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暗沉,天色已晚。
姜羲居住的院落却盛满了热闹,半点没有冬夜的寒冷寂静。。
她斜倚在软塌上,正在翻看一本北地志。
房间里被地龙熏热如春,姜羲看着看着书,正有些昏昏欲睡,突然一阵浓郁的香味飘过来,勾得姜羲食指大动,什么瞌睡虫儿都飞走了,迅速朝着香味飘来的方向看去
是阿福,她正在熬一锅菌菇汤。
据说是从深山采来的珍贵蘑菇,用从树梢取下的干净积雪化作的冷水,用小炉陶锅,慢慢煨热熬制。菌菇里属于山珍的精气香味全部被烘了出来,伴随着阵阵暖意,充斥着房间的每个角落。
袅袅升腾的烟雾,熟悉的阿福手艺,无处不在的烟火气息,一下子把姜羲拉到了人间喧闹中,面上不免绽开笑意。
姜羲不由得把书放到一边,凑上前去。
“是菌菇汤吗”
“嗯,娘子这些天在外面肯定没能吃好喝好,阿福要熬汤给娘子补身体。”阿福看起来十分认真,眼睛更是盯着小炉子目不转睛。
熬汤最重要的就是火候,可偏偏熬汤所需要的时间又很长。
这就很考验一个人的耐心功夫了。
显然,阿福是个耐心性子。
只要是给她家娘子的,她就会全力以赴地做到最好。
姜羲笑意越盛,自然感觉欢喜,也顺便忘记在侯府吃好喝好的日子,期待着阿福菌菇汤的新鲜出锅。
“快好了。”
瞅准时机,阿福掀开了陶锅盖子,原本就盖不住的香味,立马如浪潮滚滚四散。阿福深深吸了口气,对恰到好处的火候很是满意。
姜羲赶紧招呼计星也来喝一碗。
话音刚落,房门被人嘭地撞开,步履蹒跚的姜夔迈了进来。
“你的鼻子挺灵啊,隔着院子都闻到阿福熬汤的香味儿了”姜羲笑着调侃他。
姜夔勉强扯扯嘴角,看上去俨然没什么心情。
这是怎么了跟灵越夫人谈得不顺利吗
不,看上去更像是深受打击的样子。
姜羲没有多问,只招呼姜夔过来喝汤。
阿福的汤刚好新鲜出锅,直接就着深陶锅端到桌上,往熬到泛白、沸腾不知的汤水里撒上一把葱花雪白翻滚的汤汁,间或漂浮的翠绿葱花,就色彩来说真是绝妙的搭配。
因视觉冲击食欲大开的姜羲,理所当然地得到了第一碗汤的优待。
然后才是其他人。
阿福分汤的时候,果真是私心满满。
姜羲碗里是满满当当的野生菌菇,其他人包括她自己碗里都是寥寥几朵。
姜羲哭笑不得,接过勺子帮他们添了一些菌菇,阿福看着还老大不高兴,小声嘀咕着都该是娘子的。
“我会好好喝的”
姜羲不过是摸了摸阿福的头,她便立刻重新高兴起来。
先来尝尝味道。
从不会怀疑阿福手艺的姜羲,这一次当然也不意外的,品尝到了令人惊喜的味道。属于山珍的醇厚味道在嘴里肆虐着,就算是汤汁已经化作热流直接下肚了,那股香味也还是在唇齿间萦绕不去,让人忍不住想继续喝第二口、第三口。
还有这从深山里艰难采回的野生菌菇,吃起来也是柔韧不失软糯,每咬一口都有汤汁在舌尖炸开,就像是接连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花。
姜羲喝得很开心,连日来身心上的疲惫被一扫而空。
就是眼角余光瞥见,围桌而坐的四人,她跟计星阿福都喝得很开心,唯独一个姜夔,闷着头不断搅着汤,野生菌菇汤都快失去滚烫的精髓了,他还傻愣愣地一口也没动。
“不想喝吗”
“没有,我不是。”
姜夔下意识摇头否认,等他撞见姜羲眼神的时候,又忍不住咬着牙,欲言又止。
“把汤先喝了。”
姜羲毋庸置疑的语气,让姜夔身体先于脑子的动了汤勺,两三下就吞完了温度恰好的菌菇汤,厚重的菌菇味道跟甘冽的雪水碰撞在一起,只加了一点点盐跟一点点葱花提味就足够完美。
