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二十一日,天清日朗,暮有霞光,暗香涌动,乃春神诞辰。
容家宅邸里一大早就热闹起来,奴仆们神色匆匆中带着几分喜色,手捧物什摆件,脚步飞快的于庭院里进进出出,便是忙着布置春神祭礼。
偌大的庭院倒是忽然有了几分热闹的意味。
说起来,当年的容氏也是一氏名门望族,人丁兴旺,高调一方,如今庭院高深,避居山林,哪有从前半分影子。
总道是物是人非罢了。
那日,关楹杉起的仍是早,同侍候的婢女一起忙碌着做了些新鲜的糕点,仔细留了一小份给容怜放于桌上,其余的便是准备带去春神祭上同众夫人分食。
也算不得是什么示好,总比两手空空而去叫人自在些,若是那些夫人们受了这份薄情,倒也算是同过往前嫌做了个交代。
而后便是收拾打扮自身。
关楹杉问了婢女得知夫人女眷们往年都是盛装出席,也不好怠慢,衣饰妆容便都精心拾掇一番。
容怜醒的时候,关楹杉正对着铜镜素手描眉,她的眉如弯月盈盈,随手画上的那抹青黛色像是雨后的山林。
眼波潋滟,九千银河袅袅尽收其中,怎么看,那一颦一笑之间,都美好得叫人心驰神往。
他光着脚爬下床,站在关楹杉身后歪着头盯着她看。
铜镜里,关楹杉对着他,莞尔一笑。
○
婢女拎着食盒,跟在关楹杉身后,一齐出了门,像是带走了一室的暖意。
出门前仍是对他仔细叮嘱了一番,他抬手去拉关楹杉的衣袖,问道:“阿娘,我能同你一起去么?”
等在一旁的婢女池棠闻言掩唇偷笑起来,以为是容怜黏人的紧,抢着开口道:“小公子可去不得,这是女眷们的聚会,素来不宴男宾的。”
这池棠以前是侍候容寻的,关楹杉进了门后容寻便谴来服侍关楹杉,性子乖巧,倒是很为他娘俩着想,算是能信得过的人。
她这般说,便确实如此了。
关楹杉半弯着腰揉了揉他的脑袋,温柔笑道:“怜儿乖,便是习了今天的字,阿娘也就回来了。”
知道再说也没用,他点了点头,没再开口。
关楹杉这才放心的点点头,同池棠转身出了门。
待关楹杉前脚刚走,容怜便悄悄穿了外袍,后脚跟着去了。
他总觉得不太安心,跟去远远瞧一眼也是好的。
同关楹杉隔着一段稍远的距离,容怜生怕一不留神就跟丢了,他只得紧紧盯着那抹在碧色浓重的庭院里若隐若现的窈窕身影,脚步匆匆。
许是一心追赶关楹杉,容怜跑得急促了些,没怎么仔细看路,在花园拐角处时撞上了一个人。
差点将他撞翻在地上。
还好那人及时伸手扶住他,神色之间,一丝意外一闪而过。
不过,很快便是压下去,换了副礼貌客气的神色同他道:“怜小公子,走路可得当心些才好。”
容怜心思不在这,便只是点点头,随口应了一声。
而后挣脱那人的手,自己理了理衣裳,匆忙追着关楹杉离开的方向而去。
好歹是追上了,隔着一方池塘,能远远瞧见关楹杉在池棠的陪同下走进了后花园里唯一的池中亭。
池水袅袅,烟波迷人,那便是今天春神祭礼的宴会所在。
容怜这才放慢脚步,委身藏在池边一株海棠下,喘了口气。
他伸手拂去粘在肩上的小叶,心间忽的冒出个疑惑来,刚刚撞上的那人是容家的一名外姓客卿,他在家宴上见过几次,所以有些印象,这便也没什么问题,然而,这都是女眷参与的春神祭礼,他来此处做什么?
