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有了一个新罪名叫“诬罔罪”:无中生有地欺君罔上。判死刑,等着砍脑袋。那日子不好过,钢铁男儿以泪洗面。书没写完,有女儿缺男丁,这香火如何传下去?两桩心事未了,死不暝目。然而绝处逢生,武帝不知为什么事情又高兴了,大赦天下。死刑犯个个狂喜,包括我们的司马迁。可是,宣旨的人紧接着宣布附加条件:花钱才能买得完躯出狱,数目是五十万钱。凑不足这个数的,割“势”保性命。这就是所谓宫刑,也叫腐刑,女人闭阴,男人割势。古汉语中,人和动物的睾丸叫势。
五十万钱对司马迁等于天文数字。家人为他奔走,到处敲门借钱,碰钉子看冷脸。他本来朋友就少,有些亲朋还躲开了。这倒不全怪人情如纸,亲朋怕株连,李陵遭灭族的惨剧还历历在目。司马迁因李陵下狱,万一武帝翻脸,他们为司马迁凑钱要受追究的。
司马迁受宫刑,七尺男儿失掉睾丸。为《史记》,他选择了活下去。他把人生分为十个等级,第一有不辱祖先的光荣,第十接受宫刑辱尽列祖列宗,第九才是砍断四肢后死去。行刑的地方叫“蚕室”,取养蚕的暖室之意,因受宫刑者畏风寒。刽子手亮出尖刀和猥亵的笑容了,司马迁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喊出百代伟人的奇耻大辱。
司马迁出狱倒升官了,武帝把这个有才华的人安排在身边,封他为中书令,相当于贴身秘书。羡慕他的人不少,包括他的朋友任安。他有资格出入宫禁,靠近天子,在姹紫嫣红的女人们中间走动。武帝用他的笔墨功夫,毫不担心他作为男人的功夫,因为那已经不存在,去掉了,手术干净利落。历代太监都有手术不够彻底的,他们在宫中和女人厮混,像赵高,还在民间留下了私生子:宫女怀孕跑出去了。武帝对司马迁很放心,呼来唤去的,包括在龙床上唤他,阳具还在妃子体内。司马迁从来就鄙视太监,但他现在连太监都不如。他有男人的自尊,自尊生耻辱,而太监没有耻辱。《报任安书》用了一个词:狂惑。——内心的痛苦与矛盾足以令人疯狂。
我以前读鲁迅有个印象:文字的巨大张力源于高强度的挤压,犹如地下的化石能源。情绪,处境,思想,使杰出的语言在挤压中成形。司马迁的文字滚烫,冷却后再入火,再受压。长时间的狂惑,五内俱焚,使他的文字像钻石般坚硬和漂亮。
《报任安书》中,他描绘受刑后的处境与心境:“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他上班尽量显得恭敬,对皇帝和他的女人们陪笑脸。“大势已去”的人通常都是这样的,一切都很正常。下班他闭门写书。拒绝所有的交游和应酬。
司马迁大约四十二岁开始写《史记》。现在他年近半百,写了七八年了。也许他以前的文章比较平和,自从受了宫刑,文风为之一变,充满了战斗性。
战斗性来自屈辱感,来自郁积在心中的许多事。
然而《史记》决不是个人化的写作,司马迁长期的学养和历练使他能够站得更高,既有战斗性,又有公正性;既有鲜明的立场,又有冷静而客观的描述。他的一些篇章,不乏所谓“零度写作”的要素。但冰点本身就是沸点,像鲁迅所谓“火的冰”,表面不动声色,底下岩浆奔腾。
读《史记》,这是一个要领。
修养不高的作家,会囿于他的个人生活体验。等而下之的人,讲隐私还嫌不够,还要讲他的绝对隐私,还要把裸照发到互联网,还要出版动态的人体光碟……接下来就是交配图?
修养不是别的,修养就是把握分寸。而所谓分寸,是在不断超越的过程中得以显现的。不是说追名逐利一概不好,而是说:趁社会转型期的某些混乱,磨拳擦掌一味乱来,势必丧失祖先留给我们的生存的高度与广度,打着进步的旗号向动物看齐。
《史记》所承载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涵,是方方面面的。它是史学和文学巨著,又是古典意义上的百科全书。它书写西汉以前的时光,却远远越过了今天,直指我们可能拥有的未来。
萨弗兰斯基曾形容海德格尔说:海氏回到古希腊思想,是为了赢得一段助跑,以跃入当下。
这话讲得多好。
我们有能力回到司马迁吗?
