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是戎公馆打来的，说老爷回来了，让他马上回去。</p>
他一听父亲回来，立刻头疼，世界上不乏有儿子嫌弃老子的，但不似他这般彻底，乃至快到公馆时远远望见那座大门楼就恨不得闭眼不看。</p>
戎老爷戎敬裁曾是割据一方的风云人物，但挥霍太过，倒台后非但没能落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连姨太太都跑光了。</p>
四十岁不到便失了权、散了钱，精光赤贫！</p>
人人都道戎某人完蛋了！哪知他为人豪横！想自己七尺汉子，能叫钱憋死吗！他一跺脚就来到上海滩，他对上海滩说，给老子掏钱！</p>
接着风风火火干起来。码头帮、妓院、粮油行、走私，不论黑白，逮着什么干什么，直至后来越干越大，洋行、邮运、军火、鸦片，行行涉猎，不出十年，便成了上海滩响当当的人物。</p>
不仅老家的妻儿老小接来了，新姨太太又纳了不老少，只不过他的眼光奇诡，姨太太上至大他十岁，下至小他四十的都有。</p>
戎老爷的特立独行更体现在戎公馆的建造上，那是一座私家宅邸不假，但任谁走过路过，都感觉是到了国民政府。</p>
不论是气势恢宏的门楼，还是门前站岗的哨兵，再或者门楼顶部那高高飘扬的青天白日旗，都跟南京那座一模一样，这就是为何戎长风每次回来都恨不能闭眼不看！</p>
外面浮夸也就罢了，里边的前楼副楼，角楼跨院，炮楼花园等等等等也悉数都是山寨版的国民政府模式。</p>
这也是受过进步思潮影响的他和叁少爷常常不愿回家的主要原因，觉得父亲的做派令他们害臊！</p>
戎敬裁晓得这俩小子瞧不上他这个做父亲的，但他宠溺叁儿子、视叁儿子为小皇帝，却不待见四儿子，横挑鼻子竖挑眼！</p>
今天也一样，四少爷一进门，戎敬裁就吹胡子瞪眼，娘了个巴子不离口，斥他睡了叁少爷的老婆，又骂他在官场这么多年白混了，竟为了两个流浪儿打伤吴主席的少爷。</p>
戎长风不予理会，他跟月儿学会了一招：美人垂首不吭声！他是四爷沉默抽闷烟！</p>
在面目可憎的人面前装哑巴，只要你不吭气，他简直拿你没法子！于是他只管坐在那里抽闷烟。老爷子的话如同白费。</p>
吴主席那件事之后，他已经亲自去南京探望并解释过，表面来看，对方大度的很，至少目前还没有给他小鞋穿过，至于以后，懒得想，想也没用。</p>
“老子告诉你，吴主席早晚找你的后账！”戎敬裁恨恨道。</p>
这时，一个比月儿还小的小姑娘哒哒哒跑进来，一跳脚就勾住了戎敬裁的脖子，撅着小嘴道：“又凶人！又凶人！讨厌，揪你的胡子！”</p>
说着，就去扯戎敬裁的胡子。</p>
戎敬裁养着时髦的两撇小胡子，须尖想是用胶水捻过，直挺挺翘起，给小姑娘一扯，就一边高一边低。</p>
戎敬裁哈哈大笑起来，捉住小姑娘的小手，噘嘴去那小嘴儿上啵的亲了一个，说：“不在花园子玩，又跑来捣乱啦？白天这么黏老子，晚上怎么推叁阻四不听话！”</p>
说着冲小姑娘的丝绸屁股上拧了一把，说：“小嫩的！”</p>
四爷那个惊悚啊，不是因为父亲当着他的面跟姨太太亲热，而是他发现老配少实在他妈的太恶心了！</p>
他不由得就联想到他和月儿，别也是这么辣眼睛吧，他往对面的军容镜扫了一眼，自己华彩俊逸胜潘安、风流倜傥正当年，怎么也不可能叫人看着恶心的！不过再一想又不对了，毕竟差着十岁呐！不对，没那么多，十岁那是按虚岁算的，周岁不是。</p>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他在心里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算出来是九岁半。</p>
“结婚日子看好了，就定七月七，正好也是你生辰！”</p>
四爷正在琢磨到底是九岁半还是十岁的当口，他父亲忽然说了这么一句。</p>
四爷回神，说：“谁结婚！”</p>
戎敬裁正被缠在身上用小梳子玩他胡子的小姨太太闹着，腾出嘴来说：“还能有谁？难不成是老子我吗？”</p>
四爷一头雾水：“到底是谁！”</p>
“你呀！”</p>
四爷一愣，“老叁还没有成家，我跑在前头不合适吧。”</p>
