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之下,他原本空空旷旷的房间,不止多出一个人,也多出几分难得的人气。
从徐正处离开,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徐泽已经抱着一角被子睡着了。他同陆行川不一样,一向入睡快,睡得深,少梦。陆行川很是习惯地将那一角被子扯走,徐泽也只是翻滚了半圈,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不很讲究地替人把被子盖好,陆行川自己也侧身躺下。睡眠于他并不美好,但陆行川许久不畏惧睡眠了。
现在他有些畏惧。
半睡半醒间熟悉的梦境便开始在他面前铺开。孤身抗敌的父亲,落泪的母亲,人头落地的小婢女,雨中血,血里火,全是他看熟了的东西。
陆行川站在一边,既投入,也游离。他清楚发生过的事情,也清楚即将发生的事情。
本该如此的,但陆行川胸口闷痛,手脚冰凉。他害怕。某个确实该应验的预感,叫他害怕。
天忽的放晴,梦里雨中血,血里火,全变得浅浅淡淡。陆行川站在一边,没法走近一步。他看见小婢女好好的站着,面目干净,冲他傻笑;看到母亲卸去艳丽极了的妆容,止住眼泪;看到父亲收剑,转身走向他。
一切都这样好,陆行川仍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晓得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小川,你保重。”
“嗯,我保重。”
那些干净的温暖的人影缓缓地,消失在陆行川的视野里。他大仇已报了,生者当中几无他挂心的;逝者,也不会再入他梦了。
“知道了,我保重,我保重。”
“行川?行川!行川你醒醒!”
“徐……泽?怎么了?”陆行川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他觉得头疼,视野模糊,身遭琐碎嘈杂。比旁的情绪更快被他清晰地感知到的,是烦躁。
“不是我怎么了,是你啊,你内息怎么这么乱?”这时候徐泽也顾不上胆怯,抚着陆行川的后背便要替人调息。
“我的内息?”陆行川稍稍静下心来感知,才觉得心口剧痛,强忍了几番忍不下去,到底躬下腰,呕出血来。
一口血吐完,陆行川斜倚在徐泽身上,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是不疼的。徐泽早吓得眼眶也红了,手也抖着,恨不得全副内里都用来替陆行川调息。他一边梳理着心上人混乱的内息,一边低声不住问着,“到底怎么了,行川,行川你哪里疼,行川……”
“好了,没事了。”初时汹涌的疼痛很快平息,陆行川叹了口气,想起梦境,想起剑法、心法,大概猜到自己如今状况的缘由。“别怕,没事了。”他扶着吓得不轻的徐泽,将人推开,苍白着脸孔冲人露出个半成型的微笑。
“行川……我求你了,你能不能……”被陆行川这一吓,徐泽倒像是暂时忘记了素日里对陆行川武力的恐惧。他仍死死握着陆行川的手,说是发狠,却是个祈求的姿态,“别再笑了,你不开心,不舒服的时候,别再笑了……”
“你总这样,一点小事,说得这样严重。”陆行川还是笑,却难得掺了几分真心,眼波微颤,冷也如化雪,暖也如化雪,直看得徐泽呆在那里。
“你的事情,没有小事。”徐泽还没完全回过神,心里话便这么说出去了,更是得寸进尺地大着胆子,将陆行川一副微凉的身子揽在怀里。“告诉我好不好,你到底怎么了?”
35
“我梦见陆家,爹娘,还有许多人。”陆行川话音淡淡。他从未向任何人袒露梦境,并非出自羞耻或者防备,只不过这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旁人纵使知晓,施给他二三关心怜悯,于他也无触动,也无用。
但此时此刻他想说出来——不拘是说给谁听,他想说出来。
“都过去了,行川。”徐泽听他触及这个话题,便既是心痛难言,又有些惊喜于他的信任坦诚。他将陆行川搂得更紧,只想着叫这人暖起来。
“是啊,都过去了。以往他们总作为噩梦与我再见,如今我再不会做噩梦了,真好。”
“行川?”徐泽晓得陆行川说的没什么不对,却本能地还是疑心这人是在强撑。“你当真这样想?”
“我原本想,无论生死,无论悲喜,总归相逢。”他忽然看着徐泽,很是欣喜地笑起来,他双眼笑意真切,却连笑意都快要化成水珠坠下来。“从此,不会有相逢了。不过那也很好,我早该同这些人、事告别。不舍得放手,想来于他们,也是负担。”
心脏像是被细细密密的针扎过,疼得徐泽透不过气。他同陆行川相识十年,其中大半时光同榻而眠。他原本自恃,待陆行川的心意,够深了,够真切了,结果却只是发现,这人永远能叫他更中意,更……心疼。
“不是负担。”他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宣言,“你于他们不是负担,你于所有人都不是负担。”
“好了,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陆行川动作轻缓,撇开徐泽环着他的手臂,“我想好了。我想好离开凝碧宫后,想要做些什么了。”
方才他心神确实动荡,但其实并不至于到气息紊乱甚至吐血的地步。在那一阵混乱当中,他并未受伤。
他的剑道心法,突破了。
当年母亲告诉他,传到他手里的,才是完整的陆家剑道心法。他原本以为完整的心法只作口授心传,是为了防止如沈天忘那样的人抢夺,现在想来却未必。
若当真以至诚之道为剑道根基,或许陆家剑法,其实就不可能有真正完整的心法,永远只有更进一步,更进一步。
陆行川原本不确定世上可还有值得他花费心力去做的事情,现在他找到了。
亲朋故旧注定会有重逢之日,死去不困难,这十年,他连活都做得到。
而如今他不再急切于必然会到达的终点。他找到了别的,值得尝试的事情。
“我想看遍天地众生,山水,尘土,然后判定是否值得——一切,是否值得。”
“我陪你——让我陪你……”徐泽只觉得他此生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有勇气了。他直视着陆行川,他的众生,他的山水,他的尘土,都是陆行川。如今他面向他的一切,也请求,也允诺,“我要做留在你身边的人,我要看遍你的喜乐,摧毁你的悲愁。”
“随你。”
第12章 36~38
36
很难得的,直到陆行川睡去了,徐泽还睁着眼发呆。他再一次替陆行川掖了被角。这人睡相很老实,摸摸头拍拍背搂搂抱抱的机会是肯定没有了,就是掖被角也其实没什么必要。徐泽只是需要做的什么,维持清醒,然后好好想一想。
或是源于初见的遭遇,或是此后渐渐养成的习惯,他对陆行川有一分畏惧。他那一点心思,便是多年不敢点破,以陆行川的敏锐,肯定也看得出来。徐泽原本很愿意满足于不被拒绝的状态。他总想着时间还有很多,能有机会你侬我侬自然是很好的,但在这之前最重要的,还是陆行川在他身边。
但陆行川有自己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