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想拆掉一个谷仓’,一个农民曾经这样告诉我:‘在屋顶上挖一个十八平方英寸的孔。然后后退,站到一边。’”
——建筑师克里斯·里德
马萨诸塞州阿姆赫斯特
人类消失的那天,大自然便接管了世界,并且立即着手拆除房屋——更精确点的说法应该是房屋们。把它们从地球的表面上彻底清除。一点不留。
如果你是一个房屋的所有者,你就算已经知道对它的所有权不过只是时间长短而已,就算腐蚀作用已经无情地袭击了它,可你就是不愿意承认这点,而是动用积蓄修复它。别人告诉你,你修这房子得花上多少钱,但没人会和你说,你还得付出些什么才能防止大自然再次占有你的房屋,它的速度可比银行快多了。
即使你居住在一个与原始形态格格不入的后现代主义建筑群落里——在这里,重型机器将自然风景彻底破坏,便于管理的草皮和整齐划一的小树苗取代了难以驾驭的野生植被,湿地沼泽在“控制蚊虫”的名义下被填平——就算如此,大自然也不会被人们击败。不管你如何将自己封闭在调温的房子里,躲避风霜雨雪,但肉眼看不到的霉菌孢子总会以什么方式钻到室内,突然间爆发出巨大的威力:看着让人心烦,不看更加糟糕,因为它们藏身于粉刷过的墙壁中,大口咀嚼着石膏板,腐蚀着洋钉和地板托梁。或者呢,你的地盘也有可能成为白蚁、木匠蚁、蟑螂、黄蜂甚至更小的动物的栖身之所。
最糟糕的是,你可能会因为水而感到困扰——虽说在其它场合它是生命不可或缺的物质。它总想侵入你的生活。
我们离去之后,大自然依托水的威力对我们自鸣得意的机械制造品展开了复仇。它从木结构的建筑下手,它们是发达地区最常用的民居材料。报复始于屋顶,或许是沥青,也可能是瓦片,人们担保它们能够使用二三十年——但是没人能担保烟囱附近不受到侵蚀,第一个漏洞总是出现在这个地方。遮雨板受不了雨水无情的冲刷,于是雨水悄悄渗入到瓦片下方。它流经4英尺×8英尺厚的层层盖板——这些盖板由夹板制成,如果是新造的房屋,那也有可能是木制胶合板。胶合板由3-4英寸的若干板材制成的,中间用树脂粘合起来。
新的未必就是好的。开发美国航空项目的德国科学家温希尔??冯?布劳恩曾讲过一个故事——第一个绕地球轨道飞行的美国人约翰·格伦的故事。“离地升空前的几秒钟,格伦被紧紧绑在我们制造的火箭中,人们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那个关键时刻,可你知道当时他对自己说了什么?‘我的老天爷!我竟然坐在这么一堆糟糕的东西上!’”
