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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究还是接过去。</p>
夜风吹过甘蔗林，以云牙口特别利，轻易就啃光一根甘蔗，慧和啃甘蔗倒是很斯文，像在吹笛子，把渣吐出来，也必定包在布巾里，念一声阿弥陀佛。</p>
两人在甘蔗林啃好一会儿，以云再去折甘蔗时，他偷偷放下一贯铜钱，抵市价。</p>
正在这时候，主人家起夜，路过甘蔗林，大喊：“哪来的小贼偷甘蔗！”</p>
慧和想和主人家解释，以云抓着他的手，跑了，主人家追得不依不饶，两人直跑到山下，才甩开主人家。</p>
两人气喘吁吁，以云指着他，慧和手上还拿着半截甘蔗。</p>
主人家追得太紧，他又被以云拉着跑，当然没留意手上还有半截甘蔗，慧和有点懊恼，以云大笑起来，笑声在山林中传递着，如清泉叮咚。</p>
看着她笑得这么开怀，他也不由得弯起眼睛，笑出来。</p>
以云一愣：“大师，我好像头一次看你这样笑。”</p>
慧和扬着眉头，脸上笑意未散，否认道：“贫僧不是第一次笑。”</p>
以云说：“不是说你第一次笑，是说你第一次笑得真切，你以前，都是这么笑的。”</p>
她板起脸，露出一个带着八颗牙齿的假笑，端着正经的模样，俨然在模仿他。</p>
慧和又笑出来，脱口而出：“贫僧没笑得这般傻乎。”</p>
以云愣住：“什么？你说我傻乎？你这倔驴还好意思说我？”</p>
慧和：“咳咳。”</p>
她打他肩头，他没躲，毕竟是他犯了口业。</p>
后来慧和想，这一晚，确实是他人生迄今为止，第一次做出格的事，或者该说，遇到以云就是一种出格。</p>
可是他能随着这种出格，逍遥自在吗？</p>
他不能。</p>
四</p>
到禹洲州府，如师父所说，慧和颇受知州欢迎。</p>
知州正好因禹洲禹山之事，而十分苦恼，据说十年前，在禹山有一场大战，敌我伤亡超过数万，即使过去这么久，禹山上，似乎还弥漫淡淡的血腥气。</p>
知州说：“本官自小在禹洲长大，犹记得少时，禹山山林繁茂，如今不管春夏秋冬，山林枯萎，生命绝迹，实属非常，靠山吃饭的百姓苦得很，都说禹山中生出妖孽，大师，您是空余大师的亲传弟子，本官只能拜托您。”</p>
慧和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p>
禹山里并非妖孽，而是怨气。</p>
他独自一人撑着竹蒿，走向山林。</p>
隔了七七四十九个时辰，慧和下山，面容虽有些瘦削，却精神奕奕。</p>
禹洲禹山怨气平息，如今盛夏，不出十天，山上争相长出灌木，间或鸟兽出没，此一番，慧和大师之名号，逐渐为禹洲民众所知。</p>
当然，大师一下山，就因为太久没进食，差点晕倒。</p>
他醒来的时候，以云正用调羹搅拌青菜粥，她斜睇他，说：“大师呀大师，你身子再康健，也不能乱来，下次上山前，就不能带点干粮么？”</p>
“吃一口粮食，胜造七级浮屠。”</p>
“别人叫你一句大师，你就真当自己铜墙铁壁，不用吃饭？”</p>
她在关心他。</p>
也只有她喊的这声“大师”，和别人不一样。</p>
听着她絮絮叨叨，慧和的心中一片宁静，他压住嘴角，不让她看出他的笑意。</p>
做完这些，慧和没有久留，正要再出发时，却看知州的小公子叫住他，扭扭捏捏地问：“大师，您身边的以云姑娘，可许配人家了？”</p>
慧和看出小公子的意思。</p>
他心中有些复杂，摇摇头：“尚未。”</p>
小公子露出爽朗的笑容，说：“那就好。”</p>
以云却从马车里探出头，对小公子说：“刘公子，我已同您说过，我是随大师修行的，不可能婚育，您早些歇了那条心。”</p>
小公子脸一红：“我……”</p>
以云已经坐回去，再不曾露脸，显得极为冷漠。</p>
慧和跟着上马车。</p>
以云一边嗑瓜子，一边看他：“大师是不是觉得我太冷漠？”</p>
慧和摇摇头：“既本无意，便斩情丝，你做得很对。”</p>
以云放下瓜子，拍拍手，撑着脸颊靠近他：“我问你一个问题，我其实并不很在乎答案，因为答案不管如何，我都会跟在你身边，但是，我还是想问。”</p>
慧和掀起眼皮子，看她。</p>
