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祠堂,静的让人感到绝望。
因为在这里,供奉着林家自卧虎庄扎根以来的每一位先祖,除了长老议事、审问嫡系子孙中的罪人外,没有人胆敢在这里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林浩宇就那么跪着,偶尔看着排在最末的爷爷的灵位,眼光不时扫过那盏油灯;而他真正注意的,其实是祠堂外来回巡逻的林家弟子,并试图在其中寻找出一定的规律。
想要偷盗油灯,现在来说并不难。因为这盏油灯已经不再是压制那股庚金之炁的大阵的阵眼了,自打被林浩宇不小心碰倒之后,林承照便知道这大阵的软肋便是这油灯,所以在临走之前,将这阵眼用火属性法宝代替,给替换了,至于现在阵眼在什么地方,林浩宇却是不知道了;正是如此,这盏油灯已经完成了由实用意义向着象征意义转变,所以,即便是带着它离开卧虎庄,也不会有丝毫的响动。
林浩宇唯一要考虑的,便是祠堂外往返巡逻的林家子弟。这些人,才是他盗走油灯离开这里最大的障碍。
也许是因为自信,也许是因为其他,祠堂外巡逻的林家子弟只有三人。不过想想也是,这里是林家的重地,在林家重重的保护之中。如果有人能到达这里,那么即便在这里驻扎一百人也无济于事。
眼见着天光即将放亮,林浩宇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一夜,他还无法彻底地掌控祠堂外的一切,贸然行事,无非是添上一桩罪责,彻底失去了拿走油灯的可能。
想着油灯,他的目光再度落在了油灯上,似有所觉一般,那盏油灯的灯光跳动了一下。
林浩宇只感觉眼前一阵模糊,不由得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的耳旁响起,如黄钟大吕,却又飘渺异常:
“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对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身形。”
这声音一连重复了三次,每一次都令林浩宇体内的尸气一阵颤抖,似乎,那条被开辟出来、窄的不能再窄的缝隙,都因此被拓宽了那么一点点。
那声音渐渐止歇,林浩宇也从恍惚中醒来。他记不得那段玄之又玄的经文,却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气感强烈了那么不多的一点——因为他体内的真炁实在是太过稀少,哪怕起了一丝的变化,都会无比的明显。
林浩宇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借着已经放亮的天光,他看见一丝若有若无的白气被喷出,慢慢消散在空气之中,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错觉,但他能够确定,油灯对于他而言,就是最后一根稻草。
但家族的长辈,会因为他的一面之词,把这盏象征意义深远的油灯,交给他这个家族的罪人么?林浩宇苦笑,若非爷爷在临死前求四叔网开一面,他现在最好的结果就是在家族的地牢中慢慢老死吧?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祠堂,今天轮值的林伟山来到了林浩宇的身后,林伟山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那代表着列祖列宗的排位,然后将目光落在了最后的灵位上,上面刻了三个字——林伟义。
只有先天和历代家主,才有资格在死后,将自己的灵位摆在宗祠,而不是各房自己的祠堂。林伟山深深地看了一眼林伟义的灵位,又看了看林浩宇背影,发出一声长叹,转身进了议事厅。
听着四叔公那一声长叹,林浩宇的心揪了起来,但他能做到,只是听着四叔公离开的脚步,将自己的头用力地按在了地上。
……
第二晚,转眼已过了子时,林浩宇听着祠堂外第四次脚步声经过,轻轻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心中默念着“列祖列宗赎罪”,然后悄然站起身来,撕下衣服的内衬,将昏黄的油灯牢牢裹住,然后将一支蜡烛换到油灯的位置,转身向祠堂外走去。
他走得很轻,也很慢,把守祠堂的林家子弟虽然人数稀少,但无一不拥有着高明的内功,哪怕是呼吸重一些,都有可能被这些耳聪目明的守卫发现。
但林家作为卧虎庄、乃至整个建宁府最大的家族,可能是只靠着几个明哨,就对宗祠重地放心的存在么?因此,当林浩宇小心翼翼地走出祠堂,三转两转地进了树林时,整个祠堂四周至少五名功夫高绝的各房庶出高手有所感应。
一支鸣镝射向天空,发出一声尖锐之极的响声,一时间,宗祠的院落灯火通明,至少十名筑基期强者从各处建筑、花圃中冲了出来。
林浩宇有些哆嗦着站在一处阴影中,看着传承了数百年的自己的家族武力,这本来应该是他为之骄傲的部分,到了现在却成了他恐惧的源泉。
眼见着数人向着他的方向奔来,他再也管不了太多,拔腿就向西南方的院墙奔去,那里是与四房后院相隔的地方,有着整个宗祠最矮的墙头。
而最重要的是,四房,自从四叔承照去了天符宗后,变成了整个林家最冷清的地方,甚至连隶属四房的那些庶出的旁支,都被打发出去另建基业。
他跑动的身影很快被两名守卫发现,他们呼喝着向着林浩宇的方向冲去,比起林浩宇这种还不如普通成年男子强壮的人,这两名守卫可以称之为健步如飞。
距离在一点点拉进,林浩宇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来,他的体内,一丝若有若无的真炁缓缓流动,沿着刚刚开辟出来不久的那一丝缝隙,依照白虎神诀的入门心法缓缓运行。
“抓贼!有贼进了宗祠,偷走了祖传的油灯!”一个尖锐的声音从祠堂方向传来,那明显是一个天赋奇高的庶出子弟;也只有这种人,才有资格在长老不在的情况下进入宗祠。
于是,更多的人向着林浩宇的方向追来,林家祠堂通向四房院落的路上,一时间灯火通明,又有近二十人从睡梦中惊醒,加入了追杀的队伍之中。
林浩宇越跑越快,但近两天的水米不入,已让他的体能接进了极限,林伟义给他留下的,并不是强身健体的法门,而是关键时刻保命的杀招。但对于身后那些同族子弟,即使再偏激,他又哪里狠得下心痛下杀手?