暖流瞬间包裹着他冰冷的身体,看眉眼像是瞬间鲜活了过来。
哽在喉咙里,不知怎么开口的话,也不由自主地倾泻而出。
姜夔把刚从尹灵越口中听来的往事告诉给了姜羲。
“陈老夫人给她下过毒”
为什么姜羲听完,是一种有点意外,好像也不意外的感觉呢
刚入南宁侯府时,与陈老夫人接触不深,姜羲已经隐隐感觉陈老夫人不是个善茬了,她所有的仁慈和蔼,都不过是建立在她的私心之上。
姜羲站在局外客观的角度,当然看得一清二楚。
只是陈老夫人在尹灵越生孩子过鬼门关时,就因为不满儿媳身份而对她下毒,也未免太过心狠手辣了些。
“太恶毒了吧”阿福忿忿不平地一拍桌子,“娘子的祖母怎么能是这样的人难怪她连姜族的存在都不知道”
阿福很直白,有什么就说什么。
却也是这份一针见血,让姜夔恍然明白过来很多事情。
为什么小时候,他会觉得祖母的关心让他不自在。
又为什么,在他亲近祖母的时候,阿爹会隐晦提醒他多留心眼。
“阿爹早就看出来了吗所以他才这样提醒我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姜夔反复喃喃自语着。
他也不是想从其他人口里得到什么答案,他就是想不通。
“姜侯总不可能给你从小灌输仇恨吧。”
所以当父亲的,都以为自己便能撑起一切吗
姜夔笑得很苦涩。
“喝汤吧,一汤解千愁。”姜羲又帮他添了满满一碗。
阿福在旁欲言又止。
“一汤解千愁不是一醉解千愁吗”
姜羲啪地一巴掌,不轻不重地落在姜夔后脑勺。
“你一个小屁孩,还想着一醉解千愁”
“我没有”姜夔没什么力气的反驳,“还有我不是小屁孩。”
姜羲哼了哼“喝汤吧。”
姜夔依言低下头去,闷头喝汤。
喝着喝着,肩膀忍不住细微的颤抖。
看得出来,姜夔已经在竭力克制了。
可泪水还是控制不住地滴落,融入滚烫的菌菇汤里,让一碗鲜美的汤水变得苦涩。就算如此,姜夔也什么都没说,把一碗苦涩的汤喝完了。
至于姜羲他们,轻言细语间,谁都没有对姜夔过多询问,或是过多安慰。
少年嘛,总是需要余地成长。
哪怕这个成长的过程是残酷苦涩的。
一锅野生菌菇汤完美见底了,姜羲才想起阿花。
“糟了,它应该很喜欢喝汤的。”
阿花的食性,除了小鱼干以外,一切都跟姜羲相似。
好吧,其实姜羲也挺喜欢吃小鱼干的,当零食一样吃,就是懒得从阿花嘴边抢食罢了。
反正,说宠物肖像主人,这个说法真是一点没错。
阿花口味跟姜羲像,也跟人很像,就是不像猫。
猫不能吃的东西,它也一概没有忌口。
姜羲喜欢的野生菌菇汤,它也应当很喜欢才是。
只是姜羲忙着喝汤,忙着安慰姜夔,就是把它给忘记了。
“阿花不见了”姜羲找了一圈儿都没发现阿花的踪影,墙角、床脚统统没有,“该不会是因为我们没叫它喝汤,它生气了吧”
姜羲想想,这还真可能是阿花做得出来的事情。
那死猫,气性大,心眼小。
“啊对了。”姜羲突然回想起来。
在进原州天梯之前,她曾允诺阿花要给它补偿小鱼干的她失踪了,阿福肯定没那个心情给它做小鱼干的
尽管姜羲抱着最后的希望询问了阿福,依然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难怪我觉得这肥猫见了我一点不开心,还总是偷偷瞪我呢。”
姜羲觉得,这本来也是她的错,就该弥补。
“阿福,你去厨房问问小鱼干,想给阿花做点凑数,我去外面找它。”
姜羲刚起身,计星就无声跟上,如影随形。
“我也去吧。”姜夔揉了把脸。
眼眶虽然还有些红,看上去却比刚进屋时的神色恍惚好多了。
人多当然是好的。
姜羲带着计星姜夔,整府寻找阿花的踪迹。
