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两人的退路被封住了,手机已经失去了信号,差点没死在那片苍茫空阔的天地之间。
再后来,他们被人施救了。
救援人员事后回想起来,也觉得这件事有些微妙。
极地的气候是变化多端的,虽然这些年的天气预报也在不断改进,然而总归有疏漏之处,那些外地来的游客,很可能前一刻还在纵情享乐,后一秒就被裹进冰冷的雪中了。
每年都有因为气候突变而死掉的游客。他们救援队,说是去搜救,其实收尸的可能性更大。
而这两名游客……有些奇怪,倒像是提前预知了什么,在暴风雪到来的前一个小时,突然发出了强烈的求救信号。
弄得所有人都不明所以。明明那一片是风平浪静,他们应该还在观赏美丽的极光。
一个小时后,暴雪来临,切断了所有联系讯号,直到他们没法再次联系这个号码时,才意识到,他们应该是出问题了。
直升机无法进入暴风雪地带,只能派人进山搜救,因此耽误了不少时间,等到找到两人时,他们也差不多快死了,只剩下一口气。
事后,救援队接受采访时表示:“都是因为那个提前一小时的求救信号,他们究竟遇到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提前呼救?像是预知了命运一样,太不可思议了。如果没有那个求救信号,我们根本无法给他们定位,所有的信号都在大雪中中断了。”
没有人能给他们答案。
嘉文不能给,穆青也不能给。
他只是在某一瞬间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感觉,他想到了那个人的话,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毫无根据地,把最高等级的求救信号发送出去了。
事实上,在发送信号的后一秒,他就立刻后悔了。
这个答案,没有人会相信,包括他自己也不相信。
墨菲定律。他在心中对自己解释,同时,另有一种声音在发出微弱的呼声,像是某种东西在静悄悄崩塌断裂的声音。
你所坚持的一切,就是正确的吗?你所认知的,就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两个月后,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的两人踏上了归途。
穆青不打算回去,他只把嘉文送到了机场。
“你真的不打算回去吗?”
“嗯,我还有很多问题。目前来说,没有回去的必要。我会先去进修一段时间,已经联系好了教授,明天一早就去德国。”
“你有什么问题?”
“很多。”
“关于这次的死里逃生?”
“嗯。”
她顿了顿,“与他有关?”
“嗯。”
“我觉得,你还是别把他的话太当真了。很容易被他带偏,你需要对这些信息进行屏蔽,别被他影响操控。穆青,他是个工于心计的人,表面上看,他处处处于被动,实则,他的心思没有人能猜透……如果把他的话代入自己的人生,那么,你会发现墨菲定律无处不在,因为人生处处充满着意外。模棱两可的可怕你不是不知道,一个故事有很多种说法,别被他影响了。”
穆青微微地笑了。
“嘉文,你真的是这么看他的吗?把他看成精神出了问题。”
“我……”
“嘉文,一如既往,真诚对待我,也真诚对待你的心。”
她的目光迷茫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没有,从来没有。”她犹豫了一会儿,“他只是……骗自己骗得太深了。”
“嘉文,你还记得,你曾欠我一个人情吗?”
“你想做什么?”
“我想说服你。”
“说服什么?”
“正视你的心。那场意外中,在你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脑海中闪现出的那个人是谁?”
她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是茫然的。
“我曾以为,我能‘治疗’他的乱伦心理。后来我发现,其实没必要。他有他的世界观和价值判断标准,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并且目的性很强。然而,在和你接触的过程中,我发现,你才是最迷茫的那个。”
她抬起头,皱着眉看着他。
“嘉文,需要进行心理疏导的,其实是你。”
“什么?”
“你对他的抵触,都来自你的道德感。你在自我惩罚,对你的母亲有深深的愧疚感,你觉得是自己的失误造成了这种局面,你没有尽好一个子女,一个长辈应尽的责任,因此不配得到幸福和爱,只能自我厌弃。你舍不得伤害他,哪怕我只是说了一句报警,你都闪烁其辞,含糊过去了。你给自己下了底线,不能爱他,或者说,不能承认你爱他。一旦你发现有爱上他的苗头,就会感到极度痛苦。嘉文,你能正视自己的内心吗?”
正在这时,机场语音播报响起。
穆青摘下眼镜擦了擦,用那双深邃的眸子凝视着她的脸庞。
“我发现,我没办法把他从你心里抹除。这是我的失败。嘉文,在这件事情上,打败我的不是他,而是你。”
“穆青……”
“嘉文,别说了,你欠我一个人情。答应我,一定要做到始终正式自己的内心,因为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真诚。答应我好吗?你走吧,已经检票了。”
“还能再见吗?”
