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迟钝(4600+)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瞎书 本章:第八十九章 迟钝(4600+)

    临街咖啡馆二楼,精致的碧色瓷盘压在暗红格纹桌布面,芝士蛋糕躺在其中,只被人享用了半个角就被冷落在旁。

    玻璃窗外的透明热浪自水泥路面升起,彩色遮阳伞朵朵飘过,行人着装分明还是盛夏。

    安度呷口早凉掉的拿铁,舌根泛苦,目光瞥到街边的悬铃木,叶片已是黄绿相接,惊觉季节早无声息地改了头脸,反应慢一拍的总是人类罢了。

    住院大半月,终日静白,世间热闹竟像头回体验,人也变得迟钝。杨蔓妮叫她三声,安度才回神,“什么?”

    “安总,”尽管安度离职数月,杨蔓妮还是习惯这么称呼她,她翻转手机屏幕,将偷拍的安度侧面照放到她眼下,“你像丢魂儿似的,这张照片可以取名《阳光下的忧郁女人》。”

    白裙黑发,眼眉拢愁,阳光过了层米色蕾丝,落她额心鼻尖,毫无暖意,倒透出几分苍白。

    杨蔓妮拇指和食指一卡,圈住安度手腕,空出的空间使得她连声啧啧:“这小胳膊,一折就断了。”

    安度提起嘴角,扯了个自认为很有生气的微笑。

    杨蔓妮也跟着笑,不一会便收消,轻叹一声,直启话端:“安总,你今天约我出来,是要问陈妈的事情吧?”

    安度抿唇,头微垂,无声点头,轻轻抠着指尖。

    在雷盛时,杨蔓妮和她走得最近,但安度始终没有透露过自己与陈沧的关系,办公室私情,嘴严避嫌,能最大程度地保护彼此。

    自从韩楠告知他们的恋爱事实被以相当不堪的方式曝光后,关于雷盛种种成了心魔,咬得她支离破碎。

    她不敢想象后果,更不敢想象陈沧的处境与心情,连带面对和他相关的同事也难掩窘态。

    “你那邮件……”杨蔓妮接替营销总监的位置后,说话谈吐都直白不少,“我真没看出来你们竟然地下恋持续了这么久!安总,你和陈妈是不是有什么矛盾谈崩了,不能私下解决吗?你辞职就整这一出,太狠了!项目组全炸了,被惊的!”

    言语多有抱不平的意思,安度无需了解邮件详细内容也能猜到,多半是图文并茂的夸张渲染,任谁都会推理定论,这是她对陈沧最恶意的报复和背叛。

    “是,我……太冲动,太极端。”她认下一切,不想为自己辩解,问:“陈沧他……他现在怎么样?”

    裴景言说陈沧在南非,但安度再深挖城市和地址,他也爱莫能助,表示这是雷盛的秘密决定,事关商业机要,并未对外透露。

    杨蔓妮缓和语气唉一声,“那天你过来又走了,陈妈马上被传唤到总裁办公室,不知道说了什么,第二天公司就出公告,把他出品人位置撤了,调离总部。”

    “具体调到哪,我也只是隐约听说。总裁一直想拓展非洲游戏市场,但那边荒芜得很,没合适人选。现在陈妈过去只能从研发底端开始做,连降三四级,职业生涯滑铁卢啊。”

    手指快被抠破皮,疼痛不及心脏百分之一,安度涩声:“那……雷盛南非分部在哪?”

    杨蔓妮抬了抬肩膀,表示不知道,无奈说道:“老板们要以儆效尤,陈妈是被流放,发配边疆,哪会大张旗鼓声张他行踪。说起来不是这事,我还不了解公司有非洲分部。哎哎哎……安总你别哭!”

