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an style="color:Gray">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span style="color:Gray">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span style="color:Gray">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越是完满的业绩,越是显得有缺陷,然而它的运转与影响是不会衰败的。越是丰赡充实的拥有,越是显得似是空虚,然而它的功能与使用是没结没完的。
越是坚持正直,越显得屈枉软弱。越是做事有智慧,越显得拙笨。越是有口才,越显得结结巴巴。
快步行走可以压一压寒冷,保持平静可以减少暑热。平平淡淡,素素静静,才是天下人的光明正路。
为什么大成若缺?大成,是大业绩。大了就难以绝对完满,更难以评价它是否完满。一件袖珍工艺品,你可以夸奖它的美轮美奂、巧夺天工,一条大河的整治,你就永远会觉得它仍有缺陷。一首绝句、俳句,你可以为之如醉如痴、五体投地;一部多卷长篇小说,就必然
难调众口,留下或被认为是留下了瑕疵缺憾。教出两个出色的学生来,好办,把一个国家哪怕只是一个省市的教育搞上去,谈何容易?这是一。
物极必反,你任何事做得太完美了,就会暴露出新的问题新的挑战新的缺失。作品写得太精致了,显得小巧有余,浑厚不足。写得太恣肆了,显得不够精雕细刻。为人太坦直了,难免容易得罪人,得到头脑简单、爱放炮之讥。为人太谦虚了,太克己复礼了,难免与他人难以交心,有城府太深、用心太过之议。做事周到,略似圆滑。勇于负责,显得太爱表现。性情中人,不免有放肆之评。
人无完人,物无完物,事无完功,如民间段子:什么都不干,不够意思;少干一点,意思意思;干得太多,什么意思?这当然是说笑话,耍贫嘴,不可当真,但是它的逻辑仍然令人哭笑不得。
其用不弊呢,虽然一个人的大成就更易被指摘,更易被人评头论足,但是这样的成就已经是客观事实,其影响是客观事实,其作用是客观事实,越是有人存心贬损它,你越是拿它没有办法。比如中国的四大名著,哪本书是没有缺憾的?但是四大名著的作用,又哪里是其他小说著作所能比拟的?比如一些历史上起过大作用的政治人物、军事将领,哪个是完美无缺的?但是他们的作用与影响又有几个人可以望其项背?孔林孔庙,在“批林批孔”时遭到劫难,然而如今,“孔子学院”已经林立世界各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苏维埃时期受到贬低,连高尔基也大骂之,如今,他的坐像矗立在莫斯科最繁华的大街上。“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江河都是大成若缺的,哪条大江大河没有缺失?装在易拉罐里的矿泉水才可能做到质量全优免检,而大江大河存在着、灌溉着、承运着、也养育着从人到鱼到虾到蛤蟆蝌蚪的众多生命。
真正的充实饱学者显得虚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才会动辄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经验丰富、学问丰富、见识丰富的人反而显得犹豫慎重,不会轻易臧否,不会对什么人什么事什么观点一棍子打死,不会煽情叫卖,不会转文嚼字、卖弄博学,更不会同行冤家,动辄出手害人出口伤人。而那些吵吵闹闹的家伙,更容易在市场上显露头角。难道不是这样吗?还有饱学之士是从善如流的,他们的心胸头脑里永远留了足够的空间。
真正拥有巨大财富的人不会露富摆阔气。真正有权威的人,不会装腔作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大人物。装腔作势、做大人物状的人,自以为得计,其实是地地道道的出丑。
中国有句俗话值得吟味:名医不谈药,名将不谈兵。什么意思?处方用药,调兵遣将,都是大事,都有很大的责任,都要面对千变万化的不同情况不同需要,是不可以当做儿戏,当做炫耀自己的话柄来轻易张口的。那些动不动给别人提出医疗建议的人与动不动评论战事的人,多半不是医生也不是将领,而是轻薄的卖弄者。
物件何尝不是如此?装满了反而没有什么响动了。
然而这样的大盈,是不会用之而穷尽的。
至于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这三个命题分量极重,凝结着的经验与思考极其丰富。
为什么大直若屈?第一,老子心目中的直、直道、正直与耿直,与俗人庸人心目中的直,不可能完全重叠。我们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那是从长远、从根本上来说,是一个历史性、战略性的判断。也就是说,民心如天心,民意乃天意,民口如河川,民怨如火,都是为政者、有学问的人、有志者必须倾听、顺应、努力满足、努力照办的,而切不可与人民的意愿对着干。
然而,具体化了,人众所谓的直,可能是简单化、黑白分明化,有时候是煽情化、激进化、极端化的,也有时候是浅见化、鼠目寸光化的。而在不顺利的情况下又是极其胆小怕事,不敢承当的。而老子所提倡所追求的直,其第一位的要求、第一位的标准,是符合大道,是符合事实,是勇于承当,是高度负责任,有时候是忍辱负重、独立承担、勇下地狱、勇背十字架,而又绝不可以自我发布、哗众取宠,不可以大言欺世、自我表现的。
其次,世界是多样的,叫做杂多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惟之与阿,相去几何?老子是提倡无为的,无为的直是什么意思呢?通俗地说,就是对于小是小非不费心思,听其自然,绝不越俎代庖;接受世界的多样性与自为性,承认一切人为的局限性,而把心思用在大道上,以一种新思路对待人间的林林总总。这样的直又怎么样与无能、无责任感、无所谓的正义感区分开来呢?这并非一句话就能说得清楚。这不是大直若屈又是什么呢?
而且客观事物是时时变化的,我们的认识如果不能与时俱进,那么,原来的直,也会变成害人不浅的教条,变成老朽昏庸,变成祸国殃民。而与时俱进的认识,又怎么可能不被一些头脑简单而又情绪激动的人视为屈枉,视为过于聪明——一味委曲求全呢?