读《史记》并不难,今人有详细的注释。我记得几年前,魏心宏先生曾提过,他早在北大念书时,就诧异两千多年前的《史记》,其文笔竟如此简练生动。尤且是七十篇“列传”和部分“本纪”,各种各样的传主,也即传记所瞄准的主人公,无不鲜活,读来真是酣畅淋漓。甚至可以这样说:有一定文化修养的中国人,如果不读司马迁,不读其人其书,那真的是……令人遗憾。
在欧州,普通人都熟悉他们的历史文化。
我们接着拜读司马迁的身世。
大约又是一个十年,他过着太监般平静的日子,胸中波涛汹涌,下笔惊天地泣鬼神。为了说出历史真相,他把自己伪装起来了。武帝不再过问他在家里干些什么。这皇帝晚年遭遇内乱,一向温和的戾太子兴兵造反,父子交兵,在长安城内血战五天五夜。事情也牵涉到司马迁的好友任安。
戾太子是皇后卫子夫生的,一直受到武帝器重。可是武帝有了新宠钩弋夫人,不仅皇后失宠,戾太子也风雨飘摇。钩弋夫子怀胎长达十四个月,生子取名弗陵,她居住的宫殿被武帝封为“尧母门”,这就有些意味深长:武帝是将弗陵比作尧帝吗?百官开始动脑筋,一些人疏远戾太子,一些人诽谤戾太子,纷纷转向,称颂尧母门。武帝也不作解释,晚年越发莫测高深。极权顶端的人物常常是这样的,他也必须这样。
有个小人叫江充,让历史稍稍偏离了方向。他和戾太子向来不和,现在,机会来了。
武帝信方士,宫中女巫多。众多妃子以皇帝为榜样,动不动就找女巫,保佑自己得宠,诅咒对手倒霉。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武器是埋在地下的木偶。木偶上写着某人的名字,女巫施法诅咒,那人就要生怪病。失宠的女人竟然诅咒皇上了,事发后,武帝一怒之下杀了内宫几百人,但从此疑神疑鬼,觉得天空中布满要追杀他的木头人。他移驾甘泉宫,命令他的心腹江充在京城内外展开调查,一帮酷吏协助。谁家挖出了木头人,满门抄斩,数月之内砍头好几万。可见巫蛊之风从宫中吹到了民间。汉武帝泡温泉养龙体,闻不到血腥味儿的。江充向戾太子下手了,东宫悄悄埋下大批木偶,又挖出来报告皇上。同时,动用一切手段阻止戾太子前往甘泉宫。
戾太子这时犯了一个错误:假传圣旨,发兵捕杀江充。武帝认为他谋反,下令丞相派兵攻击。戾太子失去退路,不反也要反了,双方在长安城杀得昏天黑地,大街小巷全是血。
司马迁房门紧闭。外面杀了五天五夜,他渐渐在喊杀声中沉静下来,写他的书。而据我所知,第二次世界大战,有个波兰科学家也是如此,德国人打到家门口了,他照样做他的研究。
任安手上有一支军队,他老练,按兵不动。戾太子的命令他拒绝服从。他为了保全自己而坚守中立,但世间事往往有变数,有个词叫料事如神,它的基础却是世事难料。血战的结果是太子兵败,和他母后卫子夫一同自杀。而武帝事后得知真相,把捕杀太子的人全都杀了,包括丞相在内,估计那数字也不小。任安不救戾太子,被投入死牢。
狱中他写信,向“身居要职”的中书令司马迁求救。
司马迁过了很长时间才回信。
这不像他做人的一贯风格。当初他为素无交往的李陵挺身而出,现在为好朋友却缄口不言。惹祸惹怕了?有可能。但他考虑更多的是手头的这本书,他半辈子的心血都在里面,而且,他十分清楚它的价值。《太史公自序》中,他把自己同修订《春秋》的孔子相提并论。和它系于大中华的份量相比,个体生命微不足道。何况他是“刑余之人”,不男不女的,还要侍奉下令阉割他的汉武帝。他提笔写下《报任安书》,吐露衷肠。这篇长达三千多字的文章,字里行间全是耻辱和愤怒。身体被阉割的男人,精神异乎寻常地不屈不挠。《史记》的战斗性从何而来?从司马迁的残躯而来。“刑余之人”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朋友的性命,皇权的高压,都不能令他停笔,或写下受权力阉割的文字。按正统标准衡量,《史记》是不合格的,因为他居然把各色人等都写进历史了,公然以民间的价值观挑战皇权。明君与昏君,贤臣与乱臣,循吏与酷吏,君子与小人……他建立了一整套价值体系和是非标准,并且注入了后代史家避之惟恐不及的情绪色彩。他也不为尊者讳,帝王将相,好的坏的全写。皇帝不高兴,让他不高兴好了,不管是活着的皇帝还是死去的皇帝。
在那个年代,从修养和历练各方面看,除了司马迁,没人能够担当书写历史的重任。天降大任于斯人,苦其志,割其势,肉体的残缺赢得精神的健全。
幸亏有了司马迁。他传给我们的文脉,流淌着鲜血。文脉就是血脉。
由此观之,他拒绝任安的请求,不为好朋友两肋插刀,非不义也。
任安在狱中呆了几个月,侥幸逃脱死罪。几年后,还是因为不救戾太子的老罪,被武帝杀掉了。
第二年,写完《史记》的司马迁,自己却在历史中消失了。这一年他五十六岁,是公元前90年。五十六岁以后,史籍上不再有他的任何记载。他的死成了一个谜,各种猜测都有。有人说他写的书被人呈送汉武帝,丢了性命。有人说他连人带书消失在名山大川。
为我们拨开历史迷雾的人,他自己却隐入迷雾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