    杨蔓妮手忙脚乱地找纸巾,递给她一整包,看安度摇摇欲坠的憔悴模样,于心不忍,劝道:“事情都发生了,自责也没用。陈妈更没和我们这些同事联系过,安总,向前看吧。”

    她又叹:“你两的事,我不清楚不作评价,但是陈妈对你真没得挑。”

    “开交接会议,有人说了你一句,陈妈特别严肃让他不要谈工作外的事,澄清他离任和你无关。而且没多久那封邮件被统一清除,何世落告诉我,是陈妈向技术部请求的。”

    安度头垂得更低,纸巾擦得去眼泪,擦不去失态,韩楠那句“你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污点”是恶毒的诅咒,如今应验。

    杨蔓妮起身和她坐到一侧,拍顺她发不出音的哭喘,感同身受怀念着说:“我也想陈妈,现在新来的产品总监老把经费批给乱七八糟的方案,《妖鬼记》这两月流水看着没变,那是在吃老本,久了肯定要凉。”

    见安度抽泣幅度更大,杨蔓妮忙转开话题,矢口不再提陈沧相关,边叮嘱她多吃,边与她分享团购游玩经验。

    都说同事之间没有真友情,杨蔓妮却对她向来真诚。安度知她好意,竭力调整平静,两人又约了个周末逛街,杨蔓妮才放心和她道别。

    *

    茶几上叠了不少零食包装,大多是腌制肉干。

    画稿工作被当成麻药,安度从早到晚窝缩在飘窗的榻榻米,感知讷讷,借外部路灯作光源,室内只剩电脑显示屏荧亮。

    连日味觉失灵,丧失对主食的欲望,安度撕开一包卤牛肉,真空小包装,甜辣味道极浓,几包入口刺激味蕾,终于有了“吃食”的实在感。

    再撕一包,力道不合,包装裂口过大,白芝麻和辣椒籽顷刻分散掉落在手绘板和键盘。

    安度惊呼一声,扯纸巾收扫一颗颗油不拉几的配料,现场狼狈,红辣椒油留下的油渍擦不完全。

    她眉头一皱,“陈沧!”

    黑沉的房内无人应答,安度手上擦着,又喊一句:“陈沧,帮我拿一块湿巾。”

    “人呢?在二楼?”安度当自己还身处陈沧那间loft公寓,摸出手机通讯录,没找到联系人,她拨出那串数字。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停用。”一句冰冷机械的女声。

    安度怔愣,定神看清室内家具影廓,空间的想象被忽地击碎,扯她神魂认知通通回归现实。

    她眼睫扑闪两下,酸热立即入鼻。

    原来他们已经分手,是她提出,是她执意割断,也是她自食其果,如今只能受困于回忆囚牢。

    从前安度也爱盘地而坐,边吃零食边电脑工作,陈沧嘴上抱怨她把食物碎屑弄得一身都是,还是每回都帮她清理,她不用挪动半步,又乐淘淘懒洋洋地旧错重犯。

    待他整理干净,总习惯性抬她下巴,暗示明显地索吻,深浅程度全看他心情。

    有一次吻得兴致高昂,不顾雪球在场,两人就在地上来了一回。

    饭后黄昏,一室温橙,雪球围着起伏的两人团团转,喵喵叫,很是好奇。

    安度头发铺开,肋骨上方山丘软不成型,她咬着手背,“你、你教坏雪球,你看它纯洁的眼神你也好意思!万一它发情,要跑出家门找小母猫,看你怎么办!”

    陈沧本是缓入浅出,一下深顶重撞,笑得既沉又坏,提醒道:“它上个月才绝育。”

    ……

    黑压压的房子,没有雪球奔跑的身影,也没有陈沧。

    微信添加朋友处,输入手机号码搜索还能找到陈沧,他的头像又换回了最初的两条平行横线。

    输入法最能记录什么东西离人远去。安度打下“g”,跳出关联的词组是“陈仓”,而不再是首位的“陈沧”。

    她执拗地打了十数下“g”,直到只输入“cc”都能第一顺位关联上“陈沧”二字才罢休。

    “陈沧,对不起。”五个字按了足有十分钟,手机光刺目,安度眯起湿漉漉的眼,发下好友申请。

    想了想,她补充:“我好想你。”