他们戎家有个祖规，子弟成家必须大的完了小的来，小的不能跑在大的前，这叫做‘动轱辘跑在车篓前，不合规矩。’</p>
谁料戎敬裁把眼一瞪，说：“你都把人家肚子搞大了，谁他娘的还能顾得了那么多。”</p>
四爷惊得都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什么！”</p>
小姨太太捂着嘴‘嘻嘻嘻’地笑起来了，戎敬裁把她从身上剥下去，说：“也就一个月的张罗时间，让闵管家去安排吧。”</p>
四爷此时胸闷气紧，刚才回来时，有一辆车与他的车面对面从大门走过去，当时看着就像是金家的汽车。再想想金鹤仪那天去他办公室差点晕倒，他意识到什么，拔腿便走。</p>
“老子没说完话呢！”戎敬裁大骂。</p>
四爷直奔后楼。</p>
“乔慎兰！乔慎兰！”他冲进走廊，一脚踹开角落里的门，浑像个怒目金刚。</p>
一个老妈子本是拿着鸡棱掸子在走廊拂尘，见状吓了一跳，连忙说：“兰哥被太太叫走了。”</p>
四爷转身就走，直奔母亲所住的偏院。</p>
“兰哥呢？”在门口碰见闵管家，他问了句，但没等回答就大步进去了。</p>
闵管家向里边道：“太太，四爷回来了。”</p>
戎太太乔氏脸色灰白，正坐在正厅沙发上，见四爷进来，说：“不要找兰哥了，我让他去给金家送帖子了。你坐下。”</p>
旁边的佣人赵妈不必提示，便向门口去，从外面关好门，自己则站在门外候着。其实是望风。</p>
“想必你也知道了，没想到鹤仪给咱们来了这么一出。”乔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p>
“几个月了？”</p>
“叁个月。”</p>
四爷一气，半晌才问：“兰哥怎么说？”</p>
“都叁个月大了，堕胎也嫌迟了，他能说什么？更何况金家大人已经知道了，怎么会答应打胎！”</p>
乔氏叹了口气，又道，“金家太太说，昨天鹤仪身上不济，就让卢大夫到家里把脉！没想到竟把出喜脉来！他们那样守旧的人家，出了这种事，急都急死了。”</p>
“那现在怎么办？”四爷隐隐感觉到麻烦来了，但又不甘心。</p>
“没别的办法，只能你跟她尽快成婚。”</p>
四爷胸口一窒，“乱套了，纯粹乱套了。”</p>
“乱套也只能这么办！这个孩子她要定了，不然也不会计划的这样周密，你想想，她自己能不知道肚子里怀上了吗？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就算如今民国时代比我们那时候开放，但究竟是丢脸败门风的事情，她怎么就大意到不跟男方知会一声就让父母给她请医生把脉，兰哥当真是此前一概不知的。”</p>
“他不知！他早干嘛去了？”</p>
乔氏焦心地摇头，“说这些都没用。为了那件事，他俩拆开这么多年，连见面都得鬼鬼祟祟，都是年轻人，换做是谁都……”</p>
这时，门外的赵妈说：“金小姐来啦？太太在里边呢。”</p>
赵妈扣了扣门，作势道：“太太，金小姐来了。”</p>
乔氏不再多言，说了声：“进来吧。”</p>
金鹤仪进来了，赵妈又从外面关好门。</p>
“你干的好事啊。”四爷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越平静，越透着威慑。</p>
金鹤仪惭愧地低了低头，说：“太太，四爷，你们成全我吧，兰哥今天给我送去了这个。”</p>
她把手上的一包草药放在茶几上，指尖颤抖，语气决绝。</p>
“他让我打掉！不可能的，要么我进戎家的门继续和你们并肩作战，要么我远赴重洋，独自抚养我的孩子。”</p>
乔氏伸手牵她手腕，劝抚道：“坐下，怀了身子的人，别动不动就上火。”</p>
金鹤仪忽然就忍不住了，扑在乔氏的膝盖上哭了：“姑妈，如果我们失败了，我连个孩子都没留下，我不甘心呐。”</p>
“所以你就豁出去了？借大夫的口告诉金家大人，再借金家大人逼我们一把。”</p>
金鹤仪抽噎着，“对，我是故意的。这么多年，我荒废了青春，压抑了爱情，时时刻刻担心着灭顶之灾的到来，谨小慎微地冒充着别人家的女儿……我的神经受不了了，哪怕明天会死，也求求让我过一天正常人的日子吧，让我和孩子和兰哥在一起……”</p>