在你的新房中,你就一直坐在这样的环境中。一方面,这样做不无道理:通过使用又便宜又轻巧的材料,我们可以减少使用世界的资源。另一方面,尽管中世纪的欧洲建筑、日本建筑和历史久远的美国墙体依然得依赖巨大的木柱和横梁,但现在,能够产出这么大木柱和横梁的大树已经变得十分珍贵和罕见,我们于是只好另想办法,把小块的木板和废料拼拼凑凑、粘合起来利用。
你出于成本考虑而选择的木制胶合板,其中含有的树脂是一种由甲醛和苯酚的复合物构成的防水黏合剂。它也被涂抹在木板暴露在外的边缘,不过没什么作用,因为水份从钉子周围渗透进去。没过多久,它们便生锈,并逐渐松动。这不仅直接导致了房屋内部的漏水,还使房屋结构受到巨大威胁。除了屋顶,木制盖板也能保证托架不松开。这些托架指的是用金属板联接而成的支持梁,能够防止屋顶的张开。但是,一旦盖板被腐蚀,那么结构上的完整性也就随之而去了。
因为地球引力,托架上承受的张力不断增加。固定生锈金属铰链的、1/4英寸长的钉栓从潮湿的木头中滑出,这木头上已经长出一层毛茸茸的绿色霉菌。霉菌层下面,名叫菌丝的线状生物正分泌出能将纤维素和木质素分解为真菌养分的酶。室内的地板也在发生着同样的变化。如果你居住在气候严寒的地区,气温一下降,水管就会爆裂,雨水从鸟类撞击和墙体下陷造成的窗户缝隙中灌入。即使窗户的玻璃完好无损,雨雪依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渗入到窗台的下面。木头还在腐烂,托架开始崩塌。到了最后,墙体倾斜到一边,屋顶便倒塌下来。十年之内,那个屋顶上留有十八平方英寸大洞的谷仓便消失殆尽。你的房子或许可以维持五十年,不过最多也就一百年罢了。
当灾难开始呈现时,松鼠、浣熊和蜥蜴便登堂入室,在清水墙中安营扎寨,连啄木鸟也会在外面嘣嘣敲击。如果它们最初被阻挡在所谓的坚不可摧的墙板外面——这种墙板由铝、乙烯化合物构成,也可能由被称为“高能厚壁板”、无需保养的硅酸盐水泥纤维隔板构成——它们所要做的不过是等上一个世纪,那么大部分的人工材料都会不攻自破了。人工注入的色素基本脱落了,水不可避免地从锯子的切口和钉子孔中渗入,细菌吞噬了植物纤维,剩下的只是无机元素。剥落的乙烯化合物墙板,早已开始褪色,如今因为塑化剂的变质而变得极其脆弱、伤痕累累。铝的形态要好些,但水中的盐分也在缓缓吞噬着它的表面,留下的是坑坑洼洼的白色表皮。
镀锌表皮暴露在自然环境中,但它几十年来还是很好地保护了负责加热或冷却的钢制管道。但是在水和空气的共同作用下,锌开始氧化。一旦镀锌表皮失效,那么薄薄的钢板便失去了保护,几年之内就会开裂。石膏灰胶纸夹板中的水溶性石膏在此之前就已流失,被大地吸收。烟囱成了麻烦的开端。一个世纪之后,它还依旧耸立,但砖块早就开始剥落,一点一点地裂开;石灰砂浆也是如此,温差变化使其碎裂为粉末。
如果你曾经有个游泳池,现在就会成为一个播种筒,里面会撒满开发商引进的观赏植物的种子,或者是曾经被驱逐出去的天然植被——它们一直在角角落落中留守,等待有朝一日夺回领土的机会。如果房子有一间地下室,那么它同样也会被土壤和植物所填没。荆棘和野葡萄藤正盘绕于钢制的排气管道上,它们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就会生锈腐烂。白色的热塑树脂的水管装置,照到阳光的那一边已经发黄、变薄,其中含有的氯化物已经风化成为氢氯酸,溶解自身的同时也殃及周边的聚乙烯材料。只有浴室的瓷砖外观几乎未发生什么变化,因为经烧制的陶瓷制品所含的化学成分有些类似于化石,不过它已经碎落成堆,干草和树叶混迹其中。
