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冲下笔,一路龙飞凤舞。
这若是几个月前,只怕他自己都不相信他会提起笔来写文章。
早在好几年前,他整个就废了。
每日三竿才起,成日纵情声色,通宵达旦。
可现在,他很专心。
这是训练出来的,因为学堂里枯燥,粗俗一些来说,就是淡出个鸟来。
在那里的日子,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期待,有时候,能专心读书,反而日子还好过一些,如若不然,总有人让你体会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他一面写着文章,一面心里推敲。
技巧他都懂,甚至教师还不断的拿一些文章来剖析。
文法这玩意,其实就是一个套路,虽然这等手段,永远无法作出那等惊世骇俗的文章,可是要做一个漂亮文章,却是很容易的。
长孙冲越写越快,毕竟每日都要写这种文章的,早就习惯了。
只一会儿功夫,一篇文章大抵写毕,随即开始进行修改,他一丁点也不急,因为时间还有大把。
可是其他考棚里的人,可就不一样了。
许多考生,只看到老吾老三个字,便开始懵逼了,有的人压根不知这老吾老出自哪里。
要知道,四书之中任何几个字,你摘抄出来,若是不能联系前后文,是根本无法知道这区区几字的原意的。
你连这玩意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题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还考个什么
当然其实绝大多数人,对于这三个字,还是有一些印象的。
可问题就在于,这印象并不深刻,只是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大抵记得一些,可前文在哪,后文在哪,出自哪里,依旧没有清晰的记忆。
于是赶紧搜肠刮肚,拼命去想,越急,却是临场发挥越差。
这倒不是说他们没有才学,而是才学这玩意,毕竟是很空泛的概念,至少在这个时候,许多人已经开始有些懵逼了。
那些勉强能记得原意的人,倒是抖擞精神,开始作文章了。
不过科举的文体是限定的,必须多少字,不能多,也不能少,又必须符合原句中的文意,还需在这个原意上加上自己的理解。
这又不免让人重新开始搜肠刮肚起来。
偏偏这考试,时间限定的比较死,上午收了文章的卷,便开始分发了吃食,休憩了片刻,随即算学卷和通识卷便又分发下来,限定一个半时辰交卷。
因为科举之中,文章卷是最难,也是最重要的,算学和通识只是附庸,占整个科举考试的分量不重,再加上只是府试,因而并不难,不过是简单五年级的内容罢了。
长孙冲很快就做完了。
考试完毕,他随着人流出去。
耳边嘈杂。
随他一道出考场的考生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甚至有人哭丧着脸,捶胸跌足地道“今日的考题,竟是这样难,比县试不知难了多少辈,不知是谁出的题,这出题官为何不自己来考考看,我倒要看看,他自己能不能将题做完。”
“是啊,是啊太难了,我见那老吾老三字,心里便叫不好,哪有出这样题的,还有那算学题,我算了小半时辰,也没算明白,哎糟了,糟了,到时如何回去交代,若是落第,又要等两年”
“我听闻,出题的乃是大学士虞世南。”
一听虞世南,大家便不敢再抱怨考官了。
这虞世南,不但是李世民的师傅,而且人品是没得说的,他被世人评价为德行,忠直,博学,文辞,书翰五绝,人们都认为他人品贵重,德高望重,学识也是极好,此番由他来出题,自然不会有任何人有非议。
于是,许多人开始转而哀叹自己时运不好。
可依旧还有人不断说难。
长孙冲走的步伐轻快,听到耳边的议论,他终于忍不住了,大吼一声“哪里难了,很容易呀。”
此言一出。
空气都骤冷了。
许多人驻足,纷纷朝长孙冲看来。
然后有人同情地看了长孙冲一眼,摇摇头道“又疯了一个”
长孙冲“”
身边便有人低声议论“这考试疯了的,可不少呢,我县试时就遇到一个,考着考着,就狂笑,自称自己博学多才,说自己中了进士,最后被差人架着出了考场。”
“这是自然的,成日妄想,能不疯吗”
“我方才瞧那人,有些眼熟,好像在某个烟花场所里见过。”
“嘿嘿,又是一个狂生。”
长孙冲没鼻子没眼的出了考场。
考场外头。
学堂的教师们已挂了旗子,有人大呼“二皮沟大学堂的集合了。”
一些二皮沟大学堂的考生,便纷纷朝旗子方向去。
长孙冲下意识地走向那旗子,只是走到了一半,突然脚步停了,他回头,看着许多吆三喝四的考生们,似乎是想考完之后寻地方喝酒,又或者是寻个地方娱乐。
一下子,以往的记忆,一下子涌入了心头。
心底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此时已离了学堂,现在便可回家,没人可以拦你,只要回了家,谁也没有办法将你抓回学堂里去了,到时又可夜夜笙歌。
于是,他心里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身子微微后倾了一些,眼神里掠过了复杂之色。
而后他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开始朝着那旗帜的方向去,这些曾经熟悉又可恶的面孔。
只是在短暂的失神之后,长孙冲终于还是鬼使神差一般,走到了旗帜之下。
许多学兄和学弟们已经聚集了,他们的脸色和其他的考生不一样,没有愁眉苦脸,却都带着轻松,彼此之间见礼。
