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沉重急促,大片大片的细雪自地面弹射而起,顾尘冷峻阴郁的面孔在雪尘之中隐隐灭灭,速度快到了极致。大风自耳边呼啸,漫天飞雪寒意深,可是这样的疾驰飞奔、这样的天寒地冻都不能平息他心中怒火。
中城府出境往中州只有一条城州大路,但顾尘不知道高尽欢几人是何时出发,如果走城州大路很可能追赶不上。所以他果决走了另外一条路──城州大路两边有雪山连绵,可以大大缩短路程。
山路崎岖颠簸,震的顾尘浑身开始疼痛,他却咬紧了牙,再次一夹马肚,暴喝一声。小白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愤怒,奋力飞奔,在蜿蜒山路之上竟然健步如飞!
茫茫雪色鬼魅一般在眼前掠过,经过一处转折时,顾尘忽然看见了一道人影,险些撞上!好在他自小马术天赋极高,千钧一发之时,猛然掉提马头,居然停也不停,精湛地自那人身边堪堪擦过!
顾尘心急如焚,连抱歉都来不及说,只是回头看了那人一眼。
那是一个女人。
密集风雪中,已然看不清她的脸容,唯见她浓密黑色长发全无章法地飞舞,惊狂如鸟,桀骜不驯,遮住她大半面孔。
女郎停下脚步,站定在风雪中,回身凝望着顾尘鲜衣怒马的背影,直至他完全消失在茫茫大雪中,才低低地自言自语一句:“这个世界,怎么可能……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顾尘自然听不到那个女人的说话,他很快将这次见面抛之脑后,继续狂野地飞奔。一路马塌飞雪,碎石簌簌掉落,终于在前方底下的城州大路上远远望见了一辆黑色轿车。
高家的车!
“其实你没有必要废了他。”高家车内,高尽欢优雅摇晃着红酒杯,轻声说道:“回去之后我会让人给予顾家一些补偿。”
高昭龙闻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笑着说道:“呵,表弟,既然知道我们来自高家,他们就应该乖乖地放弃黄昏之约。不自量力的人总是让人厌烦,不给一点教训,他们不会懂得这个世道到底是怎样的规则。”
一旁的丁可晴不禁皱眉,张了张嘴,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而高尽欢也并不放在心上,在他看来,他只是需要提点高昭龙收敛一些,但废了区区一个顾家次子,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继续品红酒,酒香醇厚,很适合在大雪磅礴的美丽风景中品尝。
但这美丽风景中似乎产生了一点不和谐的因素,高尽欢若有所觉,略微抬头望向远方,大路侧边的山脉半腰上,有一簇白点正在快速俯冲!
高尽欢凝视着那细小白点,见它不断放大,俊秀的长眉微皱。
那是一匹白马和一个少年。
白马四蹄有力,踏起雪尘飞溅如火,少年面容俊美,脸色执拗又有暴戾。一人一马沿着山壁狂奔,划出弧线轨迹迂回包抄而来,最后白马怒跃而起,天神降临一般落在车前,落地未稳时,少年便翻身下马,霍然站起,双手握枪,平平指着他们!
高昭龙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重重踩下急刹!
车子在雪地发出锐利声响,强大的惯性将高尽欢手中的红酒大半洒出,染红了车窗,弄脏了高尽欢洁白的领结。
高昭龙气急败坏地开门下车,看清了顾尘面容,不由一怔:“顾家的人?”
顾尘冷然望着高昭龙,枪口指着高昭龙,一字一顿地寒声说道:“你们不能走!”
他小小年纪,却带着命令的口吻,高昭龙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敢以这样的口气与他说话,怔了一怔,旋即失笑:“凭什么?就凭你?”
“你们破坏规则,与顾家的黄昏之约不能作数。”顾尘面容阴寒说道:“既然要娶丁可晴的是高尽欢,那么就应该由他来完成黄昏之约!跟我回去!”
高昭龙以一种十分可笑的表情看着顾尘,慢吞吞地摸出烟点燃,深吸一口,丝毫不在意顾尘指着他的枪口,嘲弄说道:“规则?什么规则?以黄昏之约战败你们、在三方自愿的情况下将我的小妾转让给我的表弟,哪一项不符合帝国的法律?并且,最重要的是……我们来自高家,这就是最大的规则。”
“在帝国规则之内,这么麻烦的带走可晴小姐,已经是高家给予你们顾家最大的面子了,明白吗小鬼?”
“现在,”他最后深深吸了一口烟,瞬间将整条烟燃烧殆尽,阴鸷说道:“马上给我滚开,否则就算我弄死你,你们顾家也只能认命!”
顾尘怒视着高昭龙,咬牙说道:“你们必须……跟我去顾家!”
