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证据
马英初脸色骤变。
他无法理解,一个官声极好的刘舟,怎么就成了一个十恶不赦之人。
当然,御史台也不是吃素的,马英初虽听到还有证据,第一个念头,却是这陈正泰必定是凭空捏造了什么。
因而,马英初只是从鼻里发出了低不可闻的冷哼。
温彦博此时也感觉到事情严重起来,这关系到的乃是御史台的能力问题。
他看都不看陈正泰一眼,眼睛落在别处,却是一字一句地道“既有证据,就请出示,只是倘若这是凭空捏造,信口雌黄,陈驸马乃是皇亲国戚,自是贵不可言,只是诽谤大臣,亦是滔天大罪,到了那时,御史台上下,免不得要齐力劾之”
这话放了出来,便算是彻底让御史台和陈正泰站在了对立面。
最好你的证据有用,如若不然,御史台也不会客气。
李世民眼帘低垂,没有人看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道“证据何在”
一日之间,搜罗数年前的证据,在所有人看来,除了凭空捏造进行诽谤之外,实在没有其他的可能了。
因而更多人同情的看着温彦博和马英初。
陈正泰道“陛下,二皮沟这里,在三年前,曾来过一批陕州的流民”
他刚开口,温彦博就冷冷地道“陕州流民,又与之何干”
陈正泰道“正是因为三年前的大旱,他们没有了生计,这才迁徙至此。”
温彦博面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道“百姓迁徙,本是常有的事,以此为罪证,只怕过于牵强。”
过去了这么久的事 只凭这个来指责,这在温彦博看来,不过是陈正泰故意想要整垮御史台而已。
陈正泰道“我这里倒是有一个人证。”
“人证”温彦博抬起眼“是何人”
陈正泰道“烦请张力士将人请入殿中来。”
殿中百官 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
朝堂上这样的攻讦,他们见的多了。
在他们看来 不过是一次彼此之间的撕咬而已。
而御史台上下上百号人 任何一个御史,都不可轻易招惹 毕竟他们以捕风捉影,能言善道著称。
陈正泰所谓的罪证 只怕转瞬之间 就可以推翻。
所以大家都保持着沉默,想要看看,陈正泰的人证到底是什么
张千匆匆出殿 而后便领着一个人进来。
此人看着很面生。
寻常的打扮 一身的短装,显然像是某个作坊里来的 脸色有些蜡黄 不过肤色却像老榆树皮一般,满是褶皱 他双目没有什么神采 惊惶不安地打量四周。
待他进来 众人都奇怪的打量着此人。
这样的人其实大家都见得多了。
对于这朝中诸公,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轻易抬眼去多看一眼。
李世民本也奇怪 陈正泰所谓的证据是什么,可此时见这人进来,不禁有一些失望。
温彦博见状,立马厉声道“陛下,这就是陈正泰所谓的人证吗一个寻常小民”
他的话,已是将这了老匠人吓了一跳,老匠的脸色一下子白了许多,更加惶恐不安。
陈正泰却已上前,不理会温彦博,而是朝这老匠道“这里是天子堂,陛下就在这里,你不必惊慌,我来问你”
老匠慌忙点头,他显得自惭形秽,甚至觉得自己的衣服,会将这殿中的地砖弄脏似的,以至于跪又不敢跪,站又不好站,手足无措的样子。
陈正泰问道“你是何人”
老匠道“俺俺叫刘九。”
“够了”温彦博咆哮“陈正泰,你将这样的人请至太极殿,这是何意”
群臣又不禁开始彼此窃窃私语,一时之间,殿中有些喧闹。
李世民则抚案,冷冷道“让陈正泰问。”
温彦博这才住口。
于是陈正泰继续问道“刘九,你是哪里人”
“俺俺是陕州人。”
“陕州你何时来的京师”
刘九道“三年前,七月”
陈正泰继续追问“为何来京”
“俺”刘九显得局促不安,不过好在陈正泰一直在询问他,以至他不假思索道“大旱了,乡中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陈正泰道“可是我听说,陕州的大旱轻微,不足道也。”
刘九听到陈正泰的反驳,竟一下子慌了手脚,忙道“不不敢相瞒,真是真的是大旱”
陈正泰冷笑“可你说的,与陕州观察使还有御史台所奏报的,却是大相庭径。”
“这”刘九更加的慌了“俺,俺可不敢说谎”
殿中鸦雀无声,群臣都是一脸冷漠的样子。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在大家看来,陈正泰此举,颇有几分哗众取宠的嫌疑。
此时,陈正泰继续道“这样说来,陕州当真发生了大旱”
“这还有假的”刘九似急于想要解释一般,急匆匆地继续道“俺俺就是当时逃出来的那一年大旱,附近的庄稼,颗粒无收,存粮早就吃完了,没了粮,山里便出了许多的大盗,世道一下子变得艰险起来,当时整村人都不得不逃荒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意背井离乡的哪,可是没有办法了,不逃,便是一个死字,俺俺就是当时逃出来的,村里几十口人跟着逃荒的队伍走的,一路过去,什么吃的都没有,沿途上,到处都是饿死的人,有人饿的极了,眼睛都是黄的,连地里的土都吃,于是胀着肚子,硬生生的死了。这沿途上一丁点吃的都没有,到了县城和州城,这城中的城门早就紧闭了,不让俺们进去,说是要堤防宵小之徒,俺们没有法子,有人还是躲在城墙下头,希望城里的官家们垂怜。也有人受不了,继续逃荒。”
说到这里,刘九声音低沉,恍恍惚惚的道“俺运气好,沿途遇到了贵人,总算是出了陕州,而后一路到了二皮沟,方才安顿了下来”
听到此处,温彦博和马英初等人只是冷笑。
群臣们也都不置可否的模样。
