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
“你来了。”
“我来了……”
世人以为他们二人见面之时,应该是剑拔弩张,非要为天下苍生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只是等到真正对面而立的时候,两人皆是波澜不惊,就像是茶余饭后在街头巷尾相遇,轻轻地打了个招呼。
不过……只有他们自己知晓,这平淡如水的话语之下,是狠狠压抑着的波涛骇浪,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两人沉默了片刻。
其中一位身穿红衣的男子嘴唇轻启,说出的话好像声声叹息:“我以为你不会来。”
站在他对面的人,身姿挺拔如竹,面上未透路一丝表情。但他背在身后的手,却是紧紧地握起,就算是指甲刺破了掌心,也没有感觉到疼痛。
他其实想说其他的话,可到了嘴边,只淡淡地说:“我从不失你的约。”
听到这话,红衣男子的嘴角一软,眉目舒展开来,就如同春花绽放、花树堆雪,就连眼角的那抹猩红云纹也鲜活了起来。
只是这笑意只保持了一瞬间,又化作了冰冷如霜。
“我宁愿你不来……”红衣男子缓缓抬起了手臂,一柄剑滑落至他的手中,指向了对面的那个人。
他看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中还是往日的缱绻,可口中的话语却如同寒霜刺骨,不带任何感情。
他说:“既然来了,那就选一个吧。”
狂风袭来,红衣猎猎,发丝飞舞间,似乎有晶莹泪珠从眼角一闪而过。
在出剑的一刹那,红衣男子的思绪随之飘远。
他们本应该是神仙眷侣,携手并肩共踏长生大道。
只是。
只是……
一人为正道六大门派之首,上衍宗宗主。
一人为魔道至尊,十狱主。
其实刚开始,这段难容于世间的感情就不该开始。如果当时未曾开始,那现在刀剑相逢之时,不至于经历这般的……剜心之痛。
剑停了。
江无妄不可思议地看了过去。
他的剑直直穿过了周思危的身体——他未曾躲这一剑。
“这……”周思危握住了十狱剑的剑锋,就算掌心被锐利的剑气割破,也未曾松手。
他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叹息道:“无妄……这算我欠你的。”
江无妄一怔,随后大笑了起来,眼角甚至沁出了几点泪珠。他持剑数百年,就算重伤昏迷也未曾松开手中之剑,可现在他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差点握不稳剑柄。
江无妄边笑边说:“好一个两不相欠!”他拔出了十狱剑,带出点点血花,话中带了些许的凄凉,“周思危,你可问心无愧?”
周思危闭了闭眼,说:“我对天下,对世人……问心无愧。”
江无妄轻声问:“那对我呢?”
昔日的场景一一闪过。
他们少年相识,携手同游,一日看尽长安花;漫天星光,举杯共饮,醉倒芙蓉花荫中。
周思危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回过神后,他避开了江无妄的目光,说:“我……不能两难全,只能选天下而负你。”
“周思危,拔出你的剑。”江无妄没有再说其他,收敛起了所有的情绪,冷冷地说,“今日……你我之间必有一死。”
周思危垂下了眸子,看着自己的右手。
他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
但是……他终究拔出了他的剑。
困龙一出,万剑臣服!
唯一能够抵抗困龙威势的,只有……十狱剑!
……
摘星楼主停下了笔。她身处高入云霄的摘星楼顶,抬起头,就能将下属摘星楼的三州九城收入眼中。
她精致的眉毛微微皱起,轻声自语:“我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随着她的话,一阵狂风卷来,吹下了她鬓间插、着的一支并蒂芙蓉花玉簪。玉簪摔落在地,清脆的声响过后,摔成了三截,尤其是那并蒂芙蓉花,直接裂成了两半。
“楼主……”一位摘星楼的弟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行了一个礼。
摘星楼主回过了神,问:“何事?”
弟子低垂着头,说:“魔道妖孽十狱主,已……伏诛。”
弟子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发现摘星楼主没有任何反应。他忍不住好奇心,悄悄地抬起了头,看了过去。
他看见了摘星楼主呆在了那里,眼角似有湿意。
“我本来想问是谁……”摘星楼主抬手拂过额前的一缕碎发,掩饰了她的失态,“不过转念一想,除了周思危,又能有谁能够……”
她挥了挥手,打发弟子下去。
弟子在离去前,说道:“上衍宗邀请楼主前去除魔卫道的庆功大典。”
摘星楼主叹了一口气,说:“不去,帮我回绝了。”
弟子有些迟疑地说:“这样,会不会得罪了上衍宗?”
摘星楼主将手中的笔一掷,带着点点墨汁扔到了弟子的身边,她冷冷地说:“难不成我们摘星楼还惧了上衍宗不成?”