    她并不知道这个微信号陈沧出国后是否还在用,再多言语皆是匮乏,她将自己的歉意和想念借着“好友申请理由”送出。

    额头抵住膝盖,融热出眼,安度手心聚起温水,沿手腕流入衣袖。

    *

    事与愿违,月出月落,期待日日扑空。

    也许陈沧没看到,也许他看到,但并不愿意再给她任何回应。

    安度陷进暗深的无人隧道,仅寂寞属性浓厚的未知等待作伴,长得走不到尽头。

    天地偌大,如果一个人有意避世,再发达紧密的网络,亦不能将其罩紧带回。

    转眼临城满目金黄,秋风初起,落叶飒飒。

    一片银杏沾在肩头,安度捻起扇形小叶,想起去年秋季,陈沧到她家里,头顶发丝上的也是这种植物。

    当天风很大,气温急转下跌,安度本以为他不会再来。

    等开了门,他头发被风吹得缭乱,刘海全往后跑,露出饱满前额,衬他目如星辰,俊容无损反增。

    安度踮脚帮他取下那枚银杏,指间转着叶茎,扬起眉毛挑逗:“银杏代表坚韧与沉着、纯情之情,永生不变的爱。这天气你还来,看来你很爱我哦。”

    “爱”这个字眼,乘以浮薄语气,结果当然是零,作不得真。

    陈沧怔意只维持半秒,换上若有似无的笑,“是的话,你打算怎样?”

    安度不以为意,吻他冰凉的脸颊唇角,“说没用,要用做的。”

    那时她没有听懂陈沧语意下的厚积薄发,现在也无资格称懂。

    半空再掉下一片,安度伸手接住,两片银杏形似两颗心,她收进风衣口袋。

    *

    “舅妈!”只按下一次门铃,陈希冉已兴奋地尖叫开门,扑入安度怀里。

    安度放下手中的尿布和婴儿衣物礼盒,摸摸陈希冉的小脸,笑道:“长大好多。”

    陈沐去年离婚后很快再婚,上个月才给陈希冉又生了个妹妹,刚出月子,行动还有些缓顿。

    她收起挤奶器和储奶袋,指指沙发,柔声对安度道:“安安坐。”

    不是一直以来的“安总监”,是“安安”,亲昵自然得像是她们早就认识。

    陈希冉要坐在安度腿上,陈沐怎么劝也不听,安度说没关系,抱起亲陈希冉一口,陈希冉咯咯笑,也回亲她。

    “之前我请了产假,公司的事我也有听说,”陈沐给她冲一杯热巧克力,直接道:“安安,你今天过来,是要问我陈沧的消息吧?”

    安度正和陈希冉逗玩,闻言表情变回真实,承认道:“嗯,我……联系不到他。”

    陈沐没继续,还是温和地笑着:“第一次在公司见你,我还没认出来。后来陈沧和我说了一些你们的事,小时候我们也见过哦,安安。”

    “嗯?”安度面露惑色,“小时候?我们……见过?”

    陈希冉一听“小时候”立刻来劲,跳下安度大腿,在自己的故事书里翻来翻去,抽出近十张照片,大叫道:“我找到舅妈和舅舅小时候!”

    陈沐鼓励陈希冉,“拿给舅妈看看。”

    春夏秋冬,涵盖四季。

    两张抓拍,两人身穿郡城小学的校服,公园春游,他们坐在泥地里,安度在陈沧头顶比了两个剪刀手,只有她一人在笑,陈沧嘴角轻撇,看起来不怎么开心。

    再几张是稍大些,有和陈沐的三人合影,也有两人单独的。

    看日期是初三暑假,鹅黄色无袖连衣裙包裹少女初显曲线的身体,少年身正笔挺,白T白裤,他们站距拘谨,笑容腼腆得如出一辙。

    寥寥几张,足以证明陈沧就是她一直以来想要记起,却被她忘掉姓名的小男孩;而他们的人生交集被倏然连根拔起,脉络盘综错节,比她想的要深入更多。

    安度如被定身,呆愣原地。时光在她诧异与震惊的反应里压缩又膨胀,最后凝成锐石,投入脑海激荡巨浪,种种零碎片段涌动,喧闹着占据心脑。

    陈沐轻声开口:“陈沧说你忘记了一些事,他不愿你记起,所以我也保守着这个秘密。”

