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的新书真是层出不穷,以至于现今的书店里要为之开辟专架,跟关于保健食品和家庭维护的平装书以及性知识手册等并排陈放了。这类书中,有的充满了关于死亡的详尽信息和执行这一功能的一步步的指导,于是,你可能会想,这是一种新技术,大家现在都要学习掌握。一个漫不经心的读者一目十行地翻阅时得到的最强烈印象是,正常的死亡已成了不寻常的,甚至是有异国情调的体验,是某种只有那些经过特别训练的人才做得来的事情。
你还会被引导去相信,我们是唯一能够意识到死亡的活物,相信,当自然界其他所有部分的生命循环一代又一代走到死亡这一环节时,那是另外一种过程,是自动地微不足道地完成的。“更自然些”,像我们所说的。
我家后院的一棵榆树今夏得了枯萎病,几乎一夜之间就立地死亡,叶子脱得光光的。一个周末,它看上去还是一棵正常的榆树,或许有些地方枝叶有些稀疏,但没有什么值得惊怪的。下一个周末,它就没有了,故去了,离开了,弄走了。说弄走了更准确些,因为树医昨天来过,带了一帮年轻助手和铲车,一枝一枝地锯倒,弄到一辆红色卡车的后部拉走,每个人都一路小曲儿而去。
一只田鼠,死在一只可爱的家猫的颚下,是我看到许多回的场而。那情景曾常常令我不忍。一开始,我总要朝猫扔一根棍子,使它放下老鼠。可早就不这么干了。因为放下的老鼠照例跑一段路然后还得死掉,但我总还要朝那只猫喊叫一些愤怒的声音,教它知道它这样做就成了怎样的畜生。我想,大自然,乃是可恶的东西。
最近,我就那只鼠的事作了些思考。我想到,它的死难道跟我们那棵榆树的死一定有什么不同吗?如有不同,那么,最主要的,就是那疼痛的事。我不信榆树拥有痛觉感受器,可饶是这样,我还是想,假如树有神经末稍——它当然没有——枯萎病还是较少痛苦的完结方式。可话又说回来,在一只大灰猫的利齿下尾朝下耷拉着的那只小鼠却是另一回事。你会认为,难以忍受的疼痛,痛彻它小小的身躯。
现在,已有了一些言之有据的理由,让人认为事情根本不是这样。如果你愿意,关于那只小鼠以及它的死,你可以讲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在被捕倒并用牙齿穿透的一瞬间,下丘脑和大脑垂体细胞释放出肽类荷尔蒙;这些被称为内激素的物质即时附在另一些专管痛觉感知的细胞的表面上;这些荷尔蒙有鸦片一样的药理性质;于是没有痛苦。于是,小鼠似乎总是懒洋洋地耷拉在猫的颚下,被放翻时总是那么安静地躺在那儿,不经挣扎就死于自己的创伤。如果能够抽动,小鼠就会抽动的。
我不知道这一说是不是真的,即使它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怎样证明它。也许假如你能足够快地赶到那儿,施用那路克松(Naloxone),一种特异性吗啡对抗剂,你就可以阻断内激素,从而观察到疼痛的重建。但这样的事我不愿意作,也不愿意看到。我想,对此说我还是听之任之,作为关于让猫吃掉的小鼠的惬意的猜想,或许还是关于死亡的普遍猜想。
关于死亡,蒙田有一个想法,是根据他自己从马上摔下来的事的详细回忆作出的。他伤得很厉害,同伴们都以为他死了。大家哭着把他抬回了家。“浑身是血。涌出的血染遍全身”。他记得那整个插曲,只是不记得“死了两小时”那一段。他的记忆充满好奇:
我的生命似乎就悬在我的唇间。我按部就班地合上了眼晴,似乎便于把生推出去,甘愿地沉于怠惰,放自己走。那个想法只浮在我灵魂的表面上,像其他的一切一样脆弱,可当真不但没有沮丧,却是混有那甜蜜的感觉,那是曾让自己滑入睡眠的人们有过的。我相信这是许多人都有的同样状态,在我们看来,这些人是在死亡的痛苦中一命呜呼。我坚持认为,我们怜悯他们是没有道理的……为了习惯死的念头,我发现没有比接近它更好的方式了。
后来,在另一篇随笔中,蒙田又回到这一话题:
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去死,可别麻烦自己;大自然会一下子完全足够地教给你;她会准确地为你做那事;不必为那事烦心。
我见到的最糟糕的场面是在冲绳。那是在登陆的早期。一辆吉普车撞了辆运兵卡车,几乎把自己撞扁了。吉普车里有两名宪兵,被弯曲的钢铁卡住了,都受了致命的伤,只露出头肩部还能看到。在人们用合适的工具试图把他们撬出来的时候,我们交谈了几句。出了事很抱歉,他们说。不,他们说,他们感觉还好。别人都没事吧?其中一个说。那好,另一个说,那就不用急了。然后他们就死了。
疼痛有助于规避,在有时间逃开时有助于逃开,但如果事情已到终局,又不能悔招儿时,疼痛就很有可能被关闭,而做到这点的机制绝妙地精确和迅速。假如要我设计一个生态系统,其中的生物必须依彼此为生,而死亡又是生活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途径来控制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