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撞击过的伤口:悲情城市,1989
以前看电影的时候话挺多,看完电影话还是挺多,不加思索,就乱发感慨。看了几部侯孝贤的作品,尤其看完《悲情城市》,却学会静默,也只有静默,这种心境,数天也没有走出来。侯孝贤的镜头永远摆在猩红的门帘边、斑驳的窗栏外,或者一二模糊的身影之后,不管里面的人是如何的平静或者激越,他都不动声色、不即不离;要不就是极远的全景——让我们隐约看见人形晃动、奔逃、追杀,就在远远传来叫喊和枪声时,他却去看山、看云、看海。——侯孝贤是个人生和历史的旁观者,然后沉思、默想、绵绵叹咏成一部《悲情城市》。而我们是这部电影的旁观者,算是旁观的旁观者吧。
大家喜欢谈论侯孝贤如何运用固定机位、长镜头、大全景、声画错位、字幕、灯光……,但是对于我——一个旁观者来说,固定机位、长镜头、大全景、声画错位、字幕、灯光,这些统统与我无关。我只是喜爱简单、冷静的镜头和偶尔传出的音乐。所谓:大象希形,大音希声。如果说激赏的话,对他的艺术良知、勇气、用心、诗情的激赏,超过了他的一切技术、形式和手法。
仍是要提几场戏。
前半部分:宽荣、林老师们在大谈国是,而文清和宽美却在一隅听音乐、说往事、脉脉相对,没有誓言、没有动情搂抱,却分明是以心相许;后半部分:宽荣死讯传来,文清呆呆坐着、宽美喂孩子吃饭,没有失声痛哭、没有失手将碗打破,却分明是悲痛欲绝。一切至乐、至痛原来都是如此静静地、轻轻地在生命中流过。而人生最深的烙印,并非个人情事,而是历史和政治烫过的疮疤。即便是文清、宽美这般温柔敦厚、与世无争的人,也无法幸免,风暴来时,每一个平凡的人都无法幸免。
文清第一次下狱,狱警呼两个狱友开庭,文清茫然坐在铁窗下,画外传来两声枪响,接着狱警呼“林文清开庭”——如此的惊心动魄,不想镜头一切,却看到阿禄师一家在吃饭;再切,文清已然坐在家中的墙边——这段戏简直让人叹服。越发觉得在政治运动的惊涛骇浪中,普通人原来是如此渺小,命运如浮萍,莫说何去何从,就是生死也根本无法预测。这样来看,文清最后生死未卜,我们也只能低叹一声了。
大哥文雄在争斗中死于非命,转瞬间就是老四文清的热闹婚礼,再转瞬间宽美已经怀孕——一个家族(或者说一个民族)的悲喜交集、死死生生不言而喻。到最后一个镜头,仍是阿禄师一家在吃饭,老父还在、妻子还在、儿女还在,可是文雄死了、文良疯了、文清入狱后不知生死……然而生活还在继续下去,你能说什么呢?你能向谁说呢?
已经隔了许久,一场一场的戏都渐渐在脑海淡出,难以忘却竟是或明或暗的几个只有山谷、港湾、帆船、桅杆的空镜头。那雨雾里都是煤烟的基隆港,看上去就象被历史撞击过,难以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