    安度看向她,嘴唇掣动,想回以微笑,却硬结着。

    泪无声流淌,她已无知觉,直到陈希冉拿着她的小手帕往她脸上胡乱地擦,天真发问:“舅妈,你为什么哭呀?我帮你吹一下就好了,好吗?”

    安度回神,抱着陈希冉不让小孩看到她哭泣面容,“冉冉,我没事。”

    陈沐心底悄声叹,又道:“安安,我是陈沧堂姐,或许比你了解他一些。”

    “他向来是做了十分乃至更多,出口只有一分。我上次找他内推,在我正式上班前,他就已经帮我从人事到项目组都确定好才答复我,而我只是投送简历,走了一个面试的流程。”

    “所以,你不需要怀疑他对你的感情。”

    安度仍是怔忪,陈沐覆住她的手轻拍两下,说:“陈沧走得突然,至今也没有联系国内。安安,可能你要给他一点时间,动物受了伤都会躲起来疗伤,人也一样。”

    陈沐分析道:“去那边对他来说也算一种正面的磨练和经验积累,你不要太着急。等雷盛决策层看到他的成果,自然会把他召回来。”

    安度迎泪,把未竟的笑容做完,摇头又点头,“……我知道。”

    等安度离开,陈希冉问陈沐:“妈妈,舅妈为什么哭呀?”

    陈沐揉揉陈希冉的头,反问:“你想不想舅舅?”

    “想。”

    三岁孩童还很难理解爱情的定义与复杂,陈沐类比解释,指指陈希冉的心脏处,“舅妈也想舅舅,用心想,心就会不舒服,会痛。冉冉生病的时候,太难受也会哭,对不对?”

    陈希冉似懂非懂地“哦”一声。

    *

    和孙依依在医院里的险要周旋不真实得像梦,已经过去许久,留下的只有那个装载她曾经的木箱。

    分量不重,端起来轻抖摇晃,声音闷沉,里面大约全是纸质物品。

    裴景言在出院那天把开锁钥匙交给她,如释重负,强颜欢笑中愧疚更甚,“安安,这些是属于你的东西,开或不开选择权在你。”

    她问:“为什么你要拿走它们?”

    裴景言闭眼,躲开她视线,“因为大哥偏私自利,面目可憎。”

    “所以如果我打开它,就会恨你,是吗?”

    裴景言笑笑,没有作答。

    银质钥匙卡在掌纹间,安度掂了掂,没什么犹豫,将钥匙送进锁孔,轻轻一旋。

    “咔嗒”声落,拱形箱顶被翻开。

    —分隔符—

    78谢谢大家投猪留言,迟了,没有突发工作的话,我尝试五一前都日更?

    再坚持一下陈沧就出来。

    第九十章原来(5100+)

    第九十章原来(5100+)