“听不懂人话是不是!”高昭龙倏然变脸,恼怒吼了一声,骤然发难,猛虎一般向顾尘冲去!
砰!砰!
尖锐的枪声随之响起,顾尘毫不犹豫地开枪!
但他总共只开了两枪。
两枪之后,高昭龙狰狞的面孔已然出现他眼前,随之而来的是耳边骤然密集轰鸣的气压!
啪!
清脆的骨裂声,高昭龙势大力沉的摆拳重重甩在顾尘脸上,顾尘的身体如陀螺般后旋而出,狠狠砸在厚雪之上!
“咳咳……”
整个面部已经不受控制了,眼睛的淤血迅速凝结,沉重如铁,顾尘一边撑起身体一边吃力睁眼,望见高昭龙缓缓走来,懒洋洋地伸臂松手,弹壳从他手上掉落。
他一脚踩在了顾尘的脸上。
“你本来该死,但我给你一个机会。”高昭龙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像条死狗的小鬼:“告诉我,你们顾家都只是一群……呵呵,一群卑贱的狗。”
“你……才是……狗……”
“有骨气。”高昭龙赞许地点点头,猛起一脚用力踏在了顾尘瘦弱的肩膀之上。
“啊──!”
顾尘疼得瞪圆了眼,高昭龙踩得地方正是他上次手上的肩胛骨,顿时肩胛骨再一次被踩断!
“没关系,人身上至少有两百块骨头,我可以慢慢来。”高昭龙表情愉悦,脸色霍然一厉,猛然又是一脚踩了下来:“说不说?!”
这一次,是左手的五根指骨。
顾尘长长哀嚎一声,喘息着,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了一起,气若游丝地道:“你们……才是……狗!”
高昭龙脸色愈发阴沉,戾气横生,心想难道他堂堂高家子弟还不能叫区区一个孩子屈服?于是接连数脚狂风暴雨一般往顾尘身上砸去!
“说不说!”
“你们……是……狗!”
“说不说!!”
“你们是狗!”
“你到底说不说!”
“你们狗!!”
执拗的少年一边哀嚎着一边怒骂着,口中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意识已然处在了崩溃边缘,到了最后,已无力怒骂,只是依然低低地重复着“你们狗”的回应。
大雪下得暴烈,竟也掩盖不了他的血迹不断蔓延。
就连一边下了车的丁可晴都看得心惊肉跳,于心不忍,终于走上前拉了拉高昭龙,轻声劝说:“昭龙哥,他……只是个孩子,别和他计较了。”
高昭龙余怒未消,暂时停止了残暴的虐打,闻言扭头看了一眼高尽欢。
高尽欢微微颔首。
高昭龙颇有些不甘往顾尘身上吐了口浓痰,骂道:“看你还是小孩的份,这次就放过你!”
顾尘感觉耳边都是嗡嗡刺耳的音鸣,世界在眼里摇晃而模糊。他奄奄一息地睁开眼,望见风雪中高昭龙和丁可晴离去的背影渐渐模糊。
到头来,他还要依靠丁可晴的求情才能苟延残喘吗?
不……他才不要!这个世界上,他可以接受任何人的施舍,但惟独不能接受丁可晴这个贱人的施舍!
那是……屈辱啊!
顾尘眸子闪过厉色,近乎崩溃的身体在强烈的意志下居然踉跄爬起,向着高昭龙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冲去。
“啊──啊──!”
高昭龙听见异响回头,见顾尘悍不畏死地冲来,脸上掠过一抹怒色:“还来?!”
砰地一声,他一巴掌将顾尘扇得倒飞而出。
然后他看见顾尘再一次爬起,再一次向他冲来。
“啊──!”
高昭龙勃然大怒,冲着高尽欢厉声说道:“你看到了,逼着老子打死他!”
不等高尽欢的回答,他已高高抬起拳,对准顾尘的脑袋,狠狠轰下!
这一次,他非得把这烦人的小鬼的脑袋砸开花不可!
顾尘声嘶力竭地呐喊着,他的意识其实已经不能控制身体,全凭着本能的憎恨驱使他悲壮地向高昭龙发起进攻,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这一次,他会死。
然而在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的身体。
严格的说,是身体的内部。
一条条经脉密集交织,在他的背部,植入的寒野尘晶缓慢旋动着,光芒黯淡。但在脑部的意识中,顾尘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小小的人,无面无发,盘膝沉坐,透明的身体流动着一条条红线,赫然正是人体的百骸九窍、奇经八脉!
小人分明无脸,但那一刻,顾尘竟幻觉它凌厉睁开了眼!
