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 ,1915年1月18日
亲爱的妈妈:
我温柔而坚决地埋怨你。我今晨收到你12月17日的来信。你有勇气,但容我说你不妥当,将这件我最应该了解的事情瞒了三个月。你以为这样做会对我好些,其实你没想过,这远不能让我平静,反而这是一种让我生活在持久忧虑中的好办法。只要一想到也许你没有把你和他遭遇的一切都告诉我,我心就不安。我已经够担心你了,不用你用这些无用的小谎言来增添更多的担心。我请求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无论你们有什么事情,都要坦诚告诉我。如果你爱我还不足以与我分享伤痛,那你向谁去诉说?我总以为我们是无所不谈的,当我亲爱的妈妈有了伤心事,她会告诉她的大儿子,同样,当儿子想哭的时候会依靠妈妈的肩膀。我是个男人,但我能懂女人的心,而且我敢说,既然我是你的作品,我值得你敞开胸怀。别让我去看“通告”式的信,像战况报道,你的信告诉我的连我想知道的十分之一都不到。那是怎样的脑部问题?还有希望吗?我们应当小心什么?什么时候发作的?我们的病人住在哪所疗养院?谁照顾他?
而你,亲爱的妈妈,你怎样了?你需要点什么?物质生活怎样?我从未问过这些细节,以为如果你想让我知道会自己告诉我。如今我有权利也有义务了解,如果疾病使父亲无法照顾母亲,儿子应该接替这荣誉。你已经知道我目前的收入可以毫不拮据地应付两份支出,我的钱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用途,如果你说“我需要……”,没有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事情了。
汉口,1915年 2月4日
星期六,我们庆祝颁布共和国总统选举的新法。这选举真奇怪!选举团的一百名成员,由两院各选出一半,其中一院是政府任命,另一院由政府支配。这一百名成员从四名候选人中进行推选,一个是前总统,另三个可能是前总统指定的候选人。前总统指定候选选人的过程是这样的:将三个人的名字写在一张羊皮纸上,再将这张羊皮纸将封在一个金柜子里。金柜子放在一间砖砌的房间里。对房间和钥匙还有一系列支配措施,就像一部连载小说!当然,总统写下的人要么是自己人,他们会拒绝给予他们的荣誉;要么是自己儿子,儿子不会拒绝;要么就是大家都不可接受的人。所以现在就可以确定,他,还有他的后世子孙,拥有永远的权力!
汉口,1915年 3月1日
昨天是正月15,在菩萨像前烧掉写着符咒的黄纸,人们就能从菩萨那里得到想要的一切。由可爱的马克领着,我去参拜了汉阳的一座大宝塔。大宝塔里大约有二百个和尚,或许还有三四百尊者像。只是,我的虔诚没有得到回报,我这一年注定要受穷。原因是我的帽子掉在地上,还没等到我捡起来,就有个女人跨了过去。如果我先将帽子戴到那女人头上,再戴回自己头上,就能避免坏运气,而且我肯定会发财。只是我不知道这一点,立刻将帽子戴回头上,这让在场的中国人都很高兴。多好的故事!我要结束信了,因为不想说达达尼尔海峡的进攻。
汉口,1915年 5月19日
亲爱的妈妈:
今天是大日子……什么大日子?今天碰巧有两个人会去屠氏夫妇家,她们会戴点手镯戒指一类的装饰物,还有一张写着朱斯特·王的姓名年龄的红纸。就像是偶然发生的事情,屠家没想到,但会准备丰盛饭食,同样还有准备一张写了玛利·安娜小姐名字年龄的红纸。吃完饭,说过惯常的恭维话以后,两位媒人会重新去朱斯特家,在那里他们会同许多宾客吃另一顿饭。订婚就完成了。虽然我已经拒绝担任媒人角色(中国俗语中说媒人总是替罪羊),但我整整一个礼拜都在奔走。其实,我不看好这桩婚事,我越来越担心,那位小姐并不理想,从多个方面看都是。说真的,差一点就全完了,中国神甫过于催促(与谈婚两三个月的习惯相反),我们还没辛苦一切就定下来了。我借口不方便,拒绝了今天的喜庆邀请,因为说实话我享受不了这种聚会。至少,我很高兴有机会更好了解我的教子,这个乖孩子对我表示信任,一种子侄辈的放心和尊重,我很受感动。如果我有儿子,我希望他们在结婚的时候对我说这孩子说过的话,说他们对上帝有激情和信念。
