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痕迹到标志
条纹与音乐之间的关系是古老、深刻和多样的。在社会方面,首先通过衣服表现出来。早在古罗马时期,音乐家们就已穿上了条纹衣服,正如后来封建时期的吟游诗人,哥特绘画中的奏乐天使或本世纪前半叶的爵士乐手们一样[103]。音乐家总是处于社会的边缘,看见他们穿上条纹衣服丝毫不让人感到奇怪,正如我们已经谈到过的所有被社会排斥的人和被天主弃绝的人一样。另外,演奏音乐很容易让人想起条纹装饰。一张简单的乐谱、小提琴或竖琴的琴弦、管风琴的琴管、钢琴的键盘本身不就像是某种条纹吗?
不过,条纹与音乐的关系更密切、更重要,几乎是本体论的。条纹从根本上说就是一种“musica”,这是从中世纪的拉丁语赋予这个词的全部意义上说的,这个词含义极为丰富,比法语词“音乐”要丰富得多。如同“musica”一样,条纹是音色、速度、节奏、和声、比例;如同“musica”一样,条纹是调式、流畅、时值、激动、快乐。它们有共同的词汇:音阶、音调、音级、弦律线、渐强、间距、音程等等,特别是它们都与秩序概念有关系,不管是分类还是命令[104]。音乐在人与时间之间建立秩序,条纹在人与空间之间建立秩序,既包括几何空间也包括社会空间。
自然界中条纹表现极少。一旦人们遇到,会叹为异事,或者心生畏惧(这是中世纪人的态度),或者赞叹不已(这是现代人的态度)。某些矿物或植物上的纹路便是如此。好些动物,比如老虎或斑马的皮毛更是如此,它们以前被认定为骇人的野兽,今天被看做是最美的造物。过去令人恐怖或厌恶的东西现在成了诱人的令人赏心悦目的东西[105],因为它们与众不同。
事实上,条纹并非自然标记而是文化标记,是人印在环境中,刻在物体上,强加于其他人或物的标记。在风景画中,条纹始于犁铧,在耙齿和轮迹上延续,终于出现成铁路轨道、电线杆、电线、高速公路。风景画总以条纹的形式表现人类的踪影和活动。在物体上,条纹的存在不但是一种标记,还是一种控制。在一个表面上划线条—例如航空信封的边角—用于区分、标明、对比或与另一表面相结合,因而对它进行分类、监视、核对、甚至查禁。所有条纹几乎都有邮局和集邮的“盖戳注销”的意思。今天,信件、交通票、入场券、标签、发票上的所有控制标记都使用编码条纹而不再使用钢印或活版印刷字来表示这种控制,这绝非偶然。这方面的典型例子有超级市场中出售的商品上的“条形码”,印有以数字表示的价格的标签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竖的平行线条[106]。
穿在人身上的条纹也起同样的作用:标明、分类、控制、分级,不论是某些非洲部落的条纹纹身,还是美洲或大洋洲某个民族的条纹织物,或是我们在讨论西方文化时谈到的一切服装、纹章、军旗规则,条纹总是社会分类的工具。它将个体置于群体,将群体置于社会整体中。
梳子[107]和耙,二者都是条纹产物,都是这种从痕迹过渡到标记的整理作用的象征。划线,就是标出、排序、登录和定向、做记号和安排。划线也是产出,因为一切组织,一切乐谱的配器,用诗意的话说,都是创造的因素。梳子、耙和犁,所过之处都留下线条,自远古以来,就是多产和富裕的象征。如同雨、如同手指,如同其他与痕迹和条纹有关的多产象征。条纹的作用不只是标出和归类,还是创造、建造,比如织物和一切纺织品的仿造结构,比如木板[108]、栅栏、梯子或搁物架,比如书写:知识的整理、思想的富饶犁沟,书写常常不过是在载体上留下一连串条纹。
现在,人们能更好地理解为什么数个世纪以来,西方人不断地给与无序有关的一切打上条纹标记。这涉及指出这种无序,避免它,发出警告,使之重新变得有序、净化它、重建它。强迫疯子和苦役犯穿上的条纹衣服既是栅栏,用于将他们与其他人隔离开来,又是保护、支持,是笔直大道,用于引导他们重新走上“正路”。条纹不是无序,它是无序的标志和恢复秩序的手段。条纹不是排斥,它是排斥的标志和恢复权利的企图。在中世纪社会,被认为是“无可救药”的被排斥者(例如异教徒)很少被迫穿条纹衣服。相反,那些有望改宗的人,比如异端分子甚至犹太人或穆斯林,可能会被穿上条纹衣服。
可以说,“谋事在人,成事在条纹”。其固有的性质和作用只能按照社会的意愿服从于规则。在条纹中总有某种抵制建立体系的东西,某种带来混乱和模糊的东西,某种“造成无序”的东西。条纹不但既展示又隐藏,而且它既是图案又是背景,既是有限又是无限,既是局部又是整体。因此,一切条纹表面似乎都不可控制,几乎难以把握:它从何处开始,到何处结束?哪里是空的,哪里是满的?哪里是开放的,哪里是关闭的?哪里是密集的区域,哪里是不饱和的区域[109]?哪里是前景,哪里是背景?哪里是上,哪里是下?斑马是有黑色条纹的白色动物,正如欧洲人长期以来所认为的那样,还是有白色条纹的黑色动物,正如非洲人一直认为的那样[110]?
首先是条纹的视觉问题[111]。为什么在大多数文化中条纹比单色更显眼?为什么它有障眼法的作用?眼睛对欺骗它的东西反而看得更清楚?与单色相比,条纹是一种区分,一种强调,一种标记,但在单独使用时,它成了一种幻象[112],妨碍视线,似乎在闪烁、跳跃、躲避,在结构与外形之间不再有区分。结构变成了外形,而外形似乎不再能以任何背景为依靠,甚至不能属于欧氏几何学的范围。它过于动荡,它既照亮眼睛又蒙蔽眼睛,它扰乱精神,搅乱理智。
过多的条纹最终会令人疯狂。