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本来应该叫“姑姑、我和电脑”。
自从有了电脑,我和姑姑的关系忽然亲密了很多。这不,我们把近来摸索出的新“技巧”拿来交流,不知不觉在她家又呆了一个下午。其实,我们的感情一向就很好,小时父母上山下乡,将我留在爷爷奶奶身边,那时姑姑还没出嫁,自然就担起照料我的责任。我记得,我吃饭格外怕烫,姑姑喂我的时候,总是把一瓢羹饭菜含一下,再送进我嘴里。就本地的说法,我会因此越长越像她。她带我出去的时候,也总有人开玩笑说,我长得不像爸妈,倒像她。后来姑姑有了自己的家庭,我也长大了,自然不会像小时候黏着她了。但自从四个月前我买了电脑,姑姑很快参考业呐浔敢猜蛄艘惶ǎ我们忽然不再像长辈晚辈,而变得像朋友。
我一一调出姑姑的文件,修饰页面,炫耀我的排版技术,发现了一个名为“旧屋”的文件,问道:“这是什么?”姑姑的脸忽然红起来,现出小姑娘似的忸怩不安。我大为好奇,敲开一看,是一篇散文,只写了一点点。假如姑姑的本行就是弄笔,那也不足为奇,可姑姑的工作与文学风马牛不相及,更叫我诧异的是,就那开头几句话,落笔颇有大家风范,姑姑没有机会受过高等教育或专门的文学培养,她的生活繁重劳累,她也几乎没有时间自修,我只能说,这是一种天分,很高的天分。这也且不说,单那笔调,那韵味,充满诗意、梦幻、惆怅,和我印象中姑姑的生活全合不拢。
我没有告诉姑姑,我曾经写过同样的题材,我们的感触惊人的相似。我没想到那座充满我童年幻想的老屋对姑姑竟有同样的意义。人到中年的姑姑,也有不为人见的少女般的诗情。
姑姑在我的印象中就像一朵朴素安详的小花。她的长相并不出众,尤其比起漂亮的二姑;爷爷的六个孩子她排行夹在最中间;据她说,小时候她是个胆小的孩子——我想,这种情况的孩子,一定是大家庭中最被忽视的一个。妈妈说,可惜了,姑姑书念得好,但从前一只“铁饭碗”远远比受教育有用,所以她很早就顶替爷爷进了邮电局工作,当时还很受羡慕,因为这种机会,一般是留给儿子的。然后是结婚,生子。这是和一般女人没什么两样的人生之路。姑姑是个贤妻良母。现在,她和姑丈工作都是社会公认收入高而体面的,她刚搬进一套很不错的新居,她的女儿就要读高中了。她的生活没有波澜,平平无奇,不乏幸福。
我对姑姑的新认识是从电脑开始的。我发现姑姑对“自己的电脑”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很快的,她就习惯用电脑来处理许多事务,并运用到工作中去,那天去她单位找她,发现她在指导别人呢。她的接受能力超出我想象。
她说,不知为什么,一打开电脑,就有说不出的高兴。
我们对电脑的感受和男人不同。对他们来说,电脑无非是一种工具,只有速度与性能的差别。袁枚说:“书非借不能读也。”我恰恰相反,电脑非自己的不能用。其他的电脑也仅仅是工具,而打开自己的电脑,就会有一种隐秘的欢欣。我的屏保是曹操《观沧海》中的四句:“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电脑展示的是我独有的世界,我和“她”之间进行的是双向的交流。这种感受,在夜深人静之际越强烈。我没有特意去参加电脑培训,常常一坐几个小时,把每个窗口敲开来看一看、试一试,实在不行了赶紧撤退,真闹出问题了就试着自己解决,再不然还有销售商呢。我享受的就是这一过程,至今我的基本操作都是这样学会的,似乎也不需要如何突飞猛进。
电脑也是爱我的。从前写东西,从不留底稿,自感制造文字垃圾的缘故。又常常脑子转得飞快,笔跟不上,涂抹得一塌糊涂,当时如不完成,几天后自己也不知所云,搁在那很快又丢了,现在想来,是遗憾。电脑体谅我大几岁后敝帚自珍的心情,无论我写得多乏味,多混乱,都替我好好收着,等我心情好的时候,“她”就提醒我,嘿,再想想,再改改。不知不觉,几个月内积了数万字的东西。我写什么只是出于“写”的意念,纯为自娱,发不发表也并不在意。我没有特意练指法,惭愧得很,至今我还不会盲打,坏习惯养成,就很难纠正,但我同样不在意,只要抓得住我的意念就行。写好了,把它们编起来,时不时看一看,好似和自己心灵对话,惬意之极;朋友来了,也不妨出而献之。还有,我的一位父执提醒我,老师像蜡烛,说着是好听,点着点着就没了。是的,“写”也是强迫自己保持敏锐思维,不至于若干年后萎缩成只会熟极而流的教书“匠”的方法。
当我和姑姑谈起这些感受时,姑姑眼里发光,她说,她也是。有时翻出很久很久以前的文章,简直不敢相信是自己写的,自结婚后再也没有闲情坐下来,要操心的太多了。有了电脑之后,一些感觉忽然又回来了——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和她聊天,年龄和阅历的鸿沟被轻而易举的填平,因为我们都是爱电脑的女人。
无论怎么提倡男女平等,现实中女性承受的压力,就是比男性重。比如,一个男人结婚了,当父亲了,在众人眼里,他成熟了,更能信任了;女人呢?她的锐气已折,她有拖累了,她不能专心工作了。前些天,一位老教师善意的提醒我,我如果想教高中,评职称,就要迟结婚,因为学校的女教师很多因为在关键当口恰恰结婚怀孕而至少拖上一两年。晚婚虽是我本意,却不能不让我感慨之极。
不要说社会的看法,就女人自身来说,我们比男性更容易陷入琐屑庸常之中而不自觉,尤其是浸淫传统较深的女人。我们常会被做个幸福的小女人的幻象所骗,思维永远围绕丈夫子女展开,永远在吃午餐时想着晚餐煮什么菜,永远和灰尘油垢作着无休止的斗争……当然,这也是生活必须的内容,但如果当作全部,其间渐渐失去的是自我。电脑将我们从琐屑庸常中解放出来,带我们进入一种自由的境界。这不是逃避,像有些男人沉溺在游戏或网络中不可自拔。我们生活实感比他们强得多,我们需要的是心灵空间的开放而非萎缩。
我最喜欢姑姑就是:她不过是个平凡的女人,但她绝不庸常。在这样的年龄,她仍然有冲劲、有激情、有梦想。将来我当然也要走平凡女人的那条路,我希望二十年后我可以像她。
写好这篇文章,我又要到姑姑那去了。我要把我的新作拷一份给她,还有几张新买的光盘借她看——人生难得是分享。 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