五百年之后,剩下的事物会有哪些呢?这取决于你居住在世界的哪个地区。如果气候温和,曾经的市郊便会成为森林;除了一些土丘,这里逐渐开始类似人类进行开发之前的模样,或者是被驱逐的农民初次见到这片土地时的样子。林木之中,郁郁葱葱的林下叶层半掩着铝制的洗碗机散件和不锈钢炊具,它们的塑料把手虽已开裂,却依然坚固。在下个世纪,尽管没有冶金学家来进行观察,铝变形和腐蚀的速度终会显露——铝是一种相对较新的金属,早期的人类并不知道,因为铝矿石必须经过电化提炼才能成为金属。
铬合金使得不锈钢具有形态复原的功能,但是,这种效果或许将延续几千年,尤其是当罐子、平底锅和碳合金餐具被埋藏在不与氧气接触的地下时。在遥远的未来,不知哪种智慧生物把它们挖了出来,于是乎,他们进化的速度因为发现这些现成的工具而突飞猛进。不知道如何复制这些工具让他们觉得灰心受挫——不过神秘感和敬畏感说不定能够唤醒他们体内的宗教意识。
如果你居住在沙漠中,现代生活中的塑料制品腐蚀剥落的速度会更快,因为聚合物链会在阳光紫外线的侵袭下断裂。由于缺水,木制品在这里能够保持得更长久,不过金属接触到盐性的沙漠土壤会腐蚀得更加迅速。看着罗马遗址,我们由此能推测,厚厚的铸铁制品会出现在未来的考古学记录中,所以立在仙人掌之间的消防栓或许有朝一日会成为人类曾在这里生存的唯一线索,这可真是幅奇怪的画面。砖坯墙和石灰墙将可能受到侵蚀,可曾经起到装饰作用的锻铁阳台和窗户格栅尽管已经薄如轻纱,不过可能还是能被识别出来,因为腐蚀作用虽然吞没了铸铁,却难以对付剩下的玻璃渣。
我们曾经把所知道的最耐用的物质用于建筑结构:比如说花岗岩石块。它的效果今日依然可见,我们崇拜,我们震惊,但我们现在不再采用这种材料,因为采石、开凿、运输和切割石料需要很大的耐心,而我们却已经不再具备这样的耐心。从此之后,怕是不会出现第二个安东尼奥·高迪了——他1880年开始建造巴塞罗那至今未曾竣工的圣家赎罪堂,现在没有人再会考虑投资一个需要建造250年、重孙的重孙的孙子才能完成的工程了。现在,没有了成千上万的奴隶,使用罗马人的另一发明——水泥,岂非便宜?
如今,混合着粘土、沙子、古代海贝壳钙质的浆水变硬后就成为一种人造岩石,它日益成为现代城市人最为经济的选择。到了那时,成为半数人家园的水泥城市将变得如何呢?
在我们考虑那点之前,我得说说有关气候的一件事。如果我们明天就消逝,我们之前的所作所为将会对后世带来影响,地球引力、化学作用和熵将在几百年之后才把万物带到平衡状态,可这和人类存在之前的地球或许只有些许的相似了。之前的平衡状态取决于大量的碳元素被压在地壳层之下,而现在呢,大多数碳元素已经转移到了大气中。房屋的木制结构会像西班牙大型战舰上的木材一样,上升的海面将它们浸泡在盐水中,受到了保存,而非腐蚀。
在一个更为温暖的世界中,沙漠变得越发干燥,但是人类曾经居住的地区将很有可能再次出现河流——人们最初就是被水所吸引才到了这里。从开罗到菲尼克斯,河流使干旱的土壤得以生存,沙漠城市便在这里崛地而起。后来,随着人口的增长,人类控制了那些水的干道,然后将它们分出支流以图日后更大的发展。但是人类消失之后,支流也随之消失了。干躁和炎热的沙漠气候和潮湿、多雨的山地气候交织在一起,滔滔洪水涌到下游,淹没了水库,一年一年堆积起来的淤泥覆盖了之前的冲击平原,埋葬了建造在那里的一切。消防栓、汽车轮胎、破破烂烂的厚玻璃板和办公大楼或许能够苟延残喘,不过,它们会像石炭层一般埋入地下。
没人会记得它们埋葬在这里,尽管三角叶杨、柳树和棕榈树的根茎或许偶尔会发现它们的存在。只有在万古之后,等老的山脉夷为平地,新的山脉平地而起,唯有这时,唯有年轻的溪流从沉积物中开辟出个个崭新的峡谷时,才会显露出那曾经在这儿短暂留存过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