她笑眯眯的：“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也会这么冷漠，与我斩情丝吗？”</p>
五</p>
会，或者不会。</p>
慧和应当早该知道，她这般跳脱的女子，不与J俗同行。</p>
这话语，由其他女子说出，少不得被批句孟浪，然而她带着笑，却又极为真诚，轻轻松松把自己的心，呈到他面前。</p>
任由他取走，摔碎、碾压、丢弃，她不后悔，但慧和不可能这么做。</p>
他喜欢看她笑，不想她生气伤心，更害怕她一言不发地离开，他被她拿捏得死死的。</p>
可是，他更不可能和她在一起。</p>
他自出生，注定要为苍生奔波，不能为心里这点波澜，就轻易允诺，给她任何缥缈的希望，否则，只会让她陷入无尽的痛苦。</p>
这一瞬，他又在想，应该斩断情丝的。</p>
她喜欢他，他到底是会斩情丝，还是不会？</p>
他整个人被拉扯，心里的矛与盾相交数百回，终究没给出一个答案。</p>
慧和默念着佛经。</p>
他想，归根到底是他修行不够，才会为之所动，只在一遍遍的佛经中，心渐渐趋于平静。</p>
以云真如她自己所说，似乎只是为通知他她喜欢他，并不在乎他给出的答案，依然与他风餐露宿，以足丈量山河。</p>
这日，他们到一个破旧的渡口。</p>
船刚要走，以云跑过去喊：“船家！船家！还有人要坐船！”</p>
慧和与她坐上船，这才看到船上还有五六个百姓，倒是其中一男子，面目英俊，气度非凡，他稍一打量二人，便不再看过来。</p>
男子旁边的，似乎是他的护卫。</p>
应当是身份尊贵的人，乔装成平民。</p>
慧和收回目光，微微倾身，挡住以云。</p>
船家是个健谈的，一直在说话：“得亏你们来得及时，如今这渡口，还在开的也只有老夫这艘，错过老夫这艘，可要等明日再来咯！”</p>
以云问：“为何呢？”</p>
船家说：“因近来河水……唉，不可多言不可多言！总而言之，民众不得安生，不知传闻中那慧和大师，什么时候才能到我们这小地方来？”</p>
正说着，有人问慧和：“和尚，你知道慧和大师现在在哪里吗？”</p>
以云捂嘴笑。</p>
慧和刚要说，船忽然一震。</p>
“不好！”船夫喊了一声，忙把船桨丢下，可是来不及，船桨被涌起的河水吞没，整艘船颠簸不已，平民在尖叫。</p>
这条河，近来也因某场战役发生变化。</p>
船家自扇嘴巴，跪下绝望说：“我这嘴，就不该多言，河神大人绕过我们吧！”</p>
他脚下不稳，差点撞到那个贵气相的男子，那男子皱眉，男子身边的护卫想拔刀，以云速度极快，抓住他的手，把他的刀按回去。</p>
护卫道：“大胆！”</p>
以云冷声喝止：“你才大胆，船上颠簸，你若拔刀，伤了人如何？”</p>
那男子回望过来，露出思索的神情。</p>
在一片嘈乱中，她声音分外冷静，冷冷瞪他们一眼，忙扶好船家。</p>
紧接着，以云高声安抚其他人：“慧和大师就在船上，大家稍安勿躁！”</p>
众人一听，皆是吃惊。</p>
便看那面相俊美的和尚，盘腿坐在船上，不管船如何颠簸，他巍然不动，捻着佛珠，低声诵经。</p>
温和的声音伴随着佛经，渐渐的，消除他们心中的恐惧。</p>
不多时，这种异动渐渐消失。</p>
慧和睁开眼，目中无悲无喜。</p>
几个人直呼活菩萨，最先叫慧和“和尚”的百姓，恨不得跪下叩头，以示感激。</p>
不过船桨丢了，船家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浑身乏力，为了将船靠岸，慧和脱去外衣，赤着胳膊下水，听船家的指示推船。</p>
没一会儿，又有一人下水。</p>
慧和一看，竟是以云跟着下水推船，他皱眉：“水下凉，你快上去。”</p>
以云摇摇头：“我力气挺大的，能者多劳，应该下来帮忙。”</p>
她倒没有糊弄慧和，有她跟着一起推，船的速度更快。</p>
只是，她突然嗤嗤笑起来，慧和问：“怎么了？”</p>
以云撩河中水泼向慧和，说：“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鸳鸯浴啊？”</p>
慧和：“……”</p>
怎能如此说。</p>
他觉得河水拍在他脸上，有点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