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捏陈沧手心,推门而入。
高级单人病房,四壁淡暖,灯光温馨。若不是易美珍形容枯槁地躺在病床上,提醒这处是计量生死的房间,会让人错以为是短暂停留的旅馆。
易美珍刚服过药欲睡,听到门口动静,吃力地睁开眼皮,见了安度和陈沧,便挣扎着要坐起。
“奶奶您躺着。”安度快步走入,取一把椅子坐在床边另一侧,才分眼扫过房内众人,“宋阿姨,文婷。”
“安安回来了。”宋梦冲安度和陈沧点两下头,坐在床头调试温水,沾棉签给易美珍润唇。她脸色憔悴疲惫,眼眶通红,应是病榻前亲力亲为照顾了易美珍多日。
陈沧礼貌地笑,站在安度身后,微弓腰身和易美珍轻声打招呼:“奶奶,我是陈沧。”
裴文婷忘了自己在需要保持安静的病房,上前两步向陈沧挥手,音量一下高昂:“陈、陈沧,你和安度怎么会一起……”
“裴小姐。”陈沧看向她,面容疏冷,像是初次见她。
安度正趴在床头询问易美珍身体感觉如何,闻言抬眼,轻声一嗤。
单声鼻音,在裴文婷听来是一种被剥翻过去的羞辱,尤其亲眼看到安度和陈沧姿态自然亲近地一同出现。
高中一厢情愿的单恋虽早变成不起眼的沙砾被时间洪流带走,小插曲不值一提,对陈沧也再无特别感觉,但被拒绝后的不甘心和扭曲的嫉妒心,每看到安度总会不分时宜地上窜,哪怕过了十数年。
学生时代,曾经策划的流言和绑架恐吓似乎对安度毫无影响,她照样清冷骄傲,不把她放在眼里。
裴文婷从不认为自己作恶,小小的手段惩戒罢了,能有多恶?却在被裴景言知晓后严厉斥责,又被勒令封口不提。
她恨安度永远能获得裴景言的偏袒,更厌恶她刀枪不入。
不合已成习惯,如今再被忽视,裴文婷脸色变了变,转开话题讥刺道:“安度,奶奶身体一直不好,到了这个时候你才来装孝顺,不觉得虚伪吗?”
陈沧冷冽制止:“老人需要静养。”
安度无暇搭理她,专心帮易美珍别起枯白的头发,问宋梦:“阿姨,医生怎么说?”
宋梦几要垂泪,避开易美珍的视线抹了抹眼眶,摇头道:“还在等医生的报告,不知老太太怎么突然发烧呕吐,前几天昏迷说胡话,今天才稍微清醒。”
正说着,裴景言和一名男医生进门,医生例行查看易美珍四肢水肿的情况,神色凝肃。
裴景言见陈沧也在,并不惊讶,“陈总监。”
陈沧颔首回应,安度目光只和裴景言触碰一瞬便挪开。
“病人八年前做过肝移植手术,现在肿瘤细胞复发,已经转移到肺部。”医生翻开化验报告,摇头道:“这次肝功能衰竭属爆发性状况,家人要做好心理准备。”
“建议进行临终关怀。”医生低声向裴景言说明,走出病房。
几双眉目程度不一地蹙着,皆是悲色,偶闻啜泣颤声,痛切氛围愈浓,宋梦和裴家兄妹围在易美珍床边。陈沧立在一旁不便参与,缓默出门。
他小跑追上走出十数米的医生。
*
时钟指向九点,安度眸底满泪,将易美珍的手握了又握,对宋梦道:“阿姨,今晚我陪床,您去隔壁休息吧。”
“我老了,时候到了……”易美珍嘴唇费劲地嗫嚅,发出的声音弱而哑,无光彩的眼珠看看宋梦又看看安度,道:“今晚安安陪奶奶,好啊……”
宋梦重叹口气,也不再坚持留下,和裴文婷一起离开。
裴景言还想上前说什么,衣摆扫到安度手臂,安度偏身闪躲,他步伐一滞,僵站着没有动作。
易美珍吃力地抬手指指门口,“景言,你也出去吧,我和安安说会话……”
他深深看向连侧脸都不愿留给他,要用头发遮挡的安度,和已经风烛残年的易美珍,眼皮微敛,脚尖一转,也出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易美珍和安度。
易美珍让她弯身贴近,像小时候一样,笑眯眯地捏捏安度的脸,又摸她头发,在她耳边偷偷道:“安安啊,奶奶给你留了一笔钱,够你以后生活的……”
“奶奶,我不要钱,”安度嘴一瘪,泪珠止不住断线滚落,“我想要你健康。”
“奶奶活不长了,”易美珍坦然接受将逝的事实,侧眼四下寻找,“你今天带来的男孩子呢?叫他也过来。”
安度刚发出短信,陈沧拎回一袋苹果。
易美珍艰难挤出一个笑容,示意他坐到安度身边,“你今天说,你叫什么名字?”
“陈沧。”陈沧答。他取来一把小刀削苹果,将果肉切成块,又用勺子碾成泥状,舀起半勺送到易美珍嘴边,“奶奶可以吃点水果,有助提高食欲。”
易美珍端详他好一阵,忽地想到什么,无神的双眼迸闪碎光,“是你啊,是你……”
陈沧笑笑,“是,您还记得我。”
安度没听懂他们的对话,易美珍一脸欣慰地吃下陈沧喂食的果泥,重复着:“真好,真好,一下就这么大了,真快……”
才吃了三口易美珍就犯困不想再吃,精气神消耗殆尽,她眼皮半阖,陈沧倒一杯温水给她润喉,再半扶她躺下,动作自然。
她却是笑着又问:“……安安,陈沧现在是不是你男朋友啊?”
安度和陈沧对视,冲易美珍点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易美珍如收获了极大的满足,闭眼入睡,头向着陈沧方向,嘱咐道:“陈沧啊,照顾好她……”
“我会。”陈沧弯腰,为易美珍掖好被角。
他拍拍安度肩膀,“你也去休息,这里我看。”
“我不,我要在这里守着奶奶。”安度脸上泪迹纵横,不愿起身。
待易美珍彻底睡着,安度俯身趴在易美珍身侧,依稀从她瘦瘪枯瘠的脸颊看出当年风采。
安度再忍不住,脸埋在交叠的双臂中,抽抽噎噎地自悔:“是奶奶把我带大的,我要什么她就给什么,她以前一个人支撑裴氏,还要又当爹又当妈地照顾我。后来,后来我讨厌裴家,不愿意回来,总觉得还有时间……她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明明过年的时候还好好的……”
“安安,”陈沧神情亦哀,轻抚她脊背,把她拉起抱在怀里,低声哄道:“想哭就哭吧,但不要过度责怪自己,奶奶生病不是你的错。”
等安度哭累了,陈沧才把她抱到陪护床上,替她擦脸换鞋,盖好毛毯,又在她额间轻轻一吻才出门。
*
廊间熄了灯,裴景言静坐在病房门口长椅,仰头轻寐,西装革履虽犹平整,却显恹然,人衣交衬,只余疲乏。
陈沧在他面前站定,“裴总,借一步说话。”
裴景言睁眼,起身要走,“奶奶生命垂危,你若是来和我谈你和安安现今如何就不必了,我没兴趣了解。”
陈沧踱一步,和裴景言面对面,黑暗中像两个对峙的剪影,“我也曾吃过奶奶做的饭菜,受过她照顾。我比你的心情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景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