男人微微一笑。
“最好的搭档,我随时配合你。”
在他的目送下,嘉文拖着行李踏上了回国的旅途。
阔别了几个月,S市居然又发生了很多变化。一个人,站在人潮汹涌的大都市中是需要勇气的。
至少她现在缺乏这种勇气。
她没有在S市停留多久,她害怕乍然遇到某些人,某些事。于是掉头去了西藏,一路走下来,走到重庆的时候,一身冷白的皮肤已经黑了不少。
天色渐黑,她走进了一家小火锅店。
店里没什么人,老板娘是当地人,操着一口软糯糯的普通话,拉长了声调问她:“需要吃点什么,姑娘。”
“随便吃点吧,谢谢。”
“那怎么能行,今天是端午节,过节就该有过节的样子。你去坐好,实在不知道吃什么,我给你上店里的招牌菜,保证好吃。”
川渝菜式,果然默认重口味,嘉文看着
满锅子红彤彤的辣油,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他。
他是不怕吃辣的,但她的口味却偏向清淡。为了迁就她,两人在一起后,他就没做过什么重口的菜式。
她正不知道怎么下手,看着满锅的辣油犯难,就听到厨房里传来一阵骂声。
“你个瓜儿子,老娘让你拿些鹅肠过来,你给我拿了猪脑子,你是猪脑子吗?”
“这婆娘不识好歹,有话不懂好好说,非要呛人一句是什么道理?”
“老娘日你仙人板板!你还拿不拿?敢不拿,今晚让你好看!”
“是是是,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可别又把我关在房外。”
老板娘从厨房折出来,就看到了嘉文好奇的神情,当下有些尴尬。
看到她的筷子还未沾上辣油,心细如发的女人心中了然,有些歉意地对她说:“对不起啊姑娘,第一次做生意,没什么经验,没问你能不能吃辣,我给你把这锅撤了,上一锅清淡的汤底。”
锅里的食物已经煮沸了,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嘉文犹豫了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
“不了,就这样吧。”
她把筷子伸进去,夹了一小块牛肉放进嘴里。
又麻又辣又热的滋味,只一口就呛到了。这应该是她吃过的最辣的东西。
她试着慢慢地去尝试这些对她来说很新鲜的口味,其实并不难吃,就像是有人在舌尖上疯狂跳舞,鞭炮声不断,噼里啪啦作响,各种炫目的色彩令人眼花缭乱。
只是她之前一直不敢尝试。
她只吃了一些,剩了很多在锅里没动,心中觉得很可惜。
要是他在……
她的脑海中蓦然闪现出这个念头。
正值端午节,巷子外边,已经升起了红彤彤的灯笼,接头人影攒动,人流如织,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蹿遍大街小巷,手里拿着一堆美食,边走边吃。里边老板和老板娘在吵嘴,因为几根鹅肠,互不相让。
处在这样热闹的环境中,她开始感到有些落寞。这是在她之前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会。
她在店里坐到了后半夜,店铺是新店,还没什么生意上门,老板娘也不催她,还给她送了一些降火的饮料,问她:“姑娘,今晚有着落了吗?节假日可不好落脚啊。”
“老板娘,你这店铺,开到什么时候?”
“开到天亮,现在都在说夜经济嘛,那就彻夜通宵。现在生意不怎么好,打出口碑就好了。”
“我可以坐到天亮吗?天亮之后我就走。”
“没问题,你爱坐就坐。还能给店里添点人气。只不过,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关门休息了,你是什么时候走?”
她拿起凉茶抿了两口,微微一笑。
“有飞机的时候就走。”
她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当面谈。如果离开,也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
她想,或许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一次平等的对话。有人小心翼翼,有人有恃无恐,有人步步紧逼,有人无奈妥协……他们似乎,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对话。
“那么快就回去啦?端午第一天,怎么不好好逛逛重庆?”
“嗯,先留着吧,这座城市,我一个人逛不出什么味道,如果有机会,或许……”她沉吟了片刻,没有再说话。
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性格,重庆不符合她的性格,贸然游玩是种浪费。
夜色渐浓,然后又有鱼肚白从天际泛起,恍然之间,她已经四处游荡了大半年。
是时候做点改变了,沈嘉文的人生不应该总是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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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泽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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