强横而凶猛的力量自小人身上爆发,它身上的经脉亦遽然膨胀,代替了顾尘本身体内的经脉,那些力量在顾尘体内激流奔走,那感觉完全不同于尘力,它暴烈凶野,仿佛一匹被囚禁已久的凶手破笼而出,择人欲噬!
神秘力量涌入寒野尘晶,顿时寒野尘晶迸发出耀眼光芒,狂暴急剧地旋动!
顾尘的手臂发出尖锐啸声,强劲的拉扯力将他的袖子直接撕裂成渣,而整条手臂之上,覆盖了一层晶莹透彻的冰层!
他抽出剑,那柄刻着“人间”二字的断剑。
断剑寸寸生长,生长出了剑尖。
断剑变成了匕首。
高昭龙在顾尘抽剑之时便意识到了异常,然而他的拳势震盛,已然收不回来了,结结实实地迎面撞上了顾尘的匕首。
方一接触,一股彻骨的冰寒便沿着他的手臂势如破竹地蔓延,瞬间将他的拳头、手臂、肩膀凝结成冰。
“啊啊啊──!!”
顾尘的匕首仍在前进,匕首嗡鸣震动,如穿孔电机一般将高昭龙冰封的手臂寸寸撕开,无数细碎冰渣旋飞而出!
观战的高尽欢瞳孔陡然凝!
丁可晴听见了他震惊的喃喃低语:“真意?”
认识了这么久,这是丁可晴第一次看见骄傲的高尽欢有这样失态的表情。
顾尘刺透了高昭龙的整条手臂,体内那股力量简直疯狂,在释放的一瞬间根本收不住,如洪流般一股脑全部倾泻而出。顾尘只觉得一阵强烈的眩晕,身体像是连五脏六腑都被掏空只剩一个空壳一般。
他软软的双膝跪地。
那一刻,世界是静止的。整场战斗,安静的诡异。
没有鲜血飞洒,没有血肉横飞。
高昭龙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寒冰完全封死了他的伤口。
但他的整条手臂,的确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身体──化成冰渣,满地都是。
高昭龙两眼失神,脸上不可置信,直到现在他还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
一个尘力只有清流境的十一岁孩子,甚至只移植了一件不入流的寒野尘晶,就这样悍然将他──一个惊涛境的高家后起之秀整条手臂以这样恐怖的方式卸掉了?
他哪里来的这么强大的力量?他怎么可能会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高昭龙怔然低头,定定地看着跪在脚下的顾尘。
顾尘仰起头,满脸血腥,咧嘴一笑。
无比讥讽的笑容刺激了高昭龙,瞬间将他拉回了现实,他暴怒不已,像只野兽一样嚎叫着,抬起左拳,尘力全力运转,骨骼与肌肉强化到了最巅峰!
他要把这个小鬼轰一千一万遍,要把他轰碎成渣!
顾尘闭目等死,能让高高在上的高昭龙付出这样的代价,他已经死而无憾。
轰──!
狂野的气流卷动着头发,发丝混合冰雪击打在他的脸上,像刀子一般刮得他生疼。
──我……没有死?
顾尘惊愕地睁开了眼,然后他看见了恐怕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画面。
青绿的藤条,交织成密集厚实的墙,在这白雪凯凯的苍茫天地里焕发着生机活力。青藤之后,冰雪的光辉之中,伫立着一个高挑女郎,雪色露肩单衣,雪色披肩,雪色长裙,裙摆狂野飘动,宛若展成一面雪色旗帜。
高昭龙的拳被无数青藤缠绕,卡在藤墙之中进退不得。
顾尘跪坐在地,仰首望着女郎。
那女郎缓缓转身,顾尘看清了她的脸。
这是顾尘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与李弃鱼的见面,这使后来顾尘相信,很多命运,实则在初见时已经注定。
它是劫,它是缘,它是人们永远铭记的回忆,无论多么用力地将它遗忘,都会某个不经意的时候浮现,根本无法遗弃。
未完全散尽的气流中,她有一张倾城面孔,似祸国殃民的妖精,也似人人膜拜的天使,她每一处肌肤都是苍白的,就连唇色亦凉薄无半点艳红,近乎这四周雪色,偏生又有与众不同的魅力光泽。
唯有一头微卷长发如墨般黑,裂裂飞扬,张狂得不行,肆意妄为。
她的表情如同她的眼,她的眼狭长如狐,并不明亮亦不黯淡,只是安静凉薄,因为太安静,所以目空一切,使人觉得桀骜而轻蔑。
她比这雪天还静定,轻蔑着这个世界。
她看住他的眼,说话的声音果然也独树一帜,不妖媚不野性,不冰冷亦不热烈。
只是凉薄,只是潇洒。
“喂,我问你,李逸唐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