天津,1915年 8月15日
亲爱的妈妈:
显然,同中国人一起,必须要想到一些出人意料的地方。其实是我们错了,我们企图用我们的而不是他们的看问题的方式来裁判他们,因为我们并非用同样的尺寸衡量事物。中国人认为他们采取的态度是完全自然的。仅有这么几则这类故事就可了解他们的性格。我们要求坦诚,他们讲面子。我们不能去除这些,那就让我们为他们做我们所能做的。
团里的情况仍旧是愚蠢加无能。命令不清,回令迟滞,军官普遍胆怯或无能,一个上校就能称草头王,甚至不与本地领事打招呼。一塌糊涂。自然是这些“弟兄们”做“牺牲品”。今晨,他们让我们提前半小时起床去靶场,训练结束才想起今天是节假日,大家应当休息的。所有这些让士兵们对上司没好印象。
天津,1915年 10月13日
亲爱的妈妈:
也许我最后一次从此地给你写信。确实是要让我去北京,调我去16团在那个城市的分队,那里大家几乎不做什么,我有空可以在公使馆工作。这还是传言。让我们等着吧(我一点不着急,我向你保证)。
儒勒调职的消息被证实,此后他到了北京。他曾害怕某一天被调往这个城市,现在将厄运往好处看,他可利用这个机会参观紫禁城——他称为“老皇宫”,或者颐和园。但儒勒怎能忘记数千公里外的欧洲正在血与火之中?不管怎样,他母亲没少批评他,指责他用玩笑语气讲述着“日常生活的无聊小事”。儒勒辩解说无论情况如何,他都同情那些有资格被同情的人。至于他所表达的好情绪,是从战士们那里得来的,“在屠杀场中”,他们发表嘻笑怒骂的报纸,名字就说明了战士们的心态——《暴笑》,《大兵炸弹》……无疑为是为了驱除恐惧。
但此处文稿主要表现母子的矛盾状况。因为虽然儒勒应征并被迫参加军训,他意识到自己是享有特权的,甚至将自己列入他称为“离开火线在远东”的人。相反,他63岁的母亲生活在巴黎,“沉浸”在战争气氛中。她本人加入援助“大兵”的行列——寄给他们食品和一些必需品。我们可以理解,她读到儿子的旅游汇报时所感到的困惑。
虽然儒勒远离了日益陷入堑壕战的恐怖的“血腥欧洲”,却生活在正上演着“政治闹剧”的中国的重大变动中。袁世凯耐心地创造了为自己复辟帝制的条件,遭遇到阻止他的意图的反击。反对势力萌芽于1914年8月,当时日本向德国宣战并踏足中国领土,进入1897年以来被德国占领的山东半岛。一个帝国主义代替另一个,日本扩大利益,占领了仍属中国的领土,向袁世凯提出《二十一条》,要求承认其在山东、东北和内蒙的权利。袁拒绝与国内敌人联合,后者却准备结成联盟支持他,因为意识到中国无法对抗日本,袁向日本的最后通牒让步,他的退却是绝不能原谅的。
1915年12月,国会全票通过复辟帝制,反袁力量聚集。袁的前部长、云南总督郑重要求袁坚持共和并处决那些王朝复辟的支持者。袁拒绝请求,云南宣布独立,成立“护国军”,总督率军远征,使邻近的四川独立。自此,独立的通报在全国各省不断增加。正如儒勒用生动的词汇向母亲描述的:“袁世凯是灵活的人绊在了橘子皮上。”
北京,1915年11月3日
亲爱的妈妈
我星期六到了这里,还说不岀有什么印象,因为还没安顿下来。目前睡在营房,但这个周六可以住进公使馆的楼里。孔蒂夫妇一如既往地欢迎我,说好军务空闲的时候我会在领事馆工作。现在我从哨位给你写信,不大累人的差事,我完全不习惯了,站岗平均一周一次。另外要求我们操练三个下午。如你所见,不是很忙。
我不明白为何你让我不要再用玩笑的口气说话。看看那些堑壕报纸,没有比那更逗的。但是他们生活在屠杀场中,写作者不知道是否一颗炸弹会中断他的工作。不,让我看,把严肃的话留给那些需要它们的个别人,让我们用快活的语气对大家说话。
北京,1915年11月12日
亲爱的妈妈:
我在兵营、在公使馆有许多工作。现在正在搬家,所以我每周的信迟了。
公使对我仍然非常友好,他喜欢那些好脾气的人,不用自己的苦痛烦他,他自己是个快乐人。同时,他作为综合工科老学生,喜欢清楚明白的东西。公使让我起草了不少东西,虽然这些不是我的工作。他不改我的东西,真是让人羡慕的荣誉。