    箱子很空,空得还能再容下她的五个二十年。

    关于她的岁月被具象地浓缩在数个牛皮文件袋里。

    拆开,几沓边角翻卷的旧纸,三个软皮笔记本,一封信函。零零杂杂,如她断裂的记忆,并未按年月排布,在安度脚边铺成一圈。

    安度翻阅的动作很慢,看得仔细。没有预想中的惊涛骇浪和痛彻心扉,她平静得像在看别人的故事与人生。

    两三个小时过去,最后一页封底合上。安度容色不改,将材料依照时间轴重整,白线在袋子纸扣上缠绕几圈,关了箱子封存锁紧,动作利落,毫无戚艾。

    不过如此。曾经罗列的猜测如隔着单面玻璃听观浩荡海水,而今敲碎,猛浪将她浇了彻底后,潮涌尽退。

    疮痍经了十年和浮而不实的第三视角,即便共情难抑,似乎也不那么凄怆。

    只是她好像理解了,为什么当时在旧教学楼前,陈沧那样耐心地同她解说“镜像神经元”,为什么在那么长的时间里,缄默着不提过去,为她编造美梦。

    她骄傲漂亮,人人喜爱,他们之间也仅是因为小事疏远,同学聚会是一场美丽的因缘邂逅。

    ——试问谁不想好梦如旧,永生不醒呢。

    *

    像是喝了后劲极大的洋酒,人体对酒精的感应阈值即便确定,却忽略感觉器官的敏感度会欺骗大脑,对后续的反应判断并不准确。

    安度的若无其事没能超过一个晚上。

    拧开水龙头,浸润手心的淡绿色膏体,她闭着眼睛搓揉上脸。

    指腹打了三圈半,泡沫刺得面部皮肤凉辣生疼,错把牙膏当作洗面奶,安度“呀”了声,调大水流,迅速以冷水冲净,双颊还是不可避免起了细小的绯色丘疹。

    通亮镜前灯下,几缕湿发蜷曲着紧贴脸侧,过敏处红得发亮,她对着愁雾不散的镜像勾了勾唇,眉眼不带笑意地舒张,很难看。

    面部牵扯干痛,她抓着冰过的湿毛巾敷上患处,嘴角尝到一滴咸。

    安度惯性抹去,对着空气说:“陈沧,我恨你。”

    恨你什么都不说,恨你独自承担两个人的回忆,恨你自以为是,恨你把我变成这样,搁浅在充斥歉与悔的城市。

    *

    睡裤愈发松弛,安度把抽绳扯拢系紧,脚步拖沓地出了浴室,余光扫到那个死气沉沉的木箱,泄愤般将它踢进沙发底。

    原来她可以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

    那些老笔记的右下角,陈沧的后脑勺画了满本,安度上课时的无聊之作,快速翻起来能连成左右摇摆的动画,与他不符的活泼。

    *

    失去黏性的便利贴纸条,折痕道道,记录他们的对话。

    她写:“问你:Mg+ZnSO4==?”

    陈沧在化学方程式的长等号右边给出答案:“MgSO4+Zn”,又换一空行,揶揄:“简单的置换反应都不会。”

    比起安度规矩秀气的笔划,他的字迹傲慢张扬,她继续:“谁说不会,陈沧果然是猪!^(* ̄(oo) ̄)^”。

    陈沧不留面子回呛:“安度也是,不是的话怎么听得懂猪说话。”

    多傻啊,听不懂的明明是他,陈沧连最土的“你的镁(美)偷走了我的锌(心)”都不知道。

    她用笔尖在那张纸条上戳了好几个洞。

    *

    一篇没有年份日月和天气,算不上日记的随笔:

    “我不爱写日记,那是小学为了应付老师的作业才写的流水账。

    要从千篇一律,乏善可陈的日子里抠出一点感慨,毫无意义。我始终不明白,小学生哪会有那么多伤春悲秋。强行抒情的虚伪,令我很讨厌‘日记’这样的形式。

    所以每每临近开学,我都会在假期的最后一天,模板化地补上几十天的量。

    最好的办法就是找陈沧的参看,假期大半时间我都和他在一起,他的日记内容约等于纪录片,再润色描述,便成为了我的。

    陈沧记得很认真,做了什么,玩了什么,但并不抒发任何,像一丝不苟的程序代码。

    有一次我问他,我们今天一起到溪边抓鱼,你一点感想也没有吗?

