不死。自行车也是治病良方。坐禅也许有益于心灵,但更有益于血压。
作为一国的国民,我们执迷于健康。
所有这些事情久都存在某种本质上非常不健康的东西。我们似乎不是在寻求生的乐趣,而是在防患堵漏,在推迟死亡。我们对人体已经失去信心。
新的共识是,我们是设计粗劣的物件,有内在的出毛病的倾向,容易受到一大堆内外敌患的伤害,所以是人命危浅,朝不虑夕,随时都会散架。因此,我们永远需要监督和支撑。若没有一个医疗保健制度来加以职业的关照,我们会就地倒下。
这可是看待事情的新态度,也许只能解释为自发的、未受指导的、社会性的宣传的表现。我们不断地彼此讲述这类事情,它们反过来又见之于电视节目和新闻周刊,确认着所有这些恐惧,指示我们,像日报里的悄悄话专栏通常的结束段落那样,去“寻求专家的帮助”。去作个检查。节制饮食。静思。慢跑。作个手术。两片,水冲服。泉水。假如还疼痛,还反常,还百无聊赖,去看你的医生。
真是怪哉了,我们刚巧现在才相信自己健康状况很糟,时时刻刻受病死的威胁,而现在各种事实都应该说明事情正好相反。在一个较为理性的世界里、你会认为,我们该为自己总的良好状态搞搞两百周年庆典了。1976年,约二亿二千万人口中,只死了一百九十万,或者说百分之一稍弱。单从死亡率看,这个记录决不算令人沮丧。全体人口的估计寿命上升到七十二岁,这是这个国家里曾经达到的最高记录。尽管还有一系列尚无办法的大病——癌症,心脏病,中风,关节炎,等等——我们当中大多数人显然是寿而康的没挡儿。这种状况、是任何前代人都不可能想见的。查美国人死亡统计报告中的数字,可以看出,最困扰我们的疾病,是呼吸系统和胃肠道的感染。而这些疾病基本上是暂时的,可以逆转的事情,需要的不过是讲卫生不生病之类的奶奶的叮咛。主要应归功于上个世纪的卫生工程学,营养学和住房改善,其次,应归功于当代的免疫学和抗生素,我们摆脱了那些厉害的传染病,特别是结核病和大叶肺炎。那些疾病曾让我们寿命未半而夭折。我们甚至已越来越多地理解了仍然困扰着我们的一些顽症深层的机理。迟早有一天,有赖于生物医学研究的质量和力度、我们将学会有效地对付它们的大多数乃至全部。到那时,我们仍会衰老,死亡,但是,那衰老,甚至那死亡,都可以成为一个健康的过程。较比之下,那时我们应该对自己更满意,而对前途则更乐观。
麻烦在于,我们己被宣传缠身,那宣传不但危害社会的精神;它还会使任何保健制度,不管它有多么庞大而有效,都行不通。如果人们被教导着相信,他们本质上是脆弱的,时刻处于致命疾病的边缘,总是需要专职人员的四面搀扶,永远依赖于一个意想中的“以防为主”的医学,那就会有数目无可限量的诊所,卫生所和医院,要它们来满足这一需求。到末了,我们大家都成了医生,整天不用于别的事,忙着互相拍片照相,发现疾病就得了。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是相当健康的人们。我们远非组装不当的伪劣货,而是坚固耐用的有机体,皮实得惊人,充溢着健康,时刻准备应付大多数事变。假如我们继续听那些说教的话,对我们利益的新的威胁,就是全民都成为健康癔想狂,活得战战兢兢,光愁就愁个半死。
而且,我们再也没有时间耗在这些事上了,也不能再为这些事分心了,因为有别的,要紧得多的问题需要去对付。真的,我们应该犯愁的是,像我们这样把个人的健康作为当务之急,可能正是一种症状,名字就叫作逃避。因为这样想就有了借口,可以跑上楼去躺在沙发上养养神儿,嗅嗅空气,看有没有污染,拿除臭剂喷房间,而与此同时,在屋子外面,整个社会却乱七八糟没人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