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架龄,往短了说也有五六年;我认识的架友,往少了说也有五六十个。根据不完全统计,关于打架这件事儿,说的比打的多,架友们在一起,多是回忆与憧憬,真刀真枪搏杀的时候其实很少。而在能说起的故事中,牛逼的比傻逼的多,大家津津乐道的多是战功彪炳的事迹,例如两肋插刀,例如临危不惧,例如以少胜多,例如横扫千军。
全是胜利的故事和勇敢的尊严,胜利的另一方跑哪儿去了?这就像我刚看过的一个社会调查,说百分之六十的男人有婚外情,而承认红杏出墙的女人只有百分之六。可怜这百分之六的女人,得承担那么多男人的爱怜。
道理要讲给能认错的人听,打架也要找敢认输的人拼命。而我们,怎么会承认自己见死不救临阵脱逃奴颜婢膝落井下石呢?即使真的发生过,只要不提起,便已经全忘记。
再提一次尼古拉斯·凯奇演的《战地情人》。意大利兵占领了希腊,去一个小岛上受降,当地居民却让他们滚,说拒绝向曾在阿尔巴尼亚战胜过的敌人投降,意大利兵无奈,只好找来德国人帮忙。他们住下后也没得到什么好脸色,当地居民动不动就念叨八千希腊人勇斗一万四千名意大利兵的事迹,意大利人只是憨笑,还得陪两句:“是的,要没有德国人帮忙,俺们就被你们赶到海里去了。”他妈的哪有一点儿占领军的派头?!
但是我喜欢这帮意大利人。是他们,被英雄打趴下却懂得欣赏英雄的人们,才让英雄成为英雄。
而在架圈,是没有英雄的,因为永远没有狗熊那一方。
这是我后来退出架圈的主要原因,因为你拼杀半天,人家照样肉烂嘴不烂;而你也慢慢发现,拼杀半天,还不如吹半天牛更能搏得江湖上的尊重和名声。
所以,我以后也改练嘴了,包括练笔头,来写这个《关于打架的记忆碎片》。
高三那一年,发生了一次很惨烈的架事。
老纪是我们那一届有名的架友,身体结实,勇猛值钱。但事实上到高三的时候已经无架可打,因为大伙都已自然晋升入婆罗门这一等级。老纪一把子力气没地儿施展,闲得蛋疼,就谈起了恋爱。他是很会玩儿的人,我第一次见到安全套外的避孕工具就是在他那里,新潮。
一次课间操期间,一个女生塞给他一个纸条,这个动作落到了班主任眼里,为保证那个纸条不再落到班主任手里,老纪将沾染了女孩香气的纸条吞咽入肚,复慨而慷。这一举动导致他被学校开除,从这所重点中学转到三中。
这一波折使得老纪很是郁闷,隔三差五来母校拉人喝酒。某一天子夜时分,他与另两个人在当地“白鹿酒家”喝酒,与邻桌发生口角,肺部被捅数刀。
老纪还跟没事人一样,想骑车回前母校睡一觉。到得学校,被保卫科老师拦住,这时的他已经神志恍惚,伤口处不再流血,而是开始冒气沫。
幸亏被人拦住,并送到医院。按他的如意算盘,倘找床睡去,恐怕就不会再醒。
我这一夜未被惊动,次日惊闻噩耗,赶赴医院。见到让我脊梁发麻的伤口和血衣,这才知道,真正的架,我们是根本打不起的。
老纪是家里老四,三个哥哥都是淳朴贫穷的农民,对此事措手不及。我见到了老纪的家人,想他们肯定不知道老纪在学校玩得那么疯。而老纪用那么坚强粗硬的外壳,也就是为了包住内心脆弱得不敢让人触及的一角吧。可惜我们都玩过火了。
我痛心地跟老纪说了一番义正词严的话,老纪这时已经到了一说话就喷血的地步,但眼睛还会流泪。他就流了。
凶手是当地公安局长的儿子,此案最后不了了之。老纪痛定思痛,用一个月养好了伤,用三个月奋发学习,考入辽宁大学法律系,准备用法律来匡抚正义。
六年后,老纪来单位找我,这时的他已经是一名人民法官。饭后他要了杯水吃药,我好奇地研究了一下,是治疗性病用的。
老纪出事儿的当天,一帮老架友全都摩拳擦掌,纷纷谴责歹徒暴行,设计复仇方案,并报请三儿等社会贤达得知。三儿也义愤填膺,慷慨陈辞了一番,并说了一番怎么为兄弟出气的好听话。
然后均不了了之。
其实像我们跟三儿这种关系,根本不能深究。三儿曾经向我借过十五块钱,说买皮鞋差这么些钱。俺愤然解囊,捐出了一个月的生活费。
三儿后来再不提还钱的事儿,并且据说他“借”过很多架友的钱。而我呢,一面心中暗自肉疼,一面对外吹嘘跟三儿是如何哥们,吹得连自己个儿都信以为真,引以为豪,并将与三儿的友谊保持到大学毕业。
现在想来,我们在三儿的眼中,也不过是一个活期存折而已。对于他们来说,义气就是利用。
亏得这种马仔生涯结束得早。
一个人贱不可怕,可怕的是贱而不自知。再说一件糗事儿。我毕业分配后没多久,在单位的澡堂里洗澡,忽听到总编辑洪亮的声音叫我的名字,然后看到他老人家向我招手。我巴巴地过去,总编辑将一块毛巾甩过来,然后豪爽地扭了扭肩,示意我给他搓背。
搓着总编辑白而不嫩丰而不满的肉体,你知道我心中是什么感觉?
居然是得意,甚至感激。
你想想啊,那年分来那么多大学生,而澡堂里那么多鲜活肉体,人家老总为什么能独独叫上俺呢?荣幸啊,荣幸啊。
现在写起这件事儿,我的脸依然绿了。
贱,是适用范围最广的汉字,深深植根于民族文化的土壤中。
人之初,性本贱;
贱可贱,非常贱;
天行贱,君子当自贱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