老子此前已经论述了曲则直的命题。大直当然就是屈了。
或者从数学上来体会,最大的直线,从极限的观点来看,与曲线是没有区别的。
大巧呢?首先,从构词上我们就可以看出,人们承认的只有小巧,没有大巧。小巧玲珑,大家都知道此词,谁知道个大巧?既然小巧是玲珑,大巧就只能是笨拙了。
大巧通的是大道,是与慎重、谦卑、低调联系在一起的。当然不像小巧那样玲珑剔透闪闪发光,不像小巧那样技术化、绝活化。有多少小巧之人遇到大事反而不知进退,不知取舍,不知先后,不知道如何选择决定。特别在文艺生活中,又有多少小巧末技被哄抬成绝世珍品啊。
小巧易赏心悦目,大巧难把玩流连。
大巧如拙是不容易做到的,大巧被误会成为小巧,却是常常发生的。第一,世上有许多小巧之人,很少大巧之士。第二,世上有更多的笨人、愚而诈之人,却自以为巧,自命甚巧,到处显摆自己之巧。他们心目中的最大的巧,也不过是争名争利的小巧。他们最多只能做到用小巧的底色去判别大巧,去理解大巧。
大巧是什么?大巧就是大道之巧用巧为;玄而又玄,众妙之门;无为而无不为;不言之教;不争,故莫能与之争;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似冲,用之不盈;虚而不屈,动
而愈出。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的理想境界、理想的大巧呢?能做到了,又如何能不被认为是拙笨,或者最多是小巧,是聪明或者太过聪明呢?
大辩是什么?雄辩、说服力、掌握了真理的自信和沉着、言语的丰赡与气象,等等。那么,这种大辩与所谓名嘴的巧言令色就根本不同,与辩论会上的滔滔不绝根本不同,与“脱口秀”的表演耍弄嘴皮子根本不同。
大辩者慎言。因为老子提倡的是不言之教,是沉默是金。不到最最需要的时候,不要说太多的话。老子相信大道无处不在无时不灵,违反大道的人,自然要受到教训,受到惩罚,不需要外人的过多言语。
其次,即使说了辩了,也是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点到为止,绝不声嘶力竭、面红耳赤,动不动告急,动不动上书,动不动呼冤,动不动气急败坏,动不动怨天尤人。
大辩者说起话来其实是有一种心痛感的,他们说话是不得已。有许多本来是常识的东西,有许多已经多次证明过的东西,有许多世人国人古人今人多次触过霉头的东西,居然还在争论,还在闹哄,还在嘀嘀咕咕、磨磨唧唧,还需要从头说起,还需要苦口婆心,还需要论证煤球是黑的雪花是白的,面粉同样也是白的,还有雪花虽然与面粉一样白,但是仍然不能将雪花与面粉混淆起来。呜呼哀哉!本来我们可以把精力财力思考时间与辩才用到多少更需要用的地方!
这几个若缺、若冲、若屈、若拙、若讷,也可以从反面想一想。大成若缺,如果此命题能够成立,那么大缺会不会若成(一个人格有重大缺陷的人偏偏摆出了完美无缺的圣人模样)?大冲会不会若盈(一个草包偏偏被认做智多星)?大屈会不会若直(一个心怀叵测的人偏偏扮演了时代的良心)?大拙会不会若巧(拿肉麻当有趣,拿粗鲁当亲切)?大讷会不会变成大辩(只要有足够的炒作和背景光环)?
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拷问:大成了,太成功太完美了,会不会就硬是成了缺失了呢?大盈了,太满足了,会不会就硬是成了空洞虚无了呢?大直,太正义的化身了,会不会本身已经是走向了反面,变成了牛皮冒泡夸张虚枉轻举妄动了呢?大巧了,太巧得神奇了,会不会正是走向了邪路,走火入魔,变成了自取灭亡的笨蛋呢?大辩了,所向无敌了,口若悬河了,这就更危险。成也大辩,毁也大辩,辩说的天才很少有不毁在辩才上的。
要警惕呀。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老子的总结里是有沉痛、有阅历、有深思也有无奈在其中。人们,老子是爱你们的,他的见解对咱们的好处极大,他的见解为什么就不能被正确地理解与汲取呢?
至于躁胜寒等云云,许多专家解释为疾走可以战胜寒冷,安静又可以战胜暑热(热昏?)。还有的解释是炉火胜寒,冷水胜热。对此我无话可评,无能力鉴别。
但是我更有兴趣的是此章中,老子讲了那么多品质的向相反方面转化的可能性乃至必然性,怎么最后讲起寒热的热学问题来了?本章的内在逻辑何在?
这一段与后面的话的逻辑清晰,后面的话是“清静为天下正”,说明这里老子提倡和师法的是一个东西,是清静,而不是躁,不是疾走也不是火炉。
那么为什么先是说躁胜寒呢?这正是以退为进,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躁可以胜寒,火炉可以御寒,有可以胜无,皮袄在过冬时可以胜过单衣。但是最终,静、清静、无为、不言才是大道,才是正理。大成、大盈、大直、大巧、大辩虽然都是有用的、好的,其用不弊、其用不穷的,是能胜寒、胜贫乏、胜凄凉、胜愚蠢的,但是,它们其实也常常与缺失、空虚、屈枉、笨拙、无言可对被混同,被误解。它们也可能变得过热,变成热昏,所以最终还要被清静无为所统率。
这样说,成乎缺乎,盈乎冲乎,直乎屈乎,巧乎拙乎,辩乎讷乎,反而不需要那么严格计较了。
至于这样说是否太消极了一点,那就是另外的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