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是个孩子,二十四小时就像整个人生”:无因的反叛,1955
1.
片名:RebelitaCause,意即“反叛不需要理由”。香港翻译为《阿飞正传》,视角从少年出发,稍嫌其大(王家卫1990年作品特意借用这个名称);台湾翻译为《养子不教谁之过》,视角从社会着眼,稍嫌其土。其实不必另辟蹊径,用《无因的反叛》还是比较贴切,自然传递出一种危机和酷劲来。这个名字原先是心理学家罗伯特·林德的日记式心理分析著作的名称,其中有一段是关于少年犯罪的。但是尼古拉斯·雷伊没有以这本书为蓝本,而是“要拍一个邻家正常的孩子,即将失控的故事”,以改变“所有的少年犯罪来自贫穷家庭,所有犯罪是由贫穷造成”的误解。《无因的反叛》基本上讲述了纯真、幼稚、无力,失去父亲的庇护“垮掉的一代”的故事。
尼古拉斯·雷伊的故事来自他亲自上街头和少年帮派搭讪闲聊。他无法解释拍这部影片的原因,但是他说“我的想法来自报刊杂志,跟孩子、警察、家长,交谈的结果”。雷伊写了三个少年犯罪的故事,其中一个叫《盲目赛车》(theBlindRun),写一群孩子在穆赫兰道旁的隧道中,互相高速对开汽车,谁先掉头谁就是懦夫。在诸多来源现实的故事收集完毕之后(编剧斯图华特·斯坦恩也曾到警察局少年组观察),诞生了这个简单而有冲击力、有说服力的经典之作。实际上,在《无因的反叛》上映前半年,一部主题相似的影片《黑板森林》(BlackboardJungle)已经引起轰动。这部描写“校园暴力”的电影对摇滚乐的产生带来了巨大影响,影片“将青少年暴力、无政府状态和摇滚乐联系在一起,震撼了美国通俗文化”。而《无因的反叛》和同年代的小说《麦田的守望者》(1951)成为更重要的“反主流文化事件”,引发社会反思的浪潮。
在技术上,1953年刚刚诞生了第一部立体声宽银幕电影《圣袍千秋》(t)的门徒,似乎对宽银幕有着天才一样的构图能力。《无因的反叛》开拍前三天用的是黑白胶片,之后改为彩色拍摄。一种官方说法是:福克斯公司却收回了刚获得的采用cinemascope技术的摄影机,华纳公司决定自行采用彩色cinemascope技术来拍摄这部电影,之前这个技术一直用在史诗电影中。另一种传奇说法是,因为詹姆斯·迪恩在黑白片中的造型比较“鲁钝”,必须穿啡色外套并戴上眼镜,而改为彩色拍摄,他的形象立即突出。
一时之间,詹姆斯·迪恩的造型:白色圆领t恤、红色短身夹克、蓝色牛仔裤,成为全世界年轻人的“理想制服”。实际上,银幕上呈现的一切,都得益于尼古拉斯·雷伊对色彩的高明判断和使用。在特吕弗最后一次访谈中,他提到置景和服装时说只有两个人敢随意使用“原色”(正红、正蓝、正黄),那就是雷伊和戈达尔,因为他们“对色彩有着天生的直觉”,而其它如特吕弗本人这样的导演则只敢使用“中间色”。
2.
在为纪念詹姆斯·迪恩去世50周年而发行的一套DVD中,有一段名为《目空一切的纯真》的记录片。编剧斯图华特·斯坦恩说《无因的反叛》的情绪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尼古拉斯·雷伊对自己身为父亲的职责有极为痛苦的感受;二是斯坦恩对自己身为人子则有着极度的愤怒。但是这部影片的视点,最终放在了少年人身上。影片中当拍到早上吉姆家中祖母、父母、孩子,三代人互相对峙时,用了极不自然的高视点,表现出一种不和谐。这场戏之后,詹姆斯·迪恩穿着那身“理想制服”奔赴“悬崖跳车”的比赛地,剧情亦从这里发展到高潮。
影片的开场是詹姆斯·迪恩在街头醉酒的即兴表演。接着他被带到了警察局,在这里吉姆和朱蒂、柏拉图巧遇。有一个场景,让我们见识到雷伊在宽银幕构图上的厉害,那是这三个素不相识的主人公被安排一个画面内。吉姆在银幕的右上角稍远出,柏拉图和朱蒂在左下方近景,背隔着警察局的玻璃隔墙。接着吉姆走向柏拉图,脱下外套,想要给他披上,而被拒绝。外套在这部影片中是一个“戏眼”,表示友谊和信任。影片中间,朱蒂为睡着的柏拉图盖上外套,表现一种关爱;之后柏拉图在天文馆接受吉姆的红夹克,象征他重新信任吉姆的关心;而最后,吉姆的父亲为他披上外套,则表示了家庭的再次弥合。
关于吉姆父子和朱蒂父女的关系,是推动剧情的关键,尤其是吉姆父亲穿着围裙的戏,这来自编剧斯坦恩自己的亲身经历。父亲在影片中不再是权威,而是受母亲欺辱的小丑,无能、怯懦,尽管吉姆再三追问,也无法给出任何答案。他只能说“十年后你回头看看……”这是一种典型的、令人厌烦的家长论调。在警察局中,面对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吉姆就发出了“我快要疯了”的叫喊。这也是“无因的反叛”的先声,所谓“不知所以,只有愤恨。”而朱蒂的反叛(她被抓到警察局,暗示她很可能做了妓女),是因为父亲无法理解她,不能再像幼时那样疼爱她。而柏拉图是整部影片的“催化剂”,它的悲剧气氛由他的死亡营造而出,而他恰恰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柏拉图来到警察局是因为射杀邻居家的狗,这是剧作上有技巧的一个暗示。
这三个孩子被家庭以不同的方式拒绝了,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自己组成一个家庭。
3.
