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出版了那本以描写复旦教师为主的《海上学人漫记》之后,就打算接着再写一本记叙复旦往事的散文集子,但因为其他事忙,一直因循未果。现在,复旦大学百年校庆将临,我想乘此机会,将这本书写出来,一则为百年校庆凑个热闹,二则也算是给自己在复旦半个世纪的生活留个纪念。
复旦百年,大致可以1949年为界,分为两个阶段。1949年以前,复旦虽然有马相伯、严复、于右任、邵力子、李登辉、章益等名流学者掌校、任教,但在抗日战争以前,毕竟是一所规模较小的私立大学,抗战期间改为国立,也算不上名校。听老学长们说,抗战时期国内的四大名校是:西南联大(由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组成)、中央大学、浙江大学和武汉大学。抗战胜利以后,复旦在民主运动中较为活跃,但主要影响还是在上海地区,并不算是全国的先锋。1949年上海解放,复旦得到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支持,才有了长足的发展。所以复旦将上海解放的日子:5月27日,作为自己的校庆日,是有它的道理的。
复旦之成为全国性重点大学,是在1952年院系调整之后。
1952年的院系调整,是以前苏联的办学模式来改造欧美的办学模式。因为那时号召一边倒,举国上下正在全面学习苏联老大哥,高等院校自然不能例外。原来按欧美模式建立起来的大学,
一般是由文、法、理、工、商五大学院组成的多科性大学,有些大学还有医学院、农学院,院系调整之后,就改造成为两类大学:一类,是由文、理两个基础学科组成的综合性大学,如北大、复旦;另一类,是以某一两个应用性学科为特长的专科性大学,如清华以建筑和机械为主,交大以造船和电机为主。当然,院系调整也有很强的政治因素。教会学校被认为与帝国主义文化侵略有关,一律撤销,如燕京大学、圣约翰大学;与国民党关系密切的学校也要撤销或削弱,如中央大学直接由国民党中央所掌握,自然不能继续存在,所以早就改组为南京大学,广西大学的许多教授是桂系首领的智囊,这所大学与桂系军阀的关系太密切,也被撤销了,——现在的广西大学是后来重建的,而且校址也由桂林改在南宁。而复旦之所以能得到扶持,则与它在战后反对国民党政权斗争中的出色表现有关。
近年来,我们的高教界又在进行调整了,虽然并无“院系调整”的名称,其力度也相当的大。但调整的思路却与上次截然不同,甚至可说是反其道而行之,即以欧美模式来改造前苏联模式,又重新合并和改造为多科性大学,而且仿佛是以大为好,学校愈并愈大,有些还以全国最大的学校相标榜。行动虽然在变化,但对1952年的院系调整,却一直不见有什么认真的总结。这场改革到底给中国的高教事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古语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对于前事倘无清晰的认识,那么,后事进行的根据又何在呢?
到得1950年代末期,复旦校门再次东移。这个校门造得很有气派,是师生们拍照留念常选的背景。这张照片是中文系61级部分毕业生回校时所摄。
1952年的院系调整,对于有些大学造成了致命性的伤害,但复旦却是这场调整的受益者。它归并了许多学校的师资和设备,壮大了自己的力量。
院系调整的前奏,其实在1949年8月就开始了,从那时起,就陆续有一些高等院校并入复旦,如暨南大学、英士大学、华东新闻学院等。刘大杰先生在暨南大学当过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他是1949年9月,在暨南大学撤销之后调入复旦的,所以才会在复旦经历1951—1952年的思想改造运动,而且有轰动一时的跳黄浦事件;郭绍虞先生也是1949年9月从同济大学调来的,他原是同济文法学院院长。大规模的院系调整是思想改造运动基本结束之后,在1952年八九月份进行的,因为经过了思想改造运动,又是按上面的指令办事,所以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并没有费太多周折。
据《复旦大学志》记载,从1949—1952年,前后计有18所高等院校的有关系科并入复旦。其中有公立大学8所:浙江大学、交通大学、同济大学、暨南大学、南京大学、英士大学、安徽大学、华东新闻学院;私立大学6所:大同大学、大厦大学、光华大学、中国新闻专科学校、民治新闻专科学校、上海学院;教会学校4所:圣约翰大学、沪江大学、震旦大学、金陵大学。加上复旦本校,这所新的复旦大学是由19所高等院校的有关系科组成,是全国院系调整中组合高校最多的一所大学。
当然,复旦也有调出去的系科,如:财经学院的会计、统计、企业管理、银行、贸易、合作6个系,以及统计、贸易、银行3个专修科,就调出去组成上海财经学院;农学院的农艺、园艺、农化3个系,调至沈阳,新建沈阳农学院,茶叶专修科调至安徽大学农学院;法学院法律、政治两系调出,与圣约翰等9所大学的有关系科合并,组成华东政法学院;外文系的德文组调到南京大学;理学院的土木工程系并入同济;文学院的教育系并入华东师大。此外,还撤销了一个系:社会学系。
但总的说来,复旦是进多出少,力量壮大了。
复旦大学于1949年7月29日成立校务委员会,主任张志让(左),副主任陈望道(右)。1952年10月3日,陈望道担任校长。
办学的决定因素是师资力量。复旦在院系调整之后,汇集了一批著名学者,人才济济,极一时之盛。1950年代的学部委员和一、二级教授,就有一大部分是从别的学校调来的,如:苏步青、陈建功、谈家桢、吴征铠、卢鹤绂、谭其骧等来自浙江大学,周同庆来自交通大学,顾翼东来自大同大学,吴浩青来自沪江大学,郭绍虞、杨武之来自同济大学,赵丹若、王恒守来自原中央大学,刘大杰、吴文祺来自暨南大学……当然,也有些在院系调整之前原就在复旦任教的,如陈望道、卢于道、陈子展、周谷城、周予同、全增嘏、陈传璋、张孟闻、孙大雨等。
我在1953年入学时,院系调整已经结束,复旦的校舍虽然还很窳陋,但名师荟萃,实力强大。后来盛传当年复旦中文系有十大教授,其实,当时的教授何止十人。影响较大的就有:郭绍虞、刘大杰、朱东润、陈子展、蒋天枢、王欣夫、赵景深、徐澄宇、吴文祺、张世禄、郑权中、李笠、乐嗣炳、贾植芳、方令孺、余上沅等人;陈望道原是新闻系教授,当时因为做校长事忙,也没有给我们上过课,但他创立的语法修辞逻辑研究室与中文系有关,也可排在中文系教授名单之内。当时这些“老教授”大都还只有50岁上下,用现在的标准衡量起来,大概只能算是中年教师,而鲍正鹄、胡裕树、蒋孔阳、濮之珍、王运熙等中年教师,都还只有30岁上下,照现在的说法,则是青年教师。他们当时大都精力充沛,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可惜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使人不得安闲,而且对人伤害很深。
除了思想改造运动之外,20世纪下半叶的政治运动我都身历其境,可以说是与复旦共同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往事虽然不堪回首,但是又不能不去回首。因为,“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
凡有老同学回校,每每要我陪着重游故地,看看当年上课的教室,抢过位置的图书馆和住过的宿舍。被打成右派,历尽坎坷的叶鹏同学,还要去凭吊当年批斗他的场所,以及他和当时的恋人依依惜别的地方。是的,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这里都存留着我们岁月的印痕,它印在我们脑子里的,是抹不去的记忆。
我将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记录下一些20世纪下半叶的复旦往事。为朋友,为后来者,也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