    陈沧摇摇头,并告诉我,真实的想法就是远离我。因为每次和我出门他都会受伤。

    当天下午他手肘磕到溪里的碎石,表皮擦了紫药水,看起来的确触目惊心。

    但我毫无愧色,气得把他胳膊拧了又拧,直到他改口还要一直和裴安度玩我才罢休。

    我纠正他思想:‘你应该说和我在一起非常开心,非常快乐,像吃了很多糖一样快乐。’

    他面无表情,‘我又不喜欢吃糖。’

    说归说,他抓到鱼时还不是笑得比我忘形?所以他仍然陪我玩着无趣的捉迷藏和过家家。

    喔,更久远的一次,我们在榕树下救了一只受伤的小麻雀。那年我七岁,他八岁,他正给它正喂虫子,我鬼使神差,凑近他的脸亲了一口。

    他惊愕到结巴,气呼呼地擦着脸颊说:‘裴安度!我是男的,你是女的!’

    我摸摸小麻雀,无所谓地分配角色:‘可你是小麻雀的爸爸,我是它妈妈,妈妈就是可以亲爸爸的。’

    哈,电视剧看多了,有样学样而已,他怎么那么生气?不仅两天没理我,到他家叫他也不出来。

    模糊性别的亲吻,竟然现在还记得清楚。嗯……写到这里,我的脸好像有点热。

    总有人能将平平无奇的校服赋予清风霁月,三年不见,陈沧由那个熟稔的儿时玩伴,变成了高大俊朗,自带距离感的少年。

    他一直都好看,现在不过是更好看罢了。

    领了新书,他轻拍我的肩膀,叫我:‘安安。’

    终日疏冷的表情只在面对你时才染上温煦笑意,不能怪人解读成特权。

    我无法追溯是在哪个时刻动心,更无法明确地划分,单纯‘好朋友’的友谊与‘喜欢’的界限,朝夕相处,本来就很容易变质,不是吗?

    破例提笔,是因为我想对自己诚实。

    我开始期盼星期四的到来,因为早操位置轮换,我会和他并排,体转运动的时候,可以偷偷看他很多次。

    一次我故意做反左右,我们面对面,我冲他摆了个很丑的鬼脸,他居然笑得忘了动作,结果我俩都被体委扣了分。

    周四也是值日轮岗,可以同他一起留到很晚,然后再坐上郡城环线的公交车,吹一晚上的夜风。

    今天运动会,陈沧怪怪的,他说他不舒服,非要我送他去医务室,不知道他又生什么气,莫名其妙冷着张脸,哄半天才搭理我一句。

    趁他睡着,我大胆地做出一个肖想了半个月的举动,他居然也不醒,应该没有发现。

    此处应有几百字感想,可心跳太快,我头脑发热,空白到现在。

    嗯……陈沧的嘴唇好软。

    虽然不知道他的想法,但是,我好喜欢他!!!”

    三个感叹号,隐秘直白的少女情怀,连同那封没有送达的情书一起,被人为地送进记忆墓冢。

    十年后挖掘刨土,惨烈的何止她一人,她将被加诸自身的痛苦,分毫不差地转移给那份来自少年的,不言自明的心意。

    色厉内荏下的敏感,践踏无辜,两败俱伤。

    毛巾贴眼睛的那面已被浸得温热,只有黑夜听清她的泣不成声里,嘴唇翕张说的话。

    她说:“原来我爱你。”

    *

    临城大部分树木掉了皮,渐渐枯脆,枝头不再见半点绿黄,树干萧索光秃,影子融进深秋早晨的浓雾。

    安度脸蛋窄瘦,肤色病态黯白,穿一件高到下巴的棕绿色毛衣,手握刚买到的热烫豆浆,又一天来到楼下,坐在石凳听流行的广场舞曲。

    大妈们早起了,随着鼓点和音乐踏出舞步,比她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要有活力得多。