有人拍了拍长孙冲的肩“长孙学弟,考的如何”
长孙冲不必回头,听声音便知是谁,自是那邓健。
他耸肩,轻松自在的模样“不错。”
此时,长孙冲心里突的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虐了自己千百遍的地方,竟让自己形成了某种依赖。
他属于这里。
长孙冲甚至还见着房遗爱也走了来,他个头小,差一点被人潮推走,是几个个子高的学兄保护着他来的。
房遗爱口里还是咋咋唬唬地说着“小事而已,这么容易的考题,还没平日先生们出的题难呢,我闭着眼睛做出来的”
他咧嘴,乐得合不拢嘴。
众人集结,点数之后,随即便回学里去了。
只是这么一群奇怪的人,难免让人侧目。
有人低声道“这些人是谁”
“大学堂里的。”
“二皮沟”
“嘿”
众人用不可意会的眼神彼此交流,看着这些家伙,哪里像是读书人啊。
读书人都是细皮嫩肉的,可他们呢,一个个肤色粗糙,身体很结实,毕竟平日里除了读书,还要会操,有时要顶着烈日打熬身体,皮肤早就黑了。
再者,还有不少似邓健这样的人,自小就干各种农活的,相貌和寻常的读书人,格格不入。
别看他们也穿着读书人的衣衫,可明眼人都看得出端倪。
“听闻那里,什么人都收,连那耕田的也准入学呢。”
“哈哈你还是少说几句,别让人听了去,现在那陈家,可是如日中天。”
“就算是听了去,我也不怕,这些半路出家的,也敢来考试,他们都可称之为读书人,那这天下,便都是读书人了。”
闲言碎语,其实学堂里的人早就听腻了。
许多人不为所动,哪怕听见,也假装不知。
他们默默地回到了学堂,哪怕是考完,也没有休息,即便这里的先生和助教们,今日不上课,却有许多人,自觉地端起了书本,继续诵读。
考没考好,固然很重要,许多人太需要功名了。
可即便是高中,接下来还有乡试,有会试。
对于这里的大多数人来说,都如同邓健的心态一样,这光阴,一丁点也虚度不得。
长孙冲觉得自己回到了学堂之后,有人在背后一定盯着自己,这是一种奇妙的预感,所以他猛回头,便见小个头的房遗爱正猥琐地跟在他的身后。
长孙冲大怒,猛地回头,如饿虎扑羊一般,一把将房遗爱揪住,瞪着他道“你盯我做什么”
房遗爱昂着头,一点都不畏惧他,反而很镇定地道“你放开,学规里,学兄弟殴斗是要关三日禁闭的。”
长孙冲绷着脸,不得不松手。
房遗爱好整以暇的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口里道“我出考场的时候,就觉得你这个家伙肯定想要逃,所以我一直偷偷跟在你身后头,你若是敢逃,我立即便向先生们发出警报,哼,算你的运气好,你总算还是回了学堂了,如若不然,至少得关七日禁闭。”
长孙冲一听,便忍不住大怒道“你竟起这样的坏心。”
房遗爱面对长孙冲,少了畏惧。
毕竟,在学堂呆了这么多月,他渐渐算是明白了,原来从前那个带着自己花天酒地的长孙冲,一丁点也不酷,这就是一个渣滓,差点将自己带坏了。反而那些读书厉害的人,才是真正的让人钦佩。
房遗爱不屑地看着他道“我起什么坏心,只是觉得你这个人骨子里便不是好人罢了,我作为学堂的学子,当然要时刻盯着你,不让你坏了学风。”
长孙冲一时无言,他竟发现,房遗爱也变了。
此时的房遗爱,充斥了正义感,他年纪更小,可塑性更强,现在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似乎随时要和他想象中的长孙冲进行斗争。
而他自己似乎也不知道何时开始不认得自己了。
长孙冲抿了抿唇,心一软“小房。”
他伸手。
房遗爱却是带着警惕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而后立马身子一侧,避了过去,大义凛然地道“莫挨我,你这是摸了不知多少妇人的手,我嫌脏。”
随即,小个头一转,堂而皇之的走了。
长孙冲留在原地,看着他很快消失的背影,一时恍然。
国子监一收卷,礼部尚书豆卢宽立即觐见李世民。
这是第一次的州试,李世民其实颇为担心,生恐有什么疏忽。
见一切顺利,倒是放下了心。
他随即召了众臣,连带着陈正泰也叫了去。
于是面色和蔼地道“州试乃是大事,这科举新制的兴亡,就在此一举了,切切不可出任何的差池,既收了卷,便当立即阅卷,早日放榜。朝中五品以上的文臣,都可阅卷,不过若是家里有子弟参加了州试的,还是理应避嫌。”
“陈正泰的二皮沟学堂不是有学生也参与了这次的考试了吗他需避嫌。房卿,杜卿,还有长孙卿家以及豆卢卿家,就主持这阅卷吧。至于手头的事,都可先放一放,这阅卷才是当务之急。”
李世民话音落下。
那房玄龄本是低头,此时听了陛下的话,却是耳朵红到了耳根,他憋了老半天,才很是尴尬地咳嗽道“陛下臣臣”
李世民看着突然出声的房玄龄,不禁挑眉。
一个州试,他弄出如此高的规格,本就是传递自己重视科举的态度,他倒也是有想过此时会有大臣出来反对的,可没想到,此时站出来说话的竟是房玄龄。
李世民便道“卿家有话,但说无妨。”
房玄龄一脸惭愧的道“臣的儿子房遗爱,好似,也参与了州试。”
房遗爱
他也去考试了
李世民先是一愣,有些不信,因为他实在没办法将房遗爱那个小子,跟考试结合起来。
这画面有点怪
而后,他愣愣地看着显得无地自容的房玄龄,半响,终于回过神来,才忙道“噢,这是好事,连房卿之子都参加了州试,这不正是房卿做出了表率吗房遗爱若是能高中,那更是更是”
说着,说着李世民自己都不禁笑起来,于是只好无奈地朝房遗爱看了一眼,而后一脸歉意地道“房卿家,朕对不住你,朕没忍住。”
第二章送到,晚上有点事,可能更新会有点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