还让尹灵越也得到了消息,发动整个府邸的下人都帮着寻找,恨不得挖地三尺的架势,让阿花的踪迹很快被发现。
灵越夫人的府邸,是围着一座天然湖泊而建,围湖造园,好不奢华。
不过这府邸原本也不是属于尹灵越所有,而是一个穷奢极欲的大豪商的家族产业,后来大豪商家族败落,这座园子才流落到尹灵越手里。
当时尹灵越最看中的地方,就是这座府邸里的天然湖,凛冬季节也没有半点要结冰的迹象,湖边还长着一棵千年大榕树,粗壮缠绕的树枝繁盛生长着,恰好有一支垂在湖水之上。
湖水倒映着树影,四季景色都堪称一绝。
而此时,阿花就趴在那根树枝之上,肥硕的身子压树干上,把原本不算纤细的树枝衬得随时要断掉,枝头更是随着它的动作一晃一晃。
姜羲虽然知道这肥猫会水,也还是担心。
她正准备用小鱼干利诱阿花回来的时候,却无疑发现,阿花正用爪子拨弄着什么东西。
姜羲定睛一看,差点儿气得翻白眼。
“阿花”
肥橘猫懒洋洋地抬头扫了姜羲一眼,又不怎么关心地把大脑袋搁了回去。
竟然不理她
姜羲气急,却又忍着脾气,好生劝慰“阿花,别玩了,那个东西很重要,快给我拿回来”
没错,阿花用爪子拨弄的,正是姜羲从破庙里找到的古怪石头。
虽然姜羲在回白塘城的路上,花了整整两日时间也没能发现这石头到底有什么奥妙,但姜羲仍然选择相信她的第一直觉,这个石头绝对不简单。
冥冥之中,还会成为未来的关键。
这么重要的东西,被阿花当作玩具一样拨弄着,还放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什么时候掉进水里都不知道。
这寒冬腊月的,姜羲可不想找人下到深不知几许的天然湖水里去找一块小小的石头
阿花闻言,再度打了个哈欠。
姜羲看着这一幕,都快担心阿花一口气会把石头给吹下去了。
好在石头放的位置还算稳固,不至于真的被阿花
“哎阿花你别动”
不知是不是故意不绝对是故意阿花竟然在这个时候选择站起来,原就摇摇欲断的树枝更是开始上下晃荡,那个石头也跟着晃啊晃。
你让我别动
阿花突然停止动作,回头冲姜羲喵喵两声。
像是得意,又像是挑衅。
随后它竟在树枝上一跃而起,又重重落下
树枝没断,石头也没有任何意外地噗通落进湖水里
“阿花”
气急败坏的姜羲飞身而起,纵跃来到阿花身旁,脚尖一点都没让树枝晃一晃,就借力返回,唯独手上多了一只不听话的肥猫。
阿花还不服气,喵喵喵地跟姜羲吵架。
“我还想着要还你双倍的小鱼干现在不用想了没了一根小鱼干都没了看到阿福盘子里的小鱼干了吗那就是我今天晚上的夜宵”
阿花挣扎着就要从姜羲手里逃脱。
可姜羲提着的刚好是阿花的后脖子那块皮肉,它就算动弹也不敢动得太厉害,刚刚还得意嚣张的喵喵喵又变得可怜巴巴起来,像是在跟姜羲求饶。
姜羲当然不会轻易心慈手软。
“啊那是什么”姜夔的惊呼声响起。
姜羲随之望去,稳稳提着阿花的手突然一松。
阿花趁机溜走去抢小鱼干了,姜羲也懒得在意这么多,她只愣愣地看着湖面上发生的不可思议一幕
此时,正是月行中天。
清冷玉蝉高挂天穹正中,月华如流水轻柔无声地倾泻而下,也刚好落在湖水面上,在为湖水盖上一层朦胧雾气的时候,也刚好在湖水的中央落下了倒影。
姜羲记得刚进府时,尹灵越给她介绍过,这湖泊的形状,刚好是一个完美的圆。
湖水的中央,就像是圆形阵法之眼。
那里现在多了月亮的倒影。
恰好今天十五,月如银盘。
落入湖底的神秘石头,被两重月影照耀着,于黑暗湖底沉寂的表面,突然亮起光辉,将整片湖水照得通透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