    陈沧没有去过她的新公寓,影子却活跃在每一个角落,屋子太静,安度偶尔会出现幻觉,久病成医,她将感受尘嚣当作排解的手段。

    这次作用并不太大,一对老夫妇牵手路过,皱纹不影响老奶奶如新婚般的神情,玩心未泯,她也跟着起舞,身形微僵;老爷爷则一脸欣赏,紧握她的手怕她摔倒。

    豆浆是忘了加糖吧,她喝了两口便停了,吸管被咬得扁平。

    *

    杨蔓妮发了张处理营销线下活动滞留物的朋友圈照片,安度一眼认出那个收纳浔塘镇花朝节活动,三生树玩家心愿签的箱子,忙向她讨了回来。

    上百张签纸,她伸手翻找,抽出自己的,也通过笔迹找到陈沧的。

    几片枯黑的桃花瓣混入,安度拨开,看到了当时他写在卡纸上的心愿:“心乎爱矣,遐不谓矣。”

    他送她的定制簪子刻着的是后半句:“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更小的一列竖排字:“祝安安健康幸福。”

    左胸下的器官再添一道裂缝,安度抱膝坐地毯上,咬住衣袖,晨雾初散,阳晕忽明忽暗。

    她想说你的心愿并没有实现,因为我现在并不健康,也并不幸福。

    人不在,珍藏其相关的元素,仅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她却乐此不疲,近乎自虐地收集,一件沾了猫毛的大衣,残存他和雪球的味道,安度单独挂在衣柜;在不常用的皮包侧袋,翻到一张采访邀请卡。

    《妖鬼记》重大bug事件后的两个月再回榜首,她和陈沧一起接受了一本业内电子杂志的采访。

    被问及渡过舆论危机,挽回流失玩家的方法时,陈沧拿起话筒,将功劳推给她:“安总监了解用户心理,从内容方面出发引导,为产品重振口碑,功不可没。”

    安度同他互相吹捧:“产品后续的决策才是游戏生命力长存的关键,陈总监是最好的搭档,我们需求相通,营销工作才能顺利进行。”

    小范围传播的采访稿,仅留有一张尺寸像素都不高的照片,两人分坐两只方形沙发,隔着茶几相视而笑。

    他们当晚极富仪式感地在2219庆祝,陈沧把她嵌紧在玄关墙面,香槟红唇,一并品尝。

    “最好的搭档?”手沿她锁骨滑入沟壑,他声线暗哑,“还有什么需求相通?”

    安度不甘下风,按上他裤头,“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

    无人可诉,天要罚她,连钙奶也失联,安度盯着对话窗口右面十多条的自我叨念,退出通讯软件。

    *

    换季也是换身心,安度头发脆得一扯就断,掉了卫生间一地,堵着排水口。

    安度扫成堆,戴上手套将结绕的脏污发团扔进垃圾篓,很小的家务事,她已经许久没做。

    耳边犹响起陈沧每次打扫时,纵容的笑声:“你吃头发长大的?掉那么多。”

    安度看他弯腰收拾,露一截精瘦腰背,手一下戏弄地伸进他衣服刮擦,又勾他脖子送吻,“陈沧哥哥好贤惠,任劳任怨,我要娶回家。”

    陈沧咬她鼻尖,“不嫁。”

    他渗透她生活里的每个细节,“由奢入俭难”这句话,或许可以解释为,从来没得到,总比得到过又失去来得好。

    安度以额抵在冷凉的墙壁上,手机弹出一个意外来电,是常锦柏。

    *

    浴缸容深足够,安度完全没入水中,弯软的长发如海藻漂浮,撩她耳口眼鼻。

    银色四叶草吊坠刻着“AD”,稳当挂在脖子,牢牢贴紧锁骨窝——是今年五月,陈沧送她的生日礼物。

    安度要他帮戴上,嘴上还说他没创意,陈沧挑眉,淡声道:“还有一个,年底才能补给你。”

    好奇求索,陈沧打发她:“问就是没有。”

    她终于在他消失近百天后见到了。

    常锦柏发来的邮件里,多幅扫描手稿,除去人脸部位,其余明显被碎纸机切割过。

    常锦柏早知她是广卅,不避讳地说:“老陈亲自画的参考素材,《妖鬼记》新门派掌门NPC,春节后上线,指定你来完成人设三视图。”