温彦博踏步上前,冷笑着看刘九“听你这样说,这陕州的旱情已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死了许多人,是吗大胆,你这刁民,十之八九,是受人唆使,这才说这样的话吧你所言的,都没有凭据,你口里说死了许多人,可都是你自己的说辞而已,口口声声说死了许多人,那么我来问你,死了哪一个,死了的叫什么”
他一声声厉问,本以为足以将刘九吓倒。
这等刁民,来了这种地方,本就胆战心惊了,管他陈正泰此前教唆了什么,可这等人没有见识,吓一吓,便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可谁知
刘九的表情,从起先的战战兢兢,惶恐不安,却开始变得奇怪起来。
他面上依旧还是胆怯,可是这胆怯却缓缓的开始变化,随即,脸色竟慢慢开始扭曲,而后那眼睛抬起来,本是浑浊无神的眼睛,竟是一下子有了神采,眼睛里流过的是难掩的愤怒。
温彦博竟被这眼神,有点唬住了,他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说,这是怎么回事,此人
只见刘九的眼里,突然开始流出了泪来,泪水滂沱。
刘九咬牙切齿的样子,突然歇斯底里的大吼“要证据吗好,俺来告诉你证据,我刘九一家十三口人,俺的爹娘,俺的叔伯,俺的两个兄弟,俺的婆娘,还有俺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在逃荒的路上,都死了都死了呀”
刘九愤怒如雄狮,恶狠狠的盯着温彦博。
温彦博听到此言,身躯一震,不由又后退一步,他竟有些慌了。他无法想象,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民,竟让他有一些惊慌失措。
刘九似要将牙齿咬碎,眼里布满了血丝,依旧死死的盯着温彦博,继续咆哮“他们都是饿死了的啊,是活活饿死的啊,实在是没有吃的了,俺的女儿,那时才四岁,没有吃的了,便连树上的皮屑也已没了,她嗷嗷的哭,一直哭到没了气力,便断了气。俺的婆娘,一直在念,就要到了,就要到了,到了城里,就有粮吃了可谁曾想到了城里,便连城也进不去。在那里早已聚集了无数的人,人人在哭喊,有人想要靠近城楼,便被城上的步弓手用箭矢射退。俺那婆娘,便晓得没有路走了,便疯了似的自语,到了后来,倒在了路边上,便再也站不起来了。你问我有何证据我来告诉你,我一家老小,都是证据,十三口人,只有我独活了下来,我若不是来了二皮沟,我们刘家,便最后一丁点的血脉也没有了。”
说到这里,刘久便想到了三年前的那个中秋,似乎也遥想到了女儿倒在他怀里,不断哭叫,直至再无声息的那个下午,他眼里泪水便如断线珠子一般落下来,已是哽咽难言,只是含糊不清的道“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倒在路边上俺俺想留下的啊,真的想留下,可俺还得继续走,留下来,便是死,那时我女儿死了,我就想我还有我的婆娘,还有儿子,还有俺娘再到后来,俺娘饿死了,她吃了土,肚子胀的受不了,疼的在地上打滚,不停说,赶紧走,赶紧走,将婆娘和儿子带出去,要活。俺晓得娘没有救了,便继续走,走啊走,接着死了婆娘,再之后,俺儿子便不见了,在一群流民里头,你睡一觉起来,儿子就不见了,他们都说,肯定是被人偷了去,有人饿极了,便要偷孩子,我的儿子,迄今都没再见着,你知道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刘九抬起头来,死死的看着温彦博。
温彦博顿觉得毛骨悚然,他脸色惨然,似乎从没有想到过这样恐怖的事,便连连后退,一时之间,竟是大气不敢出。
群臣骤然之间,也变得无比肃然起来,人们垂着眼,此时都屏住了呼吸。
刘九的每一个字,都犹如一根刺,听着让人恐怖,却也让人好像意识到了一点什么。
就在此时,刘九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脸上,清脆得令殿中的每一个人都听得非常清晰,接着听到他道“我真该死,我早该死了的,我为什么就不死”
而后一个个耳光,打得他的脸上染上了一个个血印。
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
李世民高高坐在殿上,此时心里已如扎心一般的疼。
温彦博还想诘问什么,想要寻觅出漏洞,可他哆嗦着干瘪的嘴唇,身躯微微的颤抖着,却是一时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另一旁,马英初显然并不甘心,不自信地道“这这是一家之词”
陈正泰怒不可遏地瞪着他道“何止是一家呢马御史以为,从陕州逃荒来的,就只是一个刘九陕州饿死了这样多的人,可是苍天总算是有眼,它总还会留下一些人,或许等的就是今日”
陈正泰说着,自袖里掏出了一沓奏文,而后对着李世民正色道“陛下,这里头,乃是儿臣昨日紧急寻觅了在长安的陕州人,这里头的事,一桩桩,都是他们的口述,上头也有他们的签字画押,记录的,都是他们当初在陕州亲见的事,这些奏文已将三年前发生的事,记录得明明白白,当然诸公肯定还有人不肯相信得,这不打紧,若是不信,可请法司立即将这些口述之人,统统请去,这不是一人二人,而是数十上百人,刘九也绝非只是一家一户,似他这样的人,成百上千请陛下过目吧。”
陈正泰说着,将那一沓奏文送至小宦官身边,小宦官忙是上前接过奏文,这小宦官似乎也被刘九吓着了,哆哆嗦嗦的将奏文带上殿去。
而此时温彦博和马英初二人,已是脸色蜡黄,他们突然意识到好像要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