一股雄厚到了极点的掌风从后背吹来,但凭感觉,就知道这一掌已然尽了全力——对于这些林家绝对的心腹而言,任何一个擅闯祠堂的人都应该被斩杀当场!
如果放在张家、王家,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多少还要顾虑一番朝廷的法律;毕竟他们的家中最多也就一位先天,建宁府的那帮看守供奉绝对不在乎为自己的功绩里增添耀眼的一笔——天下有名有姓的先天,也就那么两三百人罢了!
但林家,不提那四位潜修的才字辈老人,和天知道还有多少隐世的老人,单单一个林承照,就足以让林家超脱世俗的法律约束!
林浩宇猛然向前一扑,同时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回头拼命,短时间内他也就只有一击之力,哪怕逃脱,自己被抓住后也不会有机会辩白。
就在这一刻,一个枯瘦的身影将林浩宇和他身后的林家子弟隔开,仅仅是一掌,便将林浩宇身后的两名林家子弟震开。
正是四房的老爷子林伟山,或许是因为与空色和尚的一战多有领悟,此刻的林伟山仅仅是往那里一站,便有一股出尘的气息。
“见过四长老。”两名被震飞的林家子弟无比狼狈地爬起身,躬身施礼。
林伟山点点头:“还算是恪尽职守,回头到律堂记上一功,领一笔赏银罢。此间事情,便交予我好了,让那些守卫回到各自的位置罢。”
那两名林家子弟相互看了一眼,恭声说了一句“遵命”,往祠堂方向走去。
“那盏油灯,对你很有用么?”林伟山的声音很轻,但听在林浩宇的耳中,却仿佛九天惊雷一般。
林浩宇艰难地点点头,说道:“有用,有了它……”
林伟山摆了摆手,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要和我解释了,自从那乾坤两仪大阵被破之后,它便成了摆设,你想要,给你也罢。”
林浩宇一听,一股喜意直冲顶梁,险些跳了起来,但接下来,林伟山一个转折,让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但是,你毕竟是带罪之身,传家千年的宝物,哪怕成了摆设,也断然没有直接给你的道理。念是你二房嫡子,现在,你有两个选择。”林伟山的声音依旧淡然,与此同时,林伟昌连同其余两位长老也来到了这里。
林浩宇有些木然地看着这些爷爷辈的老人,有些干涩地说道:“有什么选择,四爷爷还是说罢。”
“第一,被逐出林家,从此你即便姓林,也与我卧虎庄林家再无瓜葛,这样,你可以拿着油灯,远走高飞。你爷爷堂堂先天的遗言与你二房嫡子的身份,还是可以值这些的。”
“第二,放下油灯,去宗祠地下的悔罪之地中忏悔三十年,出来之后便可以得到这盏油灯,你自己做出选择吧。”
林浩宇慢慢从怀里摸出油灯,昏黄的光晕透过布料的缝隙依稀可见。他张开嘴,声音是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惨然:“三十年,我这种尸气缠身、经脉尽塞的废人,又有几个三十年?我选择前者,请容我与父母道别。”
林伟山摇摇头,声音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带着它,马上离开这里,从作出这个决定起,你便不再属于这个林家;这些,算是我们这些老人送你的,免得你刚出门就被饿死,你爷爷灵位前我们也不好交代。”
说罢,林伟山掷出一个小小的布囊,听其中叮当作响,便知道都是些钱物。林伟山挥挥手,两名四房的旁支子弟冲了上来,架着林浩宇向外走去。
眼泪,缓缓地从林浩宇的眼角流下,他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想吼出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吼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