《无因的反叛》的故事发生在一天之内。雷伊说“当你是个孩子。二十四小时就像整个人生。”这是主人公吉姆到新学校上学的第一天。他的境地是一个“局外人”,并不被接纳,而他渴望这种接纳,因此才会与帮派老大巴兹斗刀。那场天文馆露台上的械斗是一场仪式,是一场舞蹈(实际上演员的每一个动作的确是通过编舞完成的)。在吉姆赢得巴兹喜欢之后,他们依然进行了奔向死亡的“盲目塞车”,巴兹死于非命。比赛前,吉姆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们总得做点什么。”这句话恰当的描述了这些少年的茫然和失落。
天文馆中的“校外教学”是这部影片中最意味深长的戏。斯坦恩加入编剧,是因为华纳公司原先派来的两位编剧都没有看出这场戏中的“宇宙感”,仅仅将天文馆当作是一个场地,而被雷伊开掉了。在斯坦恩的剧本中,天文馆放映的科教片有着强烈的象征意味,昭示着最后的悲剧。在无垠的宇宙面前,人类的确显得微不足道,“人类,孤独的存在,仅是一个小插曲而已。”人类在星空下的孤独感,恰好对应着少年在社会面前的孤独,他们被漠视、无助、孤立。这个格里菲斯天文台(Grifftory)原先是按照希腊神庙的样式建造,神庙台阶是希腊悲剧排演的地方。所以柏拉图被警察误杀在天文馆台阶上,被称为“死在宇宙神庙的献祭台”。斯坦恩有意识的将故事固定在黎明前完成,这是希腊悲剧经典模式,二十四小时、同一场景,保持着时间和空间的完整性。
吉姆、朱蒂、柏拉图唯一的快乐来自后者被废弃的豪宅,在那里,他们自己组成了家庭。吉姆是父亲、朱蒂是母亲、柏拉图是孩子。斯坦恩在记录片中谈及这一场景,激动地说“小飞侠得以重生,他们逃离,来到理想的地方“永无乡”(Neverland)。神秘、隐蔽充满可能性。我们拥有了彼得·潘、温蒂和失落的男孩——就像歌剧一样”,而导演雷伊说“你在那个年龄,人生就像歌剧。”这短暂的时刻是影片唯一缓慢、松弛的段落。然而很快,少年间的寻仇,让柏拉图误以为自己又被吉姆和朱蒂抛弃了,激动之下,持枪射击,最后被误杀。虽然影片安排了一个典型的“好莱坞结局”:吉姆的父亲重新掌控了家庭的局面,他为儿子披上了外套。但是,詹姆斯·迪恩哭喊“救救我”的声音却传得很久很远。
4.
1930年代,集体剧场(Groupter)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教授的自然主义表演方法(方法派Meting)移植到美国,伊利亚·卡赞就是其中最有名的导演。二战之后,卡赞和集体剧场的同学组成“演员工作室”,詹姆斯·迪恩也是其中一员,而尼古拉斯·雷伊曾担任卡赞的助理导演。詹姆斯·迪恩在《无因的反叛》中演出的是“身心具疲、被动的”少年吉姆,他的演出和同是“演员工作室”成员马龙·白兰度在《码头风云》中的表现一起影响了美国电影中的表演方式。
影片里有一场戏,詹姆斯·迪恩躺在沙发上,看到母亲走下楼梯,雷伊用了一个精彩的180度的倾斜旋转的镜头。据说这个镜头是迪恩的想法。在他演出仅有的三部电影时,他都做了厚厚的笔记,他说自己准备不久后做导演。但是就在《无因的反叛》上映前不久,他驾驶着保时捷跑车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24岁;1976年,扮演柏拉图的塞尔米·尼奥在寓所停车场遇袭,身中多刀死亡,37岁;1981年,扮演朱蒂的纳塔莉·伍德从自己的游艇上掉进海中遇溺身亡,享年43岁。
《无因的反叛》,就在死于非命中全部结束。
,1957
维斯康提(Luci)改编陀思妥耶夫斯基,十足的大师相,但偏偏是一个小品。维斯康提曾经讲“我想打开罗曼蒂克写实主义电影,开条新路。”(LeNottiBianche)是这条路上的一部有争议的爱情电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有四个夜晚和一个早晨;维斯康提的电影里,只有三个夜晚。他们的叙事都是那样波澜不起,但其中的爱却犹如惊涛骇浪。一个无所事事的男人遇见一个“百分百女孩”,她——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天真、时而深沉、时而羞怯、时而固执、时而狂喜、时而绝望。电影压缩并加强了戏剧性。三个夜晚,爱情扑面而来,百转千迴,转瞬又逝。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的结尾写道:“我的天哪!整整一分钟的幸福!即便是对于一个人的整个一生来说,难道这还少吗?”但对维斯康提来说,这算少的,电影更多表现的是对爱的焦虑——你爱我,是否就像你说(以为)的那样?
毋庸置疑,马赛洛·马斯特洛亚尼和玛利亚·雪儿演活了这对短暂的恋人,尤其是后者,她的身影和眼神占据了整张银幕的夜景,让观者对那种“突如其来又欲罢不能的爱”产生认同感。小说的地点是位于北纬六十度附近的圣彼得堡,每年夏季都会看到在极昼条件下特有的白夜现象。电影的地点是意大利的水城,光线来自夜晚的霓虹和路灯,衬着水光闪动。维斯康提加了一场忽然而来的雪景,街巷、水道、房屋、桥梁覆盖满雪,城市变成白色,夜晚变成白夜。
这个“白夜”,献给所有对爱还抱有坚贞的想法、对爱还抱有浪漫的想法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