上周日,我看到了纯粹的奇景,故宫的一部分开放了,特别是一些有宝座的大殿(有几座呢)。那些巨大的厅堂,巨大的柱子,金色和颜色鲜艳的雕梁画栋。大殿建在精细雕刻的汉白玉台阶和回廊围绕的小丘上,位于巨大庭院的中心(院子规模类似荣军院)。最有趣的是一些曾经属于帝国宝库里的东西,它们从前分散在Jéhol , Moukden,其中包括许多景泰蓝、牙雕、木雕、金器、丝绸,其华美超乎想象。只为了这个,就应该来参观北京。
寄信的时间到,我停笔,紧紧吻你。
儒勒
北京,1915年11月24日
亲爱的妈妈:
这肯定是我今年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也许圣诞节收不到,但肯定在元旦前能到。愿这封信带去我的美好祝愿和所有柔情。虽然现在这么大了,我总觉得自己是你的小儿子,我仍想在你怀中对你说我多么爱你,尽管我在信中不常表达这情感,不要以为我毫无感受。你知道,身体健康时,人们不去注意,不会为此高兴,似乎一切都是自然的。感情也一样,全心地爱自己妈妈是自然而然的,不会想到去反复说。必须到一些重要日子,就像年底或年初,才能想到把两人都了解的事情再说一次也不坏,要知道我们彼此相依才活着。
我终于感到些“自在”。鼻子和眼睛感到快乐,我们有了打蜡的地板,因为不再由副领事来上蜡,地面闪光,发出蜜糖香味。要不是因为地中海里潜艇活动,我会邀请你来看看,但是稍等等,不会损失什么,合适的时候我会再次邀请。
再见,亲爱的妈妈,全心吻你。
儒勒
北京,1915年12月2日
亲爱的妈妈:
你对我说日常小事在当前不会引起你的任何兴趣。可能吧。当然,我可以用漂亮文章和深刻思想来填满我的信,只是我认为,远离火线在远东,是没有资格对那些上前线的人一本正经地说话和提岀建议或鼓励。你说我表露岀的冷漠令人生气而且不尊重。首先,你知道些什么呢?我写的信你读了多少?我对你说过,我表露的不尊重的冷漠只针对那些不需要我有别的表示的人,我将个人的同情给予那些有资格的人,可惜他们人数太多了。我刚对阿贝尔夫人表示过这种同情,我还会同情其他人,一直坚持这种想法。唉,死亡的名单并不会终结。
北京,1915年12月3日
昨天我放下信,去像前线“大兵”一样挖堑壕。这里的阳光就像奥斯特里兹的阳光一样,上周日,我对你说过,我们去天津操练,庆祝活动从早上7点持续到晚上6点半。我的腿三天都是僵硬的!我看到上尉给我“错误思想”的评语,因为在我在“跃进”的时候喊:“胜利者得一个椰子。”他哼唧了两天。需要最有权威的人出面调停,告诉他椰子没有谋逆的意思!
再见,亲爱的妈妈。温柔地吻。
儒勒
北京,1915年12月28日
从政治方面来看,这一年在各个地方都结束得很糟。我不仅是说因数月来最恐怖的战争而流血的欧洲,还有这里的老中国,袁世凯是灵活的人绊在橘子皮上。这次,这块橘子皮叫云南(越南临界的省)革命,到目前还是和平革命,但不会持久(所谓“和平主义”)。云南总督由知名的革命党支持,他们很聪明,通电袁世凯,告诉他曾对之宣誓的那部宪法对于任何颠覆政体的人都会惩以死刑。所以,他们请求袁立刻枪毙那些鼓吹复辟的人。袁置请求于不顾,云南方面宣布云南独立,大家认为另一些省也会效仿。袁在那个地区没有自己的军队,所以你想吧,他有多麻烦。
昨天是星期一,我获准一天假跟神甫们去参观圆明园,那里距城十多公里,1860年被英国人烧毁。这个宫殿大约是路易十四和十五时代按照一个耶稣会士的设计建造的,由一系列纯粹洛可可风格的有台阶的亭子组成,当时应当很漂亮。我为我们的盟国感到骄傲,人们指责德国只有愚蠢的破坏欲,他们只是些拙劣的模仿者。兰斯仍旧是大教堂的典范,圆明园作为远东独一无二的丰碑只余下破碎的喷泉、摇晃的墙壁、倒塌的楼梯、塞满瓦砾的水池、粉碎的琉璃、大开的墙洞,牌坊通向新的废墟。这一切都在几平方公里的封闭区域里。
孔蒂先生读了《我教子的婚礼》后,竭力要将它寄到巴黎的一份杂志去,可能是《周刊》。多大的荣誉!
多么奇怪的一年,汉口开始,天津继续,北京结束。我不抱怨,离太阳近或许会让你融化,或许会让你开花。让我们对新的一年怀着信心和希望,上帝引领我们到了现在,以后也不会抛弃我们。
同去年一样,我不写那些“新年好”的信,我觉得那不切题。
再见,妈妈,温柔地吻你。
儒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