乔氏眼睛湿润了，说不出话来。</p>
四爷起身了，他知道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没用了，金鹤仪的那一套绝望经他已经听过无数次，没有必要再听一次了，他扯了扯嫌紧的领口，出去了。</p>
金鹤仪和乔氏没有出口留他，双双沉默了。</p>
静了许久，乔氏道：“莫哭了，快起来吧，事情也只能这样了。”</p>
金鹤仪拭了拭泪坐到沙发上。</p>
乔氏说：“上边老太太定了七月七的日子，叫我说，等你过了门，让林映月也尽快进来吧，放在身边照应起来方便些。别到时候东西找到了，林映月却没了，那岂不是全完了。”</p>
“您说的是，可那丫头轴得厉害，想她进来，恐怕也不容易。”金鹤仪说到此不由的就有点犹犹豫豫，“姑妈，其实当初如果没让闵总管给四爷下药，让他按着平常男人追女人的手段去追，或许反而能获得芳心，如今……”</p>
乔氏打断：“以后不要再提这事！”</p>
金鹤仪一怔，犯了错一般噤口。</p>
乔氏窝心地吐了一口气，“情势所迫，当时也是不得已，但凡有法子，我能那么做吗？”</p>
乔氏忽然心绪特别烦乱，让金鹤仪不要再说，她自己却忍不住，“你说你为了那件事荒废了青春，姑妈我呢？一辈子搭进来不说，五十多岁的人，竟做出给儿子下那种药的事情……他平时喊打喊杀的，可让自己的娘这么一坑，他竟是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我这心上啊，是一辈子都不会好了。”说着眼泪流了下来。</p>
屋子里静了下来，屋角有一座落地钟，钟摆磕托磕托勤力地摆动着。</p>
半晌，金鹤仪已整理好情绪，说起正事：“姑妈。若是让她进来，我们得早做打算，那丫头实在太难弄！想必您也知道了，上个月又跑了，闹得全城戒严，明面上说是在抓逆党分子，其实那么大阵仗就是为了抓一个小姑娘。还好四爷的名头在那里放着，不然都不知道被传成什么样子。”</p>
乔氏也忧心，只是无可奈何，皱着眉头无言以对。</p>
金鹤仪也无奈：“四爷现在是一丝儿都不愿对她用强，惯的姑奶奶似的，原是让四爷把她拴住，如今看来，却是反过来了。”</p>
乔氏脸色又白了几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乔氏幽幽的，道：“这个家里，叁少爷和四少爷瞧不上他们的父亲，可我看他们两个啊，恐怕偏偏随了老爷的那一种没治的毛病。”</p>
金鹤仪听得一头雾水，她道：“毛病，姑父他有什么毛病？”</p>
乔氏苦笑摇头，娓娓讲起了陈年旧事。</p>
戎敬裁是个有故事的人，十六岁遵从包办婚姻娶了长其叁岁的妻室，生育两子，怎料人到中年发妻不幸去世。</p>
其后本是已另许婚约，殊料偶然遇到游商杜氏的独生女儿杜明月，一见钟情，立刻退了前面婚约，去杜氏门上求亲。</p>
当时杜父尚且是经济有限的小生意人，女儿给戎敬裁做妻自是攀高无疑，怎料杜明月却不从，原来，她与同乡古少爷早已暗订终生，誓不另嫁。</p>
当时戎敬裁已是据守一方的大军阀，为了娶杜明月，先是扶持杜父做大了生意，后又遣散家中妾室，甚至于请来媒妁证见立书起誓：永不纳妾……这些行不通，后来是拿枪管子指着杜老先生才得以娶到杜明月。</p>
这番手段难免是粗放了些，但新妇过门后却是千般爱护万般体贴，兜出自家半数资产，去扶持当时还是小商小贩的杜老先生，直直扶持到杜氏成为富甲一方的巨贾大商。故后来杜老先生虽然有侄儿过继名下为子，却在去世时立言将财产悉数留给外孙戎叁少爷。并且遗言说：没有戎敬裁，断不会有杜氏财富！</p>
只这一点足够看出戎敬裁的爱屋及乌，而且在他倒台后，宁可全家饿肚子，也不肯上门找老岳丈接济，怕亡人在天上看到他落魄。</p>
许多戎家老仆忆起当年的杜明月，无不感叹说：那是被戎敬裁当孩儿宠爱的，怎么使气怎么胡闹都是一味包容。</p>
戎老爷爱她过甚，以至于形成依赖，几乎养成无她相伴无法入睡的</p>
未完，共2页 / 第1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