思索片刻,不得缘由,容怜便将心思调回来,警惕地将那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夫人们来来回回审视了一番。
在场的每个人都笑意妍妍,点缀着这欲语还休的春景,倒也不失为一方动人之色。
见关楹杉来了,都客客气气的问候行礼,态度较之前似乎确实有所改变。
关楹杉的拘谨也随之稍微放松了几分,招呼池棠拿上了新做的糕点招待众人,席间跟着热闹起来。
容怜看了一会,一时也未发现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究竟为何?
还是……这次只是他多心罢了?
可是,那日容祁诚的母亲脸上古怪的笑意又如何解释?
他更宁愿是他自己多心。
他凝神思索,目光仍是未离开关楹杉半寸。
○
繁琐的春神祭礼也在丝竹缠绵声里开始了。
看了一会,池棠从池中亭中快步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小丫头,似乎是被谴去取什么东西。
也不知道池棠要去多久,哪怕祭礼已经过去大半,容怜仍是越发警惕得盯着,毕竟只留了关楹杉一个人在宴会上。
倒也庆幸一直没出什么乱子,虽然仍能看得出关楹杉有些拘谨,但眼下已然是能叫她松上一口气了。
然而这时,有人招了招手,叫婢女给关楹杉上了一杯酒。
关楹杉神色微变,又开始局促起来。
容家上下都知道,关楹杉素来不沾滴酒,年节宴会也是以茶代酒,容寻也早就吩咐过众人注意此事,所以,没人会特意给她斟酒,关楹杉根本碰不得酒水。
然而此时,她们给关楹杉送来了一杯酒。
好几位夫人纷纷站起来笑着劝酒,大意说了些好话。
池棠被使走,关楹杉连个求助的人都寻不到,局促不安地坐在席间。
容怜眉头蹙起,为何非要让关楹杉饮酒?仅仅为了让关楹杉难堪么?那大可不必这般大费周章将关楹杉请来,做这样一场戏。
不知怎么,容怜忽的想起方才路上撞到的那名男子,池棠明明说过,今天不宴男宾,可他却出现在只有女眷们才出席的春神祭礼附近,眼下显然已经不是巧合那么简单了……
他踮起脚来,焦急地左右搜寻,果然在不远处的长廊口瞥见一截黑色的衣角。
像是在等什么。
一个甚为可怕的猜想涌上心头,这群道貌岸然的名门大族的夫人们,竟然是想设局折辱关楹杉的清誉!
她们怎么敢!
○
显然,那杯酒有问题。
池中亭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关楹杉。
那样的目光,像是从期盼化成某种无形的施压。
眼看着关楹杉犹犹豫豫地端起那杯酒,轻轻咬了下唇,就要送至口中。
容怜的指尖不自觉掐紧,藏匿身形的海棠树上,那枝冒冒失失探出来的枝丫惨然落地。
如何?
他当如何?
电石火光之间,他已然有了决断。
麻利地脱下身上厚重的裘袍扔在岸边,好待会叫过来的人能迅速分辨身份。
噗通一声,容怜毫无犹豫,自己跳进了池子里。
像是入水归去的鱼,巨大的水花带着池塘面上枯萎未苏的惨败荷叶掀起一阵波澜。
刚过年节不久,初春的池水总归是有些冰冷,入水时刹那,便如同千万根细小的银针,顺着每个毛孔,扎进身体里,冻得他浑身血液跟着瞬间凉透。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呼吸都停滞起来。
然而,他的眼神里却是一片清明,哪怕,意识到他自己可能会死。
隔着冰冷的池水,还能模糊地听到,岸上惊慌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许是有人已经发现了他的外袍,确认了落水人的身份,便是夹杂着关楹杉又惊又骇的哭腔,一声一声在呼唤他的名字,听得人揪心不已。
涌向他落水方向的那些脚步,纷乱又嘈杂,隔着冰冷一层池水,总归是模糊不清,然而,不用多言,他已经达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他落水的动静引起了极大的混乱。
他张张嘴想要回应关楹杉的呼喊,却是猛的呛了口水,发不出什么声音,分明关楹杉每一次呼唤他名字时,他总会及时应声的。
最后一串呼出的水泡像是晶莹无暇的珍珠缓缓上浮,他知道他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可是他却觉得有些安心。
太好了。
所有人都会被他的落水吸引,没人再会去管那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