弟子赶紧低下了头,就算墨汁落在了他的脸颊上,也一动不敢动。
摘星楼主抬眸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算了……接下请帖,到时我会去的。”
弟子说了声“是”,转身离开了楼顶。
又只剩下了摘星楼主一个人。
她转过身,继续面对着布满字稿的桌面,她垂下眸子看了片刻,又从笔筒中抽出了一支笔,蘸了些许墨汁,继续书写。
……
两人皆是世间惊才绝艳的剑修。
剑光纷飞,碰撞间发出“叮叮”清脆声响。
起初两人相持不下,在交手了一段时间后,红衣身影明显落于了下风。
到底是邪不胜正。
只见一道漆黑的光芒破开天际,落在了江无妄的身上。
两人的动作就此止住。
江无妄发出了一声闷哼,缓缓抬头望了过去,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我也……”江无妄的嘴角流淌出了一道鲜红的液体,他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我也不欠你什么了……”
周思危愣愣地看着倒在怀中的人。
他丢下了困龙剑,颤抖着捂住了江无妄的胸口。可是没有用,粘稠的血液还是从他的指缝中流出,不到片刻时间就染红了衣角。
江无妄本来就是一身红衣,可这血,比衣服还要红上三分。
一个人为什么能流这么多的血?
“无妄……”周思危嘶哑着开口。
可是再没有人回应他。
江无妄安静地躺在周思危的臂弯中,眼睛望着上方碧蓝的天空。
一只大雁扑闪着双翼,划过了天际,留下一声嘹亮的鸟啼。
“我……”江无妄的瞳孔涣散,手指虚虚一抓,想要抓紧什
么,可是什么都没有抓到。无数的场景从他的脑海中闪过,如同跑马灯一般,一幅幅画面过去,
最终停留在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江无妄的眉目舒展开来,浮现了一抹天真的神色。他正在和少年时期的周思危肩并肩坐在悬崖边上,晃悠着双腿,映照在脸上的是柔和的星光。
他回过头,对着身边的人浅浅一笑,漫天星辰都比不上他。
周思危看见怀中之人的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什么。他低下头,认真倾听,听见怀中之人虚弱地说了一句话。
“我……我问心无愧……”
话刚说完,一只手软软地垂了下来,怀中之人彻底地失去了生命。
周思危呆在了原地。
你方唱罢我登场。
这边江无妄刚刚下场了,那边就有数人走了上来。
一人说:“此次除魔卫道,上衍宗出力最多。”
另一人赞同地点了点头,说:“周宗主为首功。”
那人又说:“还请周宗主前来主持庆功大典——”
周思危浑浑噩噩地被人扶了起来,身上鲜血还未干透,就换上了一身锦衣华服,走向了万众瞩目之中。
而江无妄,孤零零地躺在了那里,再无人理会。
……
摘星楼主摔下了笔,站了起来。
“更衣——”她眉目一敛,张开了双臂,“去上衍宗。”
侍女鱼贯而入,双手捧着华美的衣裳,精致的首饰与镶嵌着宝石的绣鞋。
摘星楼主刚褪下了外袍,一个莽撞的弟子未经通报就闯了起来,他喘着气,说:“上衍宗宗主,周思危……疯了,他疯了!”
摘星楼主的眉目间又有了光彩,她止住了侍女的动作,问:“怎么?”
“周思危他……不相信魔道妖孽已死,破开了上衍宗的阵法,阻拦他的人都被他一剑斩下!没人能挡他!”
“周思危……还劫持了蓬莱仙主,要他卜算魔道妖孽的转世身在何处。”
“他、他疯了……”
“是了……”摘星楼主摘下了发髻中的一支喜鹊登枝发簪,重重地扔在了地上,她眉目一展,化作了一个肆意的笑容,“他就该是疯了!”
她让侍女们退下,身上衣衫半褪,还路出了半个肩膀都浑不在意,直接坐到了桌案前,提笔抹去了后面一段内容,继续写了下去。
……
困龙剑与十狱剑交缠在了一起,不知是谁先停了下来,两人皆是一动不动。
江无妄莞尔一笑,问:“你怎么不动手了?”
周思危松开了手,任由困龙剑落在了地上,他上前一步,搂住了江无妄的肩膀,说:“只是突然觉得,天下众生皆不如你。”
江无妄挑了挑眉,说:“那你不怕问心有愧?”
周思危握住了他的手,低头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说:“天下人太多,我顾不上,只能先不负你了。”
江无妄反手握住了周思危的手掌,说:“这次你不杀我……若是日后后悔了,我必要杀你。”
周思危在江无妄的面前完全不设防,在他的嘴唇边上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吻,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
摘星楼主放下了手中的笔,将文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提笔润色了一番。
写完之后,摘星楼主又觉得有些许缺憾,又在末尾添了一段颇为香艳甜蜜的故事作为收尾,这才吹了吹笔墨,盖上了自己的印章。
摘星楼主唤来了一位得意弟子,让她观阅。
弟子仔细观看,斟酌着开口:“会不会有些圆满了?”她也听说了上衍宗宗主与十狱主的故事,就在刚才,整个修真界传遍了十狱主身死的消息,而摘星楼主所书写的故事却是给了阖家圆满的结局。
摘星楼主笑着摇头,说:“现实本就这么苦了,何必在故事里又折磨人?”
弟子一愣,点了点头,说:“正是如此,楼主新作,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