    图片里的少女不是她又是谁?哭的,笑的,生气的;站着,坐着,或走或跑,神情姿态灵动多变。

    他一定是失望极了,想要放弃她,才会把这些累了多年的作品尽数放入碎纸机。

    大约是考虑大局,终究不舍,画纸碎到一半,又被取出粘合。扫描出来的图片下半截黑线条条,如整齐的伤痕。

    新门派仅有女性,掌门的背景故事从文案来看,改编自她高中的第一本主题画稿。

    当年她与陈沧早不往来,在画稿的扉页,她随手写了一句:“希望这个故事日后能传播并永存。”

    陈沧哪里不懂浪漫,他分明用最内敛也最特别的方式,将浪漫发挥到极致。

    安度抑着失控的哭声,问:“他也早知道我是广卅吗?”

    常锦柏称是,又说陈沧是在办完父亲丧事后找他闲谈饮酒时无意提起。

    “陈沧爸爸的丧事?什么时候?”

    常锦柏报了个日期,安度瞬而连呼吸也不自如。

    她指控他消失一周着手构陷韩楠与ProducerYe,是纯粹的污蔑,那时陈沧分明在承受失去至亲的悲痛。

    但他隐藏得太好,总留给她坚不可摧的一面,她便理所当然地叠加伤害。

    安度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抖得太厉害,“常老师,他有没有和你联系过?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常锦柏亦对好友无奈,“没联系过,这需求半年前就预约了档期,研发都投入了,老陈去还是留都得做。他自己想法多得很,谁也摸不透,早几年《神奥传说》在加拿大有个很小的工作室分部,都没几个人,他哪用管,但老往那边飞,也不嫌累。”

    安度说谢谢,挂电话后只觉灵魂脱了体,再无法自处。

    *

    灯影繁至,破开寒气,头脑仍是不明,触摸浮华,依旧行尸走肉。

    市中心老电影放映厅正放一部早下映的青春片。

    片中上演的青春和她无关,安度冷眼旁观,仅在主题曲响起时起身蹒跚,Hebe声音甜美,“原来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运……”

    她没有留住,也从来没了解过陈沧需要什么,永远是向他索取的一方。

    安度想起年初,小心压在她肩膀上的重量,和他难得流露的脆弱。

    回来路上,偶遇去年圣诞视察《妖鬼记》主题乐园时认识的一个后辈。

    她已经从酷玩离职,寒暄完毕,小女孩八卦兮兮地说起一桩旧事:“安总监,你知道吗?那次视察后,陈总监和我们梁经理打了一架。”

    “我刚好在邻桌,梁经理说的什么我没听清,他喝醉了,出言不逊,大概是说哪个女生行为不检吧。哇,别看陈总监平时看起来都不像凡人,绅士有分寸,发起火来也够可怕的!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扔了杯子就和梁经理打起来,周围没人敢劝架。”

    “后来梁经理升职泡汤了,没多久离职去了另一家小公司,效益不太好。”

    ……

    身体似乎在变重,一直往下沉,但总算不再痛了。

    安度看到一个很美的仙境,有向日葵和湿软的草地,她赤足奔跑,跑累了便纵马追风,终点处陈沧噙笑等她,笑容亮得夺目。

    世界岑寂无声,安度眼睛还睁着,浴室顶灯愈发高而小,离她越来越远。

    —分隔符—

    78谢谢大家投猪留言QAQ,不拆了。

    进度90%。

    本章可以解答一些评论区的疑惑。

    Q:为什么安度找郭坤,郭坤直接把她和陈沧当作一体,和盘托出?

    A:因为bug事件后的业内的采访,他们十分默契,加上之后的工作配合,外人看来是捆绑的搭档。

    虽然从@冷知识bot那里知道梁静茹《会呼吸的痛》是唱给妈妈听的,但是,